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正气盟（六）
左夜轻声在她耳边道：“放下我吧。”
白偀低下头。
她刚刚在外面厮杀过，眼尾还有一抹不知是谁的血迹。此刻的她，只是一名披着黑夜的杀神。
她很冷地看了左夜一眼。
白偀有时觉得左夜像是泡沫，漂亮又易碎。
即便此刻他就在她怀中，她还是有种错觉，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破灭。好像只要她一个不注意，左夜就会随时消失在天地间，如一滴水珠般蒸发得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白偀不想说话，免得让对面的人日后发现她的身份。所以她只是收紧手臂，把怀中的左夜更用力地抱紧，无声地表示出她对他刚才这番话的警告。
左夜微微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白偀如何做。
理智上，他希望白偀别再管他，别因为他而连累她自己。可是心底，他清楚地明白，如果白偀真的离开，他会立刻崩坏掉。
白偀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他一边担心污浊的他会弄脏她光明的未来；可是一旦见到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抓紧。
就像此刻，他无所谓地说着自暴自弃的话，可是手却情不自禁地抓着她的衣角。
可是她还是将他抱紧了。
她的身上分明是冷的，可是怀抱却无端地令他觉得温暖，温暖到令左夜贪恋。
她小心翼翼绕开他的伤口抱着他的动作，好像他是什么举世珍宝。
其实他只是一粒不值一提的尘埃。
察觉到女子的力道变重，左夜垂下眼睫，安安静静靠在她怀里不再出声。
他逃避一切。他自欺欺人。他忘掉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假装自己配得上她，配得上这怀抱。
司毓默不作声地掂量着目前的状况。
他虽然炼药功夫了得，在武艺上却是名副其实的废物。他瞥见女子腰间还滴血的匕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留下她，便歇了无谓的阻拦心思，站在原地任由他们离开。
见司毓没有阻拦的意思，白偀也懒得对他动手。她抱着左夜向地牢外走去。
在经过司毓身边时，她听见司毓道：“救了他，你会后悔的。”
她怀中的左夜闻言微不可见地一颤。
白偀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她按了按左夜的肩膀，面不改色地快步走出地牢外。
正气盟外侧，一个不起眼的、被树木所遮蔽的角落里。
两个正气盟的守卫正站在这里，手中拿着水囊、脸上漫着草灰，看上去和其他赶去灭火的守卫并无两样。
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他们，就会发现这两个人根本对火势毫不关心，手中的水囊也只是装装样子，反而一直不着痕迹又警惕地望向四周。
这两人正是段楚己和齐婵。
他们打晕了两个正气盟的守卫，扒下守卫的服饰套在了自己身上，在这里准备接应白偀和乔浮等人。
好在如今西南角火势危急，正气盟中的大部分人力都被派去救火，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见四周无人，齐婵松了口气。
她十分担心孤军深入正气盟的几人，一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脸上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焦急。
反观旁边的段楚己倒是平静得很。他定定站在原地，脸上丝毫不见慌乱模样。
齐婵瞥了他一眼，心想她真是搞不懂这个段师兄。他怎么能做到在如此危急的关头都面不改色的呢？
平日里，齐婵从未和这个在山庄中排行第一的首席弟子有过太多接触。但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又是身处敌方阵营，这让齐婵对面前这个唯一的同伴多了几分亲近感。于是她忍不住问道：“师兄，你就不害怕吗？”
段楚己眼睛依旧盯着周围的情况，答她道：“害怕什么？”
齐婵：“他们几个迟迟不归，师兄不怕他们出事？而且我们在这里这么久，师兄不怕我们会被人发现吗？”
段楚己极轻地笑了一下。
“害怕有用么？”他注视着远处，似厌倦又克制道，“只会让人变得软弱。”
齐婵怔了一下。
段楚己鲜少显露情绪。这一点厌倦的情绪，如同湖面上的涟漪，让他变得与往日不同。
而他轻蔑的笑，倒也不像是对旁人，反而是像对他自己。
齐婵心中那个永远冰凉无情的“段师兄”形象，好像变了一点。她忍不住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段楚己。
楚己，楚己。他人如其名，好像一直都在折磨他自己。连一点害怕的情绪都不允许自己拥有，可不就是自我折磨吗？
与段楚己不同，齐婵大小姐从小骄傲到大，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情绪是不应当有的。即便害怕，她也怕得理直气壮。
此刻，她便坦然地反驳段楚己道：“害怕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回避的。即使否认掉，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承认了，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说到底，事情怎么发展，也不是我们的情绪能决定的。”
所以不必因此而责怪自己。
最后一句齐婵没有说出口，毕竟她和段楚己还不算太熟。她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继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等待白偀他们归来。
而身旁的段楚己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抓紧了剑。
过了一会，两人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身影。他们警惕地盯紧那个方向，等到看清来人是白偀后，又放松下来。
齐婵立刻迎上去：“怎么样，还顺利吗？”
白偀匆匆答道：“乔浮他们已经把人都救了出来，正在想办法带大家出来。”她把左夜推给齐婵，“他伤得很重，帮我带他出去安顿。”说完后，她看向左夜。
左夜知道白偀还有事要忙，一声不吭地松开了她的衣角。他努力打起精神，朝她笑了一下。
“你去吧，不用担心我。放心，我会等你回来。”他道。
齐婵也随即承诺道：“白偀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照顾好他。”
白偀点点头，最后深深看了左夜一眼，然后提起匕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
左夜看着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他察觉到自己指尖有一丝湿腻，抬起手一看，是血。想必是刚才蹭到了白偀身上的血迹。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深刻地意识到，白偀用刀取别人性命，却也可能被别人反取了性命。
她是个来去如风的杀手，是在黑夜中刀口舔血的人。
而他随时可能失去她。
左夜握紧那滴血，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敛下眉眼，沉默而顺从地随齐婵离开。
安顿好左夜后，白偀回到地牢附近的一片假山石后，与乔浮、齐思枫和印岩再次会合。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仨，看向他们身后的一群人。这些人都是刚从地牢里解救出来的囚犯。
白偀他们几个想要从正气盟出去的话倒是很容易，但是若要带上这些毫无武功的百姓，则要费力许多。
他们来之前就已经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已经提前划定了撤离的隐蔽路线。然而正气盟的守卫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加森严，即使现在大部分人忙于救火，依旧是一道难以突破的防线。
乔浮他们带着这些百姓躲在这片假山石后已经有一刻钟了，始终没有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见白偀回来，齐思枫向她简短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白偀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惶然的百姓。
她把刀收回腰间，走到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女孩面前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蜜饯，打开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看了白偀一会，终于抵不过蜜饯的诱惑，接过油纸包捡了一颗放进嘴里。
白偀温柔道：“好吃吗？”
甜蜜的蜜饯安抚了小女孩的情绪。她腼腆地朝白偀小小笑了下。
白偀道：“一会，你只管跟着我们走，不用管周围发生了什么，好吗？就当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就会回归原样。”
小女孩望着面前这个比神仙还好看的姐姐。这么多天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这么温柔对自己讲话的人。
小女孩咬着蜜饯，用力点头。
白偀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站起身，眼神同样温和地扫过小女孩身后的其他人。
大人们当然无法被用同样的办法哄好。但是看见刚才白偀和小女孩的互动后，他们的神色显然也变得轻松许多，对白偀等人也多了几分信任。
白偀回到乔浮等人身边。乔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还不忘揶揄她道：“你倒是很有办法对付小孩子。”
白偀将刀重新拔/出来，握在手里。她简短道：“只是因为我也曾经是小孩子罢了。”
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有过童年。
前前世的小时候，在现代上幼儿园时，白偀被不喜欢她的幼儿园阿姨关禁闭，结果阿姨忘了她，她足足被关了一个小时。
虽然禁闭室的门并没有锁，但白偀就是不敢出来，在里面一个人偷偷地哭。直到今日，她还记得那份属于孩童的、无力的恐惧。
从那时起她就明白，实力就是一切。她必须不择手段地变强。
白偀并非生来就如此刀枪不入，她也是挨了无数次生活的拷打，一点点磨炼自己，一点点变得更强，这才造就了今日的铁石心肠。
不过这些没必要和别人说，更没必要反复回想。
过去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现在。
印岩道：“我们必须得快点出去。再拖延，西南角的火就要灭了。”而一旦不用救火，守卫将变得更加森严，他们将更加难以逃离。
白偀抬起眼，手中的刀随着风声仿佛在铮铮作响。
她道：“杀出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