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霞城（四）
白偀背着齐思枫走出牢房后，还不忘把守卫踢进牢房，顺带锁上门。
她的额角冒出更多细密的汗珠。
其实齐思枫并不算重。若是前世的白偀，能轻而易举地把他背起来。然而原主的身体实在缺乏锻炼，再加上她又新伤了手腕，所以背着他才有些吃力。
两人离开牢房后，躲到附近一处被草丛遮蔽的假山石后。
不一会，牢房外便来了薛府的小厮。
小厮走近牢房，却看见牢房里的人不是之前的一男一女，而是晕倒的守卫。
小厮立刻惊起一身冷汗。
管家临走前，特意嘱咐他和守卫一起看管这两个囚犯。然而小厮觉得男子喝了软骨散、女子看起来又手无缚鸡之力，造不成什么威胁，所以偷懒溜去休息了。
殊不知白偀早已不是小厮想象中软弱无力的女子。她轻而易举地带着齐思枫逃了出去。
如今犯人跑了，若是被家主知道此事，一定会杀了小厮和守卫。
小厮咬牙，看向牢里昏着的守卫。
家主如今的吩咐是，让他立刻一把火烧了牢房和里面的人。
如果他告诉家主实情，他和守卫都得死。既然这样，不如只牺牲守卫一个。反正大火之后，里面的人便会化为焦炭，也看不出是一具还是两具尸体。
小厮左右张望一番后，便把火油浇到牢房里的稻草上，再扔进去两个火把。
大火瞬间燃起，火舌一下子便席卷了整间牢房。
齐思枫躲在假山石后，见状不由得有些心惊。等回过神来，他立刻向身旁的白偀道谢。他喝下软骨散，手脚无力不能行走。如果不是白偀不嫌弃他是累赘、冒险带他出来，此刻他早已葬身火海。
“别这样说，”白偀淡淡道，“你也是因为信任我，才会喝下那碗软骨散，我当然不能弃你不顾。而且你说过，我们是同伴。既然是同伴，就理应同生共死。”
齐思枫听闻，望向白偀的目光微微动容。他低头敛下神色，轻声却认真道：“好，我记得了。”
今日白偀将他视为生死与共的同伴，那他日他也必定不会辜负她今日的情义。
两人不再出声，而是继续暗中观察着牢房附近的动静。
牢房前。
片刻后，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小厮被人押着回到牢门前，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方才给齐思枫喂下软骨散的管家。
管家看向牢房里。此时里面的火刚刚烧起来不久，还隐约可见地上的人身穿守卫服饰，而且只有一人。
管家冷笑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两名刺客都已被火烧死’？”
小厮情知已经糊弄不过去，汗如雨下地磕头道：“大人饶命，饶命！”
管家懒得再说话。他挥挥手，身旁的府卫立刻把求情不休的小厮堵上嘴拖了下去。片刻后，便再无动静。
管家不再看火势越来越大的牢房，转过身，声音严肃地向府卫下令，令他们即刻去搜查逃跑的齐思枫和白偀。
“他们其中一个喝了软骨散，不可能跑远，一定还在这府里。给我一寸一寸仔细查，就算今天把薛府翻过来，也不能放那两名刺客离开。”管家面色阴冷道，“一旦遇到他们，格杀勿论。”
“是。”府卫们齐齐领命，随即四散开来，开始地毯式巡捕齐思枫和白偀。
等牢门前的府卫散了，躲在暗处的白偀立刻对齐思枫低声道：“走，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
齐思枫略有犹豫，但还是点点头。此处已经不安全，可能很快就会被府卫发现。他们必须立刻寻找更隐蔽的场所躲藏，直到乔浮赶来。
白偀背上齐思枫，往薛府更深处走去。两人很快走入一条隐蔽幽深、两边林立着花树山石的小路上。
齐思枫伏在女子瘦弱的背上，心中的不安与愧疚层层加深。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臂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齐思枫心里酸涩得厉害。他一向沉稳有度的声音，此刻竟微微颤抖：“白偀，你放下我吧。”
白偀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
原主的身体实在太瘦弱，背着齐思枫的这一路都是她在咬牙硬撑。由于强行用力，才背了齐思枫这么一会，白偀的眼前已经开始冒起银星。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像花了屏的老式电视。
白偀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背齐思枫上，半天只艰难憋出两个字：“闭嘴。”
再多说一个字，她都嫌费力。
她已经说过，齐思枫是因为信任她才喝下软骨散，她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而且，白偀能感觉到，齐思枫的手在下意识地轻轻抓着她的衣领。潜意识里，他分明是害怕白偀丢下他的，只是怕拖累白偀，才会让她放下他。
背上的齐思枫还在坚持：“白偀，你放下我吧，不会有事的。”
白偀有些不耐：“别废话——”
话音未落，她却蓦然停住声音。背上的齐思枫也立刻住口。
两人都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追兵声。
白偀停住脚步。她走到路边，把齐思枫放在一处山石后。
齐思枫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他立刻松开抓着白偀衣襟的手，眼里不由自主的的失落转瞬即逝，又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
她的选择是对的。他如今是废物一个，除了拖累她，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只会把两人都害死。
他理应被抛弃。
齐思枫平静地接受了白偀抛下他的事实，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怼，只有一点遗憾。遗憾是因为，白偀一路背着他逃跑的恩情，他终究还是没能偿还。
只好来世再还她。
白偀并不清楚齐思枫内心的想法。她隐约觉得他的目光诡异，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现在追兵在后、情况紧急，也没有办法去追究。她言简意赅对他道：“你在这里躲好，千万别出来。”
齐思枫乖乖点头。
他虽然清楚白偀此举意味着丢下了他，也明白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面对追兵必死无疑。但因为怕白偀有心理负担，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语气平和地催促她快走。
只是看着白偀的身影一步两步远离自己，齐思枫还是忍不住叫住她。
白偀回头。
齐思枫知道自己要死了，也清楚这是两人间的最后一面。但他没有为自己考虑，只是担心自己的死日后会让白偀歉疚。
白偀带他至此，已经对他有大恩，他不希望自己的死成为白偀的负担。于是，他认真而温和道：“白偀，你没有做错。”
白偀：“？”
她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正想问他是什么意思，然而追兵的声音更近了。
白偀面色一肃，顾不得再追问齐思枫，转身加快脚步向追兵迎去。
她必须得在距离齐思枫远一点的地方与这些追兵交手。否则一旦让追兵发现目前没有力气的齐思枫，他们一定会把齐思枫抓去当人质要挟白偀。
白偀虽负绝世武功，却苦于原主身体素质限制，现在状态并不好。如果齐思枫被抓去当人质，她没有把握能带着他全身而退。
所以白偀才会放下齐思枫，自己去迎战追兵。看齐思枫神情平和，她满以为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才放心离开。
谁知道齐思枫会误会她抛下他不管？如果白偀知道此事，大抵是哭笑不得。
在白偀去解决那些追兵的时候，齐思枫正坐在原地闭目等死。
他虽知自己必死，却也没有引颈就戮的打算。他手上紧紧握着一根顶端锋利的树枝，准备在一会被发现时，拼死一搏。
齐思枫静静坐在原地，一边等待，一边闪过他此生二十一年所经历过的种种。
他不后悔加入碧涛山庄，即便今日因此而死。他心里清楚，碧涛山庄虽然在江湖上是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其实做的却都是惩恶扬善之举。比如这回他们要来杀的薛府家主，正是个十恶不赦、害过许多无辜性命之人。
碧涛山庄，远比江湖上那些自诩正义的“正道”门派，拥有更多正义之举。
齐思枫也想起自己的父母。他想起一直阻拦自己进入江湖闯荡的父母，心中有些惭愧。
他虽然并不后悔进入江湖，却愧疚让他们中年丧子，从此不能再侍奉他们。而他的妹妹，齐婵，他也无法再照料。
他不是个好儿子，好哥哥，但他无愧于心。即便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前来诛杀薛府家主。只因薛府家主手上有太多无辜的鲜血，如若此人不除，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在他手中丧命。
齐思枫最后想起白偀。
她进入碧涛山庄应该也有许久了。但齐思枫一向不太关注旁人。居然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地认识她。
白偀看似柔弱，实则勇敢聪敏，与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齐思枫既后悔直到今日才与她结识，也遗憾没有机会报答她今日待他的情义。
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有追兵发现了齐思枫所在的位置。
此刻应该就是他生命的终点了，齐思枫想。白偀的恩情，他也只有来世再报。虽然他往常并不相信转世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此时也不得不寄希望于还有来世。
如果有来世，他应该会早一点认识白偀。
脚步声愈发逼近，几乎已经走到齐思枫身边。
齐思枫屏住呼吸，躲在山石后。
在来人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他拼尽全力，将手中的树枝朝人刺去。
他的手腕被人轻而易举地攥住了。
下一秒，女子平淡的声音响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