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西弗斯的面包车
常兮走进褚甜甜家里,见院子的水井边蹲着一个男人,和黄毛差不多大的年纪,但腰圆膀粗,脸上有道细细的刀疤,正在凶狠地抽烟。
见到常兮进来,他不善地看了她一眼,吞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
常兮小声地问:“这位是?”
黄毛说:“我县城的朋友,这不是那山太大了吗?我让他明天帮我一起山上找人,今晚就先住这里。”
常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挑了离这两个男人最远的一处客房住下了。
黄毛一直把她送到了客房门口,看着常兮砰地一声关上屋门,才转身离去。
因为是借住在他人家里,又有两个陌生男人,常兮不便洗漱,就随便用湿纸巾抹了把脸,铺好床,想了想,将屋门从里反锁,又将行李箱堵在门后。
等这一切忙完,她才终于放任自己摔倒在床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脑袋刚沾到枕头,困意就汹汹袭来,眼皮顿时重达千斤。
在彻底陷入酣睡之前,她用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给发小胡岱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暂住在了隔壁褚家。
……
……
江北县火车站。
深夜的火车站,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的空荡。
监控室值班里,头发稀疏的大爷裹着件绿色军大衣,收音机里放着吱吱呀呀的戏曲,是被小年轻说老掉牙的东西。
大爷不识字,听不懂人家吱吱呀呀唱的什么,但那曲调百转千回,悠扬婉转,是漫漫长夜最好的陪伴。
一曲唱完,他抱着收音机低头调台,全然没看见左上角的一块监控屏幕闪了一下。
监控画面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就像幽灵一样,凭空出现在了马路上,向前驶去。
等值班大爷抬起头,那块监控屏幕又是轻轻一闪,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夜风呼呼吹过,卷起几个白色的塑料袋。
而那辆面包车就像白天拉客时一样,继续向前开着。
车上,司机双手握住方向盘,即使这条线路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依然神情专注;后座的大婶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厌其烦地轻轻拍哄;再后面,一对青年男女头靠在一起,呢喃着说过千百遍的情话。
他们就像人一样,在一个位置,日复一日,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突然,司机一个猛地刹车,停在了崎岖的山路上。
“死鬼,怎么了?”后座的大婶问。
司机暴突的眼睛瞪向前方:“前面……那是什么东西?!”
大婶和小情侣齐齐看向前方,只见茂密的树林间,一只车斗般硕大的眼睛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几乎将灵魂震碎的咆哮。
四人神色巨变,冷汗津津,大婶襁褓里的婴儿白骨最是脆弱,竟然在咆哮声中碎成了齑粉。
白色的粉末顺着指缝滑落,大婶怔愣了一瞬,泪水滚滚而落:“宝儿……我的宝儿!”
一个人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人。
他容貌昳丽,皮肤苍白,五官虽美,却被一身沉沉死气衬托得宛若一截朽木。
男人说:“他已经死了。”
“你……你胡说!”大婶一声嘶吼,五官扭曲,身形暴涨数倍,一息之间竟变成了最是可怖的厉鬼,“都是你干的……都是你干的……我要杀了你!”
说着,双手做爪,就朝那个男人扑了过去!
男人只是轻轻移了一步,就躲过了她的全力一扑。
厉鬼的双爪落在了林子的树上,合抱粗的苍苍古木瞬间碎成一地木屑。
见自己不是男人的对手,厉鬼冲车里的司机大吼:“死鬼!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我!”
男人冷冷地看向司机,司机的双手缓缓从方向盘上滑落,就在厉鬼以为他要出手相助时,司机下车,扑通一声,朝男人跪了下来。
后座的小情侣彼此看了看,也下车跪在了司机边上。
厉鬼不可置信:“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司机一把将她扯了过来,按在了自己边上:“你没看出人家刚刚是在让你吗?要是真想出手,你早就魂飞魄散了!”
他虽是一介孤魂野鬼,却也知道这块地方极其邪门,时常有奇怪的东西出没。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容貌精致如画,但那周身的气场,却混沌可怖如死海万魔。
尤其是当他下车靠近这个男人时,只觉得走到了一轮太阳面前,灵魂立刻升腾起被炙烤的剧痛。
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人物。
大婶化作的厉鬼被司机拉扯着,不情不愿地跪到了司机的身边。月光照在五人的身上,身后空荡荡的,一道影子也没有。
男人说:“你们六年前就死了,为何灵魂不散,在此作恶?”
司机磕了个头,说:“大仙,我们知道,但是因为我们死得太惨,心有不甘,化成怨念,这才一直困缚于此,重复着临死前的最后一趟旅途。”
说着,他指了指大婶:“这是我老婆。”
又指了指那对小情侣:“这是我女儿女婿。”
最后,指着地上散落的襁褓说:“这是我刚出生的孙子,因为太小,魂魄都还没凝成,只剩下一具白骨,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他小心地觑了一眼男人的脸色,继续说:“我是个面包车司机,一直在火车站拉客谋生。六年前,我从火车站接了自己一家人,想着多赚点钱,又载了三个乘客,结果没想到就是这三个乘客出了问题……他们看上了这辆车,和我抢夺方向盘,结果车子一个侧翻……”
“他们三个跳车逃了,我们却连车掉进了河里……”
“一家五口,包括我那刚刚出世的小孙子,就这样死了……”
说到这里,在男人周身散发的高温下,司机的身上已经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跪在他边上的大婶想为他擦一擦,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已溶化成水,无法凝聚。
听了这样的故事,男人的脸上还是面无波澜:“但这不是你们拉客害人的理由。”
司机辩驳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没害过人。”
男人为:“那方才你载的那个姑娘呢?”
司机惭愧地低下了头,良久,才说:“我、我听一些怨鬼说,若是能找到生人来替死,就能灵魂得到解脱,重新投胎……”
男人冷笑:“所以你就想找五个替死鬼?”
司机连连摇头:“不敢,不敢!我和我老婆都年过半百,死就死了,只是我这个闺女,我老婆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从小娇生惯养,没想到才二十几岁,就跟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魂魄日日困在这里,不得转生……这一切都是我酿成的,我实在对她心有愧疚……”
“今天看到那个小姑娘,和我闺女差不多大,我、我就生了邪念……”
说到这里,司机的身上不仅有水珠涌出,他的全身都开始溶化成水,甚至下半身已经彻底消失,只在土地上留下一大滩湿漉漉的痕迹。
大婶嘴里唤着死鬼,哭着想要抱住他,只可惜自己的魂体也开始消散,想张开双臂,却发现双臂已经溶化成水。
司机明白,这次是在劫难逃。
人死后,若心怀怨念,灵魂就会被束缚在人间,成为鬼魂。
若鬼魂在进入轮回之前就消散,就会彻底消失在世间,再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
司机心知,这个男人恐怕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来,因此,试图追杀那个女孩的自己,和攻击这个男人未遂的老婆,绝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又朝男人磕了个响头,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求求您,饶了我女儿一次,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件事,但求放过她,好去投胎……”
男人微微挑眉,不为所动。
司机心里叫苦,他们这种孤魂野鬼,哪来的依仗能跟这等人物讨价还价?
思来想去,他只能说:“若是您不嫌弃,可以让小女附身在我这辆车上,供您驱使……”
话还没说完,他和爱人已经双双蒸发殆尽,只留下地上两滩血迹。
幽幽夜色下,映照出天上一轮惨白的月亮。
男人看向那对小情侣中的女孩:“你觉得呢?”
那对小情侣的魂魄也已经近乎透明,女孩听了这话,看了一眼男生,男生朝她点了点头,就彻底消散成了一滩水迹。
女孩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三滩水,一声呜咽,魂魄飞起,投入了那辆面包车中。
过了片刻,面包车的车灯亮了起来,叭叭两声,鸣了下车笛。
男人走上前:“你想报仇?”
面包车又是叭叭两声。
男人拍了拍车前盖:“去吧,让他们知道,善恶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