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登高望断天涯路（一）
若寒那几处伤口并不严重，但回到东宫后，却是接连发了几日的高烧。
铁血进入若寒的病房，将一封信递给若寒。
若寒强撑着起身将信接过来看，看过之后将信烧掉，对铁血耳语几句，铁血马上退下，永夜进来，若寒道：“收拾一下，准备前往文武殿。”
“殿下，您的身体……”永夜双眉紧锁，露出深深的担忧。
若寒摇了摇头：“再大的苦痛，本宫都经历过，这点小伤小病，又何足挂齿。”语罢从床上起来，永夜为他递上干净的衣服，看着白衣披上那缠着厚重纱布的身体。
君身三重雪，天下无白衣。
若寒的指尖触上缠绕的纱布，纱布掩盖下了伤口，却掩不住那君主的猜疑。
此时进宫是最好的时机，再拖下去，就是他若寒用的一个借刀杀人的苦肉计。
永夜马上安排下去，若寒拖着病体到文武殿给若羽请安。
若羽很意外，他问过太医若寒的病情，太医回复是伤得不重，但由于太子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所以没个半月一月怕是好不了。若羽也亲自去东宫探视过，本是冰冰凉凉的一个人烧得全身通红发烫，确实严重。但才过了这么几天，若寒就亲自进宫向他请安，着实令若羽意外。
若寒不会不知道自己召他回京，是向他问罪的，按理来说，应该是能在床上躺多久，就在床上躺多久，尽量拖延时间，再腾出手来把谣言压下去。没想到若寒没有这么做，放任谣言的流传，还主动拖着病体前来觐见。
“宣！”
他面色苍白，由永夜扶着，见到若羽，行礼下跪：“儿臣见过父王。”
若羽摆了摆手：“身体不好，就不用强撑着行这些没用的虚礼。”
若寒摇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若寒知道有些人身为君主，口上说的是不必虚礼，可真正稍微能让他们放些心的，都是这些无用的虚礼。只有在别人臣服在他们脚下的时候，他们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为君主的尊荣。千年前的塞皇是这样，现在的若羽也是这样。
现在的他，除了这表面的尊敬浮华，也没有什么可以让若羽信任的了。
若羽示意杨普给若寒赐座，又吩咐手下将府库中的珍贵药材拿出，赏了好多给若寒，若寒一一谢过。
待这些没用的事情都做完，若羽才开口道：“近来，京内有一些不太好的流言，太子可听说了？”
“听说了。”
若羽仔细观察着若寒的神色，苍白如纸的脸上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变化。配上那一身白衣，就是巍峨昆仑上千年不化的雪，岿然不动。
“太子怎么看？”
“清者自清。”
意料之内，一如既往，云淡风轻。若寒甚至不求若羽信他，所有的主动，只在他自己手上。
若羽真的不喜欢若寒这个样子。
若羽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苍龙扳指道：“虽说清者自清，但现下除了太子自陈清白外，没有什么能证明太子是清白的。”
若寒唇角微勾，是极轻极淡的笑：“可现下除了那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的莫名血书，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臣不是清白的，不过都是一张嘴的事，只是不同人说不同话罢了。”
若寒一句话将若羽噎住，如夏日里突然被人朝脖颈里塞了一把彻骨寒凉的雪。转动碧玉苍龙扳指的手指一瞬间用力太过，碧玉苍龙扳指直接从指间飞出，滚落到地上，牵扯出一道绿色的魅影，撞到若寒的脚边，才挣扎着停下。
若寒俯身将那碧玉苍龙扳指捡起，托在掌心，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递过头顶。杨普赶紧走过去，接过那枚碧玉苍龙扳指，重新呈到若羽的面前。
君王手中物，却滚落到太子的脚边。是不是上天也要对他变相地嘲讽羞辱？若羽暗暗咬了下牙，目光瞥到杨普呈上来的碧玉苍龙扳指，曾经几多欢喜掌中把玩，现在只剩下突如其来的厌恶，表面却不动声色道：“这物与太子有缘，便赏给太子罢。”
若寒连忙跪下：“碧玉苍龙扳指为君王物，臣下不敢妄取。”
若羽拿过杨普高高捧着的碧玉苍龙扳指，重新戴回拇指之上，冷笑一声道：“太子既然知道，碧玉苍龙扳指是臣下不可妄取的君王物，却为何不知道彻查西北十州茶税，处置多伦战俘，都是需要君王令的！而私藏南塞明月公主三军主帅在北塞军中，窥伺军机，是万死难辞的大罪！”
若羽声调突然拔高，半遮天子威颜的冕膏激烈相撞。若寒抬头看见若羽掩饰不住的怒气，却是在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虚与委蛇了这么久，他总算问出了些想问的话。疾风骤雨袭向平静湖面上那比浮萍还脆弱，虚假至极父慈子孝，君臣和睦。
“彻查西北十州茶税是为解决前线钱粮不支的燃眉之急，处置多伦战俘是因粮草不济，全军对多伦积怒已久，不得已而为。而南塞明月公主身在北塞军中，代替蒙守南取胜，是别有用心之人陷害蒙守南将军的卑劣手段，吾王圣明，切勿为奸人所骗。”
“一派胡言！”若羽怒极，拍案而起。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启禀大王，殿外北塞使臣东宫襄求见。”
“什么！”若羽惊愕：“东宫襄不是被拦在天音城了吗？”
若羽话才出口，就意识到失言。若寒就在他面前，他却直接说出了自己将东宫襄拦在天音城的事实。若寒和永夜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对这句话充耳不闻。
若寒此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也没有任何情绪。他若出声质问若羽为何要拦下东宫襄，便是坐实了自己与南塞那边有勾结；他若没有反应，便说明他对若羽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并且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太子暂且退下，宣北塞使者东宫襄觐见。”
“儿臣告退。”
没有多余的话，干净利落地转身朝外走去，白衣纷扬，是夏日里落下的雪，对抗着所有的莫须有的冤屈。
若羽身边的杨普一瞬恍然，若羽的怒气，若寒的淡然，一时之间，不知到底谁才是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