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霞城(三)
“我来帮他吧。”
牢房里,白偀正摆出怯懦模样,怯生生看向管家:“把我手腕上的绳子暂时解开,可以吗?”
齐思枫没想到一直胆小的白偀此刻居然为了维护他,出言想要帮他的忙。他心中划过一丝暖意。
齐思枫怕管家借机难为白偀,正要说他没关系,却见管家看了看“柔弱无力”的白偀,眼中的神色略微松动。
被美人如此含泪恳求,任谁也招架不住。算了,谅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管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施恩道:“那就便宜你们了。”
白偀眨眨眼,蹦跶到牢门边。小厮看了眼管家的神色,走上来割断白偀手脚上的绳子。
白偀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腕,端起那碗浅红色的软骨散。她走到齐思枫面前,坐在地上,与他平视。
白偀摩挲着碗底,问他:“这样喝,可以吗?”
齐思枫低哑道:“多谢,有劳了。”
白偀于是端起碗,稳稳将那瓷碗抵在齐思枫唇边。
齐思枫顺从地垂眸,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着白偀的手喝完了那碗软骨散,整个过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喝完后,白偀移开碗,观察他的状态:“你怎么样?还好吗?”
齐思枫感觉了一下。除了手脚迅速变得酸软无力提不上劲,其他都还好。目前看来,管家给他的汤真是软骨散。
虽然药效还有待观察,但齐思枫怕白偀担心,立刻温和地应声:“我很好,别担心。”
白偀点点头,拿着碗走到牢门边。小厮收走了她手中的空碗,又用绳子重新把她的手脚捆住。
管家看着已经喝完软骨散、再没作战能力的齐思枫,和一旁看上去风吹一下就要倒的白偀,放心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守卫看门。
管家走后,守卫料定牢里面这一个喝了软骨散的男子和一个弱女子翻不出什么大浪,因此看守也有所松懈。他走到牢房边的一处树荫下,掏出酒壶开始喝酒摸鱼。
白偀见状,眼珠微微一转。她不动声色,藏在背后的手开始快速动作。
与此同时,薛府的另一边。
宽敞明亮、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响起代表主人正纵情享乐的丝竹声。而在厅堂外不被人注意的一处阴影里,正静静站立着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叫作左夜。
他面容清隽疏朗,睫毛轻颤如蝴蝶振翅,上扬的眼尾微微泛红。明明是秀气的长相,灰蓝色的眼眸和冷白的皮肤却为他无端添了一丝阴霾气息,如被摔碎瓷器般的支离破碎感。
左夜提着药箱,无言站立于堂外。等得久了,药箱的捆带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勒出一道红痕。
另一位男子从厅堂中走出来。他穿着红衣,怀里抱着琴,显然是才向主人家献过艺。出门的一刹那,红衣男子眉眼间刻意伪装的讨好笑意散尽,露出疲惫和厌恶。
红衣男子走到左夜身边,见他悠闲自在的模样,不禁酸道:“还是你清闲啊。怎么每回这等悠闲的好差,都能落在你左夜头上呢?”
左夜见他出来,朝他微微一笑。他眼里的阴霾破碎被刻意隐去,一副平和模样:“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这些,进去弹琴,恐怕会把那位薛大人气得拍桌子。”
红衣男子听了左夜的话,撇嘴道:“好了,我不过那么一说,你何必认真解释?翠羽楼里谁不知道你医术好,连鸨母也仰赖你治了几次病,所以才愿意给你派些清闲活儿。”
左夜扬起手里的药箱:“所以你可有受伤?需要我帮忙吗?”
红衣男子举起手,吸气道:“把你那个百用百灵的药膏给我一点罢。”刚刚他一个不慎,手指被琴弦勒伤了。
左夜低头打开药箱,拿出一个青绿色的小瓶子。药箱里满满当当,除了这盒伤药,还有无数瓶瓶罐罐。
红衣男子见了,好奇道:“药箱里这么满,都是什么呀?”
左夜笑道:“都是药啊。”他是医者,箱子里当然都是药。
——只不过,有些是毒药。
红衣男子不知道,他面前站着的这个看似温和的左夜,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谷的少谷主。而左夜箱中的东西,或毒药或伤药,随便一样都是江湖中千金难求的圣品。
左夜今天是来杀人的。
而他的目标,正是昨晚白偀和齐家兄妹想杀却没杀掉的——薛家家主。
此刻,牢房里。
齐思枫正靠墙坐着。他喝了软骨散,如今四肢丝毫提不上力气。
他不想让白偀担心他,因此用尽全力勉强维持住身形,为此额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白偀正努力解放被绑住的双手。然而绳索极紧,她一时竟挣脱不掉。
齐思枫见了白偀的动作,心中微微动容。
即使被困牢中,白偀也没有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外面的齐婵和乔浮身上,而是自己努力寻找脱困的法子。
没想到白偀居然有这份毅力。虽然按她的力气,应该无法挣脱绳子——
“咔。”一声骨节的脆响在牢房中响起。
齐思枫睁大了眼睛。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的他,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他看见,白偀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手腕掰脱臼,然后挣脱了绳索。
齐思枫一时竟恍惚到回不过神。这还是齐婵以及其他人口中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到事情胆小如鼠”的白偀吗?
手腕脱臼的剧痛,饶是平日自诩大丈夫的硬汉也难以忍受。可是白偀居然整个过程一声不吭,只是独自默默脸色发白地忍受剧痛。
齐思枫想,或许一直以来,他都误解了白偀。
他虽然从不曾蔑视白偀,但听周遭人的话多了,潜意识里也觉得白偀实力不强。
但事实并非如此。
齐思枫很庆幸来薛府做这次任务,能让他看见真实的白偀,洗刷他心中不当的偏见。
白偀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坚强、有勇气、有韧性。
他正要开口询问白偀的伤势,却见白偀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齐思枫只好忍住担心,闭口不言。
白偀忍过那一阵的剧痛后,脸色渐渐恢复平静。
成为高手,就难免要伴着伤痛。前世,她受过不止一次重伤,慢慢对于疼痛也习惯了。
白偀挣脱了绳索,又迅速把绳索在腕间缠作一团,伪装成依然被束缚的模样。
她坐到牢门前,柔着声音唤那守卫:“守卫大哥。”
守卫正喝得微醺,心情正好。此刻见到有个绝世美人在唤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他走到牢门前,语气比起之前软和不少:“怎么,有事?”
白偀眨了眨眼,使出美人必杀技:梨花带雨。
“我们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水米,实在饿得不行了。”她用泪汪汪的眼神示意墙角坐着的齐思枫,“您看他,饿得都快晕过去了。”
齐思枫眼角一抽,却也配合地倒下,作出一副“饿晕了”的模样。
守卫眯起眼:“这事可难办啊。管家没吩咐我给你们拿饭,我也不敢妄动。”
白偀道:“可是管家也没说一定不许给我们饭吃,是不是?您放心,只要您愿意帮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
她扬起颈,露出玉耳坠给守卫看:“您看我这副耳坠,拿到当铺,足以换不少银子出来。您帮我们拿些饭来,我便把这两枚耳坠都给您,如何?”
守卫看着白偀。
美人纤细白皙的脖颈如一束月光,耳垂上俏生生的的玉耳坠衬得她的皮肤吹弹可破。
守卫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时跟着暴虐成性的薛府家主耳濡目染,守卫也亲手断送过好几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此刻见了白偀,他心里便痒将起来,搓搓手指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送些饭来。那这玉耳坠,我可就亲手取走了。”
白偀垂下长长的睫毛:“请取。”
守卫嘿嘿笑着,伸手来够白偀耳垂上的坠子。
就在他快要碰到白偀的一刹那,后颈突然一痛。
齐思枫震惊地看着白偀的手刀快准狠地劈在守卫后颈上,让守卫瞬间失去了意识。守卫估计直到晕过去也没想到,这样看起来就柔柔弱弱的美人,居然能轻松把他这个“大男人”放倒。
白偀放倒守卫后,脸上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她没有丝毫的后怕和犹豫,镇定自若到仿佛刚才放倒的只是一只鸡鸭。
她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后,便把晕倒的守卫踢到一边,迅速解开自己脚上的绳索,再把齐思枫手脚的束缚也解开。
齐思枫问她:“你手腕的伤如何?一定很疼吧?”
“我的伤无妨。”白偀言简意赅对齐思枫道,“此地不能久留,薛府一定会派人来杀我们。我们必须得离开这里。”
齐思枫沉默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
他道:“如此也好。记得找一个安全的隐蔽地方,但也别离这里太远,免得齐婵和乔师兄他们找不到你。”
齐思枫话里的语气与往常无别,依旧平静而温和。但敏锐如白偀,却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不对。就好像他是在交代后事。
齐思枫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觉得她会丢下他、自己离开?
白偀皱眉,随即理所当然道:“我们要走当然一起走,岂会抛下你一人不管?”
齐思枫苦笑道:“可是我手脚无力,根本无法行动。”
他担心白偀不好意思自己走,特意给她台阶下:“没关系,薛府的人未必就会来杀我。你先走,早日与乔师兄他们会合,也可以早日来救我,岂不比我们两个都困在这里强?”
白偀懒得听他唠叨。
她单膝着地,背对着他道:“少废话。上来,我背你走。”
齐思枫惊诧道:“可是”
白偀打断他:“别可是了。再磨蹭一会被薛府的人发现了,我们两个都得死。”
应景般的,门外倒着的守卫发出一声闷哼,仿佛很快就要苏醒。
齐思枫无法,只好咬咬牙,将手臂搭上了白偀的肩。
齐思枫无比后悔平时为什么不少吃点饭。他一定很重,会不会把白偀压坏了?
——其实他的身材已经算是相当瘦削修长、譬如新竹了。
齐思枫忐忑地等待着白偀的指责。毕竟是他拖累了白偀,要她一个姑娘家背着他走。而且他确实很重,如果白偀因此而责怪他,也是理所应当。
出乎意料的,白偀利落地背起齐思枫后,便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出牢房。她面色轻松,好像齐思枫轻得一张纸。
——如果不是看见白偀额角的汗珠,以及感到她微微颤抖的手臂,齐思枫还真会被她故作轻松的模样骗过去。
从齐思枫的角度,此刻正好可以看见白偀的侧脸。她的侧脸线条鲜明,眉眼分明是冷漠的。可是齐思枫心中却像被针尖扎了一下,又酸又软。
明明她手腕上还带着伤,此时一定痛得钻心。她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背起他,想要带他一起逃走。
想起白偀之前身上背负的污名,齐思枫心中很是难过。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命的话,他想要好好报答她,让世人都看见,白偀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