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句话里其实很没有逻辑, 可以说得上漏洞百出。
譬如说余昕蕾十八年来的记忆一点没有，却感觉三十岁往前发生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夕。
又譬如说想要一个失忆患者恢复往日的记忆，应该让她再多多接触熟悉的事物, 而不是来到余昕蕾此前从未生活过的叶榆市才对。
要论疗养胜地，华渊行省之内的嘉育市明显有着更多优点，他们本身就生活在嘉育市，不用搬来搬去自然更加方便。
但是余昕蕾还是相信了柳停云的话，她略带着点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样吗……”
而柳停云这时候刚好用勺子舀起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就这样吧，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他赶紧将餐具都收拾起来, 将它们都塞进厨房里的洗碗机里, 把一切都处置妥当以后, 又对着母亲叮嘱道：“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一个人在家无聊的话, 就看会电视。实在想要找人说话, 出门朝右拐, 走到道路的最末尾就是薛素玄她们住的房子……”
余昕蕾听闻这话，眼睛跟着一亮：“哎呀，我怎么忘了这回事，你妹妹他们家也在叶榆市这里。”
她原本因为柳停云父亲不在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这就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哼着歌走到盥洗室里照那一面镜子：“你说，我现在就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一家, 要不要带一点水果去？”
余昕蕾一边这样说着, 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遮瑕膏。估计打算在出门前再郑重收拾一下。
她从中蘸取了一点，对着镜子朝着自己脸上点了几处，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涂匀。
柳停云估计等余昕蕾打扮好了, 莫约到薛素玄那估计就是十点半的样子，也就不存在扰人清梦这回事。
可是母亲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将他直接叫住，心情愉悦地问道：“嗳，我说，你都长得这么高了，你妹妹估计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吧？你说她们俩怎么样，长得像你阿姨一点，还是更像你姨夫一点？”
“您到时候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柳停云格外真诚地回答说。
但是余昕蕾听了这话，感到有些许不满意：“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阿姨一直这么疼你……”
柳停云觉得有点头大，他不打算站在这里继续听母亲的嗔怪，只是又说了几句让她在过去的时候路上小心，去薛素玄那里玩得开心一点，然后就直接走出了大门。
这次骤然在他身边出现的‘母亲’太真实了。
真实到了柳停云都要近乎受不了的程度。
平心而论，他其实并不讨厌身边有一个亲人念叨的感觉，但是他却没有放任自己，让他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平和宁静中。
人死不能复生。
他的母亲早就离开他和这个世界许多年。
假的就是假的……就算目前正在家里的这个女人，再怎么像自己的母亲，就算记得他们过去的所有细枝末节，都不能算作他真正的母亲。
有感情方面的代偿固然是好，但他当时既然已经拒绝了经理给予他的幻梦，那么再经历这种虚假的现实，继续自欺欺人也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柳停云来到基地的办公大楼。
即便是在周天，办公大楼里也有着不少员工和市民来来往往。
他快步走到咨询处，并且用余光留意了一下，发现办公大楼里的员工竟然足够多，每一位前来办理业务的市民都有着穿着制服的员工陪同。
在柜台前负责咨询业务的是一个有着棕色齐耳短发的年轻男人。
柳停云才一开口，那个男人便率先朝着他露出友好的微笑：“你好，柳停云先生，根据数据显示，曾经为您提供过服务的百合小姐现在正处于业务繁忙之中，现在由我——员工编号[tx-10237]为您提供服务。”
“早上好，您可以称呼我为莱恩。”
莱恩，一个无论是在东联邦还是在西联邦都颇为常见的名字。
但是柳停云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只是说：“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的名字。”
于是莱恩轻轻朝着他笑了笑，透过大厅里明亮通透的日光，柳停云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有着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那不是正常人眼睛该有的颜色，好似那些能够随着光线强度变化的猫睛石。
这副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带了美瞳。
莱恩没有去注意柳停云心中此刻的异样想法，实际上，即便是得知柳停云现在脑海里那些失礼的念头，这个年轻男人也不会为此说上些什么。
因为让顾客们宾至如归是办公大楼，乃至于叶榆市所有工作人员的职责。
他对柳停云说：“请不要怀疑我们的业务能力，实际上，我们大楼入口，拥有完善的面部识别系统。以便我们能够提前掌握每一位市民的来访讯息，并且为您安排曾经感到满意的员工为您服务。”
柳停云为叶榆市的这项措施沉默了一下。
众所周知，大多数官方组织对于接待市民来访这件事，其实是没有多大耐心的。
没有一个乙方会喜欢面对甲方，就像是没有一个客服不曾在微笑的时候咒骂过顾客。
这样的场景尤其多发于当甲方要求众多，并且你又和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但又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的时候。
很不巧的是，官方组织和市民们又正好是不可更改的乙方和甲方关系，有的部门实在不喜欢市民前来反馈和投诉，答复时的推诿和拖延就成了常态。
至今为止，柳停云从来没有见过态度这么友善的工作人员。
实际上，他甚至觉得叶榆市的基地负责人将这一项技术用在这方面上，似乎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我想咨询一下，今天早晨在我家发生了一件怪事。”
柳停云说：“我的母亲去世已久了，但是她今天上午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你知道吗？她现在的年纪，减去这十几年的时间，算起来正好和她刚刚离开我的时候吻合，但是瞧她的态度，却仿佛和昨天才离开我时没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这些话，又不禁觉得自己的发言似乎有些荒谬。
末世之后现实里的一切都和原本不同了，或许这件怪事和这个都市没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不过莱恩却全程带着得体的微笑听完了他的描述。
他笑着点了点头，说：“不要惊讶，柳停云先生，这正好是我们叶榆市的美妙之处。”
“这里是理想的的城邦，人类最后的秩序之所，梦与安宁以及丰饶之都，”他以一种流利又澎湃的语调念道，“这里是东联邦、乃至于整个第三行星人均幸福感最高的城市，所有人都能在这里达成心愿，梦之都能达成市民们的所有梦想。”
“所以？”
“您期待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所以您的母亲从幻梦里走向了现实。用我们的术语是这样说的。”
高个子的金发男人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触了一下电脑上的表单，然后抬起头来继续向着面前的人微笑。
“那是什么？”
“是市民朋友们在昨日欢迎晚会上的活跃记录，梦之都的规定，我们会记录每一次梦境的实现，以便市民朋友们日后来咨询他们的所作所为——”
莱恩又补充说明道：“实际上，像是您这样，在欢迎晚会后前来咨询的市民并不少见，单单是我，就已经接待过近两百位了。”
“你们监视我的梦境？”柳停云皱起眉头。
“不不不，我们坚决守护每一位市民的隐私。”
为了洗刷嫌疑，莱恩索性直接转过屏幕，将自己的后台界面操纵给柳停云看：“我们系统只是负责记录每一条实现业务的流水，就像是记账软件只归类客户的消费种类，而从不详细标明客户的每一条资金用来购买什么。”
屏幕上显示的确实是梦之都的业务流水，柳停云的业务单恰好排列在蔺元思的下面。
除却订单号码、下单时间、配送时间这几项资料以外，还有着一项名为‘实现方式’的数据。
柳停云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类别似乎和蔺元思有所不同，蔺元思的实现方式写的是‘梦境实现’，而自己的实现方式标注的则是‘现实实现’。
“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这一行字朝着莱恩发问。
“就是您希望您的愿望，在现实世界中实现的意思。”
“我可从来没有向你们要求过这些。”
“您恐怕不知道吧？我们叶榆市居民幸福感如此之强的缘故，就是梦之都会自然而然地完成所有人的心愿。而不是像许愿喷水池一样，需要居民们跑过来主动向着它许愿。”
莱恩解释道：“当然您要是想这样做当然也被允许，不过，据我们多年来为市民服务的经验……”
“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反而因为许了没有节制的愿望把自己的欲望给彻底败坏掉，从而将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你们现在就已经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了。”
柳停云看起来并不赞同莱恩的观点：“我希望你们赶紧收回这些，我不需要用虚假的东西来欺骗我自己，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也只能是虚假的幸福……”
“我希望您再慎重考虑一下，”莱恩用他那蓝绿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柳停云，充满耐心地劝告，“梦之都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错误，它会以这种方式来实现您的愿望，那么只能说明这是您真心想要的东西。”
“但是如果我坚持呢？你们工作人员难道不是都以市民的满意为准则吗？”
“那么我们就会尊重您的意见，将您的亲人给回收——”
莱恩如实回答说：“但是真的要这样做吗？只要经过这样的回收，您的亲人，就再也不会以任何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