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正气盟(七)
两个时辰后。
白偀等人静悄悄回到客栈。他们浑身是血,幸好在深黑色的夜行衣上看不出来。
他们刚才已经顺利和等在城边的郁芜以及封叔接头,将那些无辜被绑来的百姓顺利送出城外。这些百姓所需要的解药也被白偀等人顺手从地牢附近盗出,给他们一一服下。
现在,只有一个人的解药还没有得到。他身上的“惊梦”,还没有解。
白偀走上客栈三楼,问匆匆迎上来的齐婵:“左夜在哪里?”
齐婵给她指:“那间空着的客房里。他身上的伤还没处理,但他不让我们帮忙。”
左夜一回来就礼貌地拒绝了齐婵任何帮忙的提议,独自一人缩在房中。
白偀把手上的武器和沾满血迹的夜行衣外套塞进齐婵怀里,丢下一句“帮我拿一下”,就快步走向左夜所在的房间。
就这么着急吗?
齐婵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迎齐思枫他们。
客房里。
门吱呀一声打开。
白偀踏进房中,一眼就看见了独自坐在床榻上的左夜。
他抱膝静静坐着,漆黑的眼映着面前的烛光。
听见声响,左夜抬起头看她。见到是白偀,他的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左夜抬头的动作让他身上披着的锦被滑下来一点,发出布料摩擦的柔软声响。
而他的眼神比锦被还要柔软。
白偀感到自己身体中因整夜厮杀而沸腾的血液,自这一刻起慢慢平静下来。
她反手阖上门。
左夜见她平安归来,心中舒了一口气。
他听见了她刚才急匆匆的脚步声,轻笑道:“干嘛这么着急。我说了会等你,就算想死掉,我也会等你”回来再死。
左夜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白偀突然大踏步走到榻前,俯身逼住他。
她双臂撑着榻,将左夜圈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内,自上而下、几乎有些凶狠地俯视他。
左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可他已经习惯了自轻自贱,让他一时改过来,哪怕是在白偀面前伪装,也很困难。
他不知该怎么办,双手从膝上滑落,有些无措地抓紧身下的锦被,沉默不言。
良久,左夜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
他的鼻尖涌起一股酸涩,但他绝对不想流泪。所以他只是飞快眨了眨眼,然后依旧面无表情。
白偀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向下拉起他的手。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他听见她语气无奈地问。
左夜愣了一下,随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到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双手。
“哦,这个啊。”他平静道,“因为睡着了又会做噩梦,所以不想睡觉。”
然而,他在惊梦的作用下又总忍不住犯困,所以只能咬伤自己来勉强提神。否则,等她回来后,看到的如果又是他被噩梦折磨的狼狈模样,那也太难看了。
白偀从旁边的桌上取过伤药,涂在左夜手上,然后把他身上的其他伤口也一一处理好。
帮左夜处理完伤后,白偀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就在左夜隔壁。
白偀洗漱完,在脸上扑了几滴莲花露。那瓶莲花露已经见底了。她吹熄灯,躺在床上假寐。
过了一会,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白偀睁开眼,看见左夜站在门口。
月光下,他扶着门,赤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茫然地望向屋内。
“白偀?”他轻声唤道。
白偀记得左夜有夜盲症。这个亮度,也难为他是怎么一路摸索着过来了。
她应他道:“嗯。”
左夜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他磕磕绊绊地摸索着走到她床边,扶着床榻矮下身体,然后慢慢爬上来。
白偀看着他,想起她在现代时曾经养过的小猫。小猫刚到她家里时,明明家里空间很大,可是它一定要费力地跳上她的床,紧紧挨在她身边才肯睡觉。
白偀拽过被子,丢到左夜身上。
左夜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虽然在现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他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嗅到那股熟悉的莲花清香。
他们离得很近。
左夜想拉起被子,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他定了定心神,再次用力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柔软的锦被下,床榻间的封闭感更重。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左夜蜷缩在被子里,手指拉住白偀的衣角。
他闭上眼睛,有凉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落入枕中。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想。
在她身边,即使即将到来的是噩梦,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夜风吹拂着树叶,奏起如同海浪般的轻响,吹进各人的梦里。
第二天,清晨。
白偀站在窗前泡茶。她把茶叶用木勺从罐子里舀出来,放进茶壶里。
她面前的窗子半开着,涌进阵阵清风。风流进屋子,也将窗纱吹得飞舞起来。
此时已经是夏末,早晚间天气十分清凉。风带来凉意和新鲜的空气,让早起的人浑身舒爽。
白偀静静站在桌前,等着旁边铜壶里的水烧开。
身后的床榻传来锦被摩擦的声音。白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左夜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他安静地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望着晨光下的白偀。
白偀转回头,继续摆弄面前的茶盏。
她不说话,左夜也不说话。但白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白偀没有再回头,却勾起嘴角。
在白偀的人生规划中,从来没有所谓“成家”这个选项。
她只愿一生都在江湖中漂泊闯荡,看尽天下河山、阅尽世间风物,绝不愿安顿于何处、安顿于某人的身边。
即便是现在面对左夜,白偀也并没有要和他成家的欲望。她的确喜欢他,但那又怎么样呢?
而且她隐隐觉得,左夜也和她想法差不多。
他们或许有不同的缘由,但是殊途同归。即便彼此喜欢,也绝不会将对方视为自己的归宿。
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对左夜的喜欢。
当左夜在她身边时,当他注视着她时,白偀总是会觉得心里很安静。
在他的目光下,她会觉得身边的一切比往常更加美好。天更蓝,水更清,鸟鸣也悦耳。
白偀清楚自己喜欢他。即便他们注定各自漂泊。
水烧开了。
白偀把泡好的茶和一盘银耳莲子饼放在桌上。
她穿好衣服,从行李里掏出凝碧匕首。
昨夜为了掩盖身份,白偀并没有用凝碧,而是用的普通匕首。今日是到达正气盟后,凝碧第一次亮出刀刃。
她把凝碧细细擦拭好,插在腰间的刀鞘里。
白偀平常的神色很冷。但她对待自己心爱的武器时,有时会流露出一丝对待情人般的温柔。
左夜看着白偀的手指拿着软布擦刀的样子,突然有种很清醒的认知。
她是锋利的刀刃,无论何时都是。即便现在藏于刀鞘中,也终有一日会惊艳世人。
左夜抱着膝盖的手收得更紧。他的心脏有一瞬的抽痛感,闷闷地绞紧。
他知道自己会很快失去她。
虽然白偀从没有一刻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但是就算是这样简单相伴在她身边的日子,他也会很快无法再拥有。
白偀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后,走到床榻边。
“我会离开六日。”她告诉左夜。
今日是正气盟的论剑大会正式开始的日子。而为了方便安排日程,所有参与比武的各门派弟子,都会从今日起住到正气盟中去。
左夜抬头望着她。
想到之后自己预备要做的事,他心中有什么在迅速积攒,酸而苦涩,如潮水般涌入口鼻。
可是他最后只是温柔地笑着、弯了眉眼对白偀道:“再见。”
再见。
白偀和碧涛山庄的其他人走在正气盟中时,脑中不时又响起左夜最后道别的这句话。
她抬起头,看见干净清澈的天空中,有一排白鹤展翅飞过。
山之间,云雾缭绕。论剑大会举办的地点就在山脚下。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坐落着比武场。
正气盟的比武场十分具有名门正派一贯的特色,大气而开阔。建筑的主色是白色,副色是黑色,到处都是干净、方正的白色石砖和立柱,呈现一种清凉之感。
大好的上午时光,各门派的精英弟子们都站在比武场下的空地上,听着正气盟的云掌门洋洋洒洒地发表论剑大会开幕辞。
碧涛山庄的一行人站在人群中,暗暗观察着。
只听云掌门说话的语气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昨夜正气盟中刚经历过一番先起火、后丢囚犯的乱象。正气盟不愧是顶级的门派,一夜之间便调整过来,仿佛无事发生。
郁芜悄声对段楚己道:“看来要想在众人面前揭穿正气盟的真面目,恐怕一时半会是没指望了。”
段楚己不动声色:“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郁芜看了看还在滔滔不绝的云掌门,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他活动了下筋骨,埋怨道:“这云掌门怎么这般唠叨。”要是换成他们明夙掌门,现在比武都已经开始了。
在他们身旁,齐婵也早就受不了这磨叽不停的云掌门。她拉着白偀,开始小声聊起八卦。
她咬着白偀的耳朵问:“你和那个左夜,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