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碧涛山庄（九）
这场比武大会持续了整整一日，结束时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分。无论是参与比武的杀手还是看热闹的人们都忙活了一日，此时都着急去吃晚饭。
人潮从悬心崖流下来，一波波涌向膳食阁。膳食阁取代了白日的悬心崖，成为了此时整个碧涛山庄中最热闹的地方。
白偀和齐婵也随着人流一起走向膳食阁。
膳食阁位于一片湖水中心的小岛上。山庄弟子想从岸边到湖心的膳食阁吃饭，就必须得走过一条铺在湖水上的、长长的木板道，亦或是划小船过去。
距明夙掌门说，这是为了让山庄众人拥有更健康的生活习惯。饭前走一段路，待会吃饭就更有胃口；饭后走一段路，更是会“活到九十九”，其益无穷。
白偀和齐婵走到湖岸时，看到通往湖心膳食阁的木板道上已经走满了人，甚至有几分水泄不通的意思。其实往常倒也不会如此拥堵，但因为今天山庄里有比武大会这个大型活动，所以大家的吃饭时间才会格外统一，一时间人流也超出了往日的几倍。
这时，湖边泊着的数条小舟就派上了用场。虽然小船不大，每条只能搭两三人，但是胜在船只的数量多，因此还是有效地缓解了木板路上的人流压力。
齐婵看了看木板路上缓慢流动的人群，向白偀提议道：“要不我们也坐小船过去？这木板路上人太多了，感觉要走好久才能到膳食阁。”
白偀立刻严肃地点头同意道：“走，去划船。”
她今天在比武台上与人打了一天的架，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虽然悬心崖上也有点心供大家吃，但终究比不上正经的饭食。
两人很快找到一条空闲的小船。她们跳到船上坐下，然后拿起木船桨，一前一后地划起小舟，向湖中心的膳食阁前进。
齐婵坐在前面一边划动木船桨，一边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许多道视线正向她们这边投来。
齐婵抬起头，看见木板道上的人们正边聊边走，还有不少人不时把目光投向她们小船所在的方向。
齐婵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同在划船的白偀。
湖面上吹来清凉的晚风，带来几分潮凉水意的同时，也吹起了白偀鬓边的一缕发丝。金红相间的暮色下，她的容貌如同神明般美丽。
即便是平日里见惯白偀容颜的齐婵，此时也不免被她所蛊惑。
——绝世的美人，搭配上惊艳全场的武功，以及属于吊车尾的逆袭。
齐婵知道，在山庄接下来的一长段时间里，白偀都会是众人谈话中的焦点。
想到这里，齐婵露出一丝坏笑，扭过头继续划船。
而此时白偀满脑子都是“今晚吃什么”，所以只顾划船，没太关注周遭情况，自然也就错过了齐婵的那抹坏笑。
划船比步行的速度要快一些。再加上她们的小船是顺风前进，没用多久就到了膳食阁下。
膳食阁所在的湖心岛的风格和碧涛山庄其他地方一样，都在自然风景的衬托中，透着一丝雅致之气。现在正值蓝花楹的花期，高大的蓝紫色花树亭亭立于膳食阁的周围，衬得这里如同梦中仙境。
白偀和齐婵跳下船、登上湖心岛，并肩走进膳食阁的大门。
膳食阁是一座高大的建筑，以木质结构为主，共有三层。一层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高高的立柱，四处悬挂着精致的八角灯。
厅中分为东西两侧。东侧摆放着数张彩绘大食案，食案上摆放着各种吃食，供山庄众人自行取用。
白偀一进门就闻到了隐隐的饭菜香。她咽了下口水，径直走向东侧食案处。
大抵是考虑到在白天的比武大会中大家都会消耗很多体力，所以膳食阁的弟子们准备的晚饭也格外丰盛。白偀在离门近的两张食案上略扫了两眼，就看见荤菜有糖醋排骨、葱爆羊肉、口水鸡，素菜有白灼菜心、菠菜豆腐汤，主食有馄饨、糖三角、馒头、炒饭。
白偀默默咽了下口水，也不再往里面的食案走，就在这两张食案中拣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盛了一碗炒饭。
她饿得头晕，盛完饭菜后就赶紧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齐婵也很快端着吃食过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间丝毫没有废话，立刻开始吃饭。
白偀埋头干饭，正夹着一块糖醋排骨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听见旁边有人道：“请问我们俩可以和你们一起坐吗？”
她叼着骨头抬起头，看到来人是两个熟人——一个是今天刚和她交过手的束霄，另一个是之前她在涤尘殿洗澡时碰见过的、今日在比武大会上以束霄朋友身份出现的周岚。
见白偀和齐婵抬起头，束霄的表情有些扭捏，眼圈也如哭过一样红红的；相比之下，周岚的神情则轻松自然。她甚至笑着抬起手上的一个食匣道：“我们还给你们带了餐后甜品。”
齐婵大小姐什么好吃的点心没见过？她本来想下意识说不需要的。但是看周岚的眼神时不时往白偀那边瞟，显然这两个人是冲着白偀来的。
齐婵咽下原本拒绝的话语，朝白偀一挑眉。
白偀倒是没什么意见。她朝周岚二人颔首道：“二位自便。”
白偀和齐婵原本坐的是一个四人桌，加上周岚和束霄二人倒是刚刚好坐满。她们原本是相对而坐，所以此时一人身边空出一个座位。
周岚抢先坐在了齐婵旁边，顺便丢给束霄个“你赶紧，别磨蹭”的眼神。束霄犹豫了一小会，最终还是咬牙在白偀身旁那张圈椅上坐下。
白偀对他们的到来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快乐干饭。
束霄却心神不宁。他戳着盘子里的糖三角，时不时偷瞟白偀一眼。
他此番是来道歉的。
今日在比武台上和白偀交过手之后，束霄已然明白，以白偀的高超武艺，她理应得到那次去薛府做任务的机会。
可恨他之前还一直嘲讽、埋怨白偀抢了本该属于他的机会，殊不知白偀的实力远在他之上。甚至从今天的比武状况来看，她在整个山庄的杀手中也是名列前茅。
而他之前却一直不知天高地厚地嘲讽白偀、说她菜，背地里还对周岚说了好多白偀的坏话。
现在想起这些，束霄羞愧得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而且今天听其他人的分析，白偀既然能进乙阁领到凝碧，必然是在去薛府的任务中立了大功。要知道去薛府的其他三人、甚至包括乔浮师兄在内都没有得到掌门的奖励，白偀却得到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白偀在这次任务中的表现甚至比乔浮和齐思枫更出色！
束霄强迫自己平心而论：如果换成他去参加任务，他能做到白偀的十分之一程度吗？
他必然不能，甚至还很可能会毁掉整个任务。
所以，束霄此时甚至是庆幸当时是由白偀去参加了薛府任务，而不是他。
白偀远比他更有资格。
束霄真心实意地想来向白偀道歉。他知道过去的自己真得很恶劣，很难让人原谅他，但他还是必须要来。他虽然胆小，但也知道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负责。
然而，虽然来之前已经努力鼓起勇气，但等到此时真坐在白偀旁边，束霄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忐忑不安地戳着炒饭里的鸡蛋碎，直到那块鸡蛋变成面目全非的可怜渣滓。
白偀只顾着干饭，丝毫没有管旁边的束霄在干嘛。
周岚坐在他们对面，看见束霄开不了口，心里也很着急。但她再怎么样也无法替他张嘴，道歉这事还是得束霄自己来。
至于齐婵，她早就发现了束霄和周岚的神色不对，甚至从他们的表情中隐隐猜到了他们要做的事——十有八九是过去瞧不起白偀，现在回过味了想来道歉。
但她是白偀的朋友，又不是他们的朋友，凭什么要帮着这两个人、让白偀原谅他们？所以她也不戳破，假装没事地吃着自己的饭。
齐婵一边端着大小姐的样子动作优雅地喝汤，一边在心中十分阴暗地想：要是这两个人得不到白偀的原谅就好了。
她可不希望白偀身边有太多人——要那么多朋友干嘛？白偀已经有了她这个齐家大小姐做好友，难道还不够吗？
在一桌心思各异的人里，白偀是唯一一个专心干饭的人。
今天的糖醋排骨很不错，肉质鲜嫩，酸甜度也把握得刚刚好。葱爆羊肉实在是太香了！白灼菜心作为一众荤菜中的点缀，清新爽口，十分解腻。
她心满意足地吃干净了盘子里的所有饭菜，解决了最后一块糖醋排骨。
周岚眼看这顿晚饭都快结束了、束霄还在那里扭捏，只能赶紧打开旁边的食匣，试图再帮束霄争取一段时间。
食匣里是一个冰镇的汤盅。周岚解开盅盖，把里面的东西装到小玉碗里，一一分给在座的四人。
白偀礼貌地道谢后，接过碗一看，只见碗里是墨色的龟苓膏，上面还铺着浅浅一层桂花蜜。
周岚笑道：“我知道你们今天打了一天的架，身上难免还有些燥热，所以特意做了这道清心降火的龟苓膏。夏天吃这个最解暑了，你们尝尝看？”
齐婵舀起一小勺龟苓膏放进嘴里。
以齐婵大小姐见识过无数道上等甜品的经历，自然无法被小小一道龟苓膏所打动。但这龟苓膏胜在时令合适，齐婵吃了几口，觉得也还不错。
白偀倒是很喜欢这道龟苓膏。清苦的龟苓膏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桂花甘甜，十分可口。她很给面子地把小玉碗里的龟苓膏全部吃完，然后笑着赞道：“很好吃，有劳费心了。”
周岚看着白偀的眸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日在涤尘殿温泉中的情形。
她吓了一跳，连忙咳了一声抹掉那段记忆，小声道：“你们喜欢就好。”
一顿饭吃完，束霄始终没能张开口。道歉的话已经在他心中转了千万遍，可是每次一到嘴边，又始终说不出来。
周岚看出束霄今日是做不到了，只好拉着垂头丧气的他先走了，打算来日再战。
四人自膳食阁散去。
白偀其实也隐隐觉得周岚和束霄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她懒得问。虽然她懒得问，不过还是存了点疑惑在心里。这两个人突然来找她和齐婵一起吃晚饭，到底有什么事？
白偀不解，也没仔细想。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束霄找她是为什么了。
——因为接下来的几天，突然冒出来好多人朝白偀道歉。
这些人神出鬼没，随时可能出现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无论是白偀在练武、在吃饭、在洗澡总之，时不时就会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突然冒出来，拉着白偀和她说“对不起”。
这些人里，有些人白偀有印象，都是曾经在公共场合当面嘲讽过原主的人；但也有些白偀根本不记得的，这些人来道歉，是因为曾经在背后说过原主的坏话。
生而为人，难免有些慕强心理。在加上当今江湖本就弱肉强食，强者总是容易被接纳的。
曾经大家看不上原主，是因为她太弱小；但是现在，大家都亲眼目睹了比武场上白偀的武艺实力，自然心悦诚服、为自己曾经的有眼无珠而懊悔。
白偀本来长得就极美，现在又有高超的武艺傍身，而且还有齐家的人处处维护，以及掌门的青睐——这一点有乙阁的凝碧匕首为证。总之，在将来的江湖上，她必定前途无量。
试问谁愿意和这样的人为敌呢？大家又不是傻子。同在一个山庄内，白偀又是出色的杀手，能作伙伴，为什么作敌人？
因此，除了一小撮特别恨白偀、嫉妒白偀的人，碧涛山庄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能与白偀打好关系。
然后，白偀就遭到了无处不在的道歉轰炸。
大家都用各种言语方式诚恳地表示之前对她产生了不当的偏见，比如“白偀对不起”，“之前是我说话太大声了”，“你的武艺真得很猛”。
白偀每次都躲不开，只能默默听完这些话。
她的耐心终于在去膳食阁的路上被连续拉住三次之后消耗殆尽，开始躲着众人走。
这样做的结果是，突然有很多书信和礼物送到她的房门口。虽然这些东西同样有些难以处理，但白偀的生活终于清净了几分。
三日后的晚上。
白偀照例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独自呆着。
碧涛山庄里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因为太浅，所以不作生活用的水源，专供众人在溪流里玩耍取乐。
如今正值夏日，许多弟子喜欢晚上来这里，赤着脚踩在溪流里戏水取凉。今日也不例外。溪流上不时三五成群地来一伙人，传来一声声嬉闹。
白偀正独自躺在溪流边。黑暗中，她躺在草地上，旁人看不太清她的脸，因此倒也还算安全。
她将裤脚高高挽起，双腿懒懒地放在水中，上半身则躺在岸边的草地上。
这条溪流真得很浅。即使白偀现在躺平了，流水也只能将将没过她的膝盖。
溪流静静地不断流淌。水流过皮肤的感觉，让白偀觉得自己像一尾鱼。或许此生就如鱼一般，自由地在世间山河中遨游也不错。
白偀睁开眼睛，看见溪流对面高高的山崖。山崖之上是更高的天空，点缀着数点星子。她抬起手，透过虚空抓住那片星空。
这对白偀来说难得的良辰美景、诗情画意，很快就被一道不太客气的男声打断了。
“你最近不是很受欢迎吗？”那男子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泡水？”
白偀躺在原地没动，只是向上看去。
她看到一张有点面熟的脸，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他是郁芜。她曾经在涤尘殿迷路时，不慎碰掉了他的衣服。当时他虽然嘴上很是生气，但是最后还是把她送到了正确的门口。
看起来是个不算太坏的家伙。但嘴却是真得毒。
白偀收回眼神，没有理会郁芜讥诮的话语，懒散道：“怎么，找我有什么事？”
郁芜撇嘴道：“没事我会找你？不过我也不能白告诉你。你得先告诉我，你刚刚对着那山崖顶上又盯又伸手抓的，在干嘛呢？”
白偀道：“哦，你说那个啊。其实我刚才在想，如果从那山崖顶上跳下来是什么感觉。”
郁芜：“怎么，你想自尽？你要是不想活了，那今日这消息也没必要告诉你。”
白偀：“我只是想想而已。”又不会真得实现。其实在现代时有从山崖上降落的定点跳伞，可惜她还没有尝试过就穿越了。
她接着道：“你磨蹭半天，到底有什么事要说？不说的话别打扰我泡水。”
郁芜闻言无趣地哼了一声，淡淡道：“好吧，本来以为你不想活了，还能空出一个名额呢。”
白偀：“你话说清楚点。”
郁芜：“总之就是掌门让我告诉你，去论剑大会的名单，你入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