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哐当一声, 陆辞远手中的筷子散落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祁时,“让姜念舒跟你回去?”
震惊之余用余光斜了眼姜念舒:“你们……”
祁时按下止不住漾开弧度的嘴角,淡声提醒他:“你不会不知道我太太姓姜吧?”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却因尾音上扬带了十足的挑衅意味。祁时神色自如地与陆辞远对视, 很是沉得住气。
姓姜。
陆辞远就算再不过问圈子里的事, 也对祁姜两家联姻的音信略有耳闻, 可实在无法将那人与身侧的姜念舒连上印象。
其实他不是没看出祁时对姜念舒微妙的态度变化, 也曾冒出几个合理的猜测,但从未想过他们竟会是这种关系。
“怎么会, 不可能。”陆辞远喃喃自语道,凝神半晌忽地找到突破口似的再度出声, “你娶的不是个瞎子吗, 她眼睛是好的。”
祁时从容应答:“才好不久。”
他面上表情天衣无缝,任陆辞远看透仍找不到一丝破绽。
脑海里的碎片不通时宜地拼凑在一起,陆辞远梦回一般从角落里搜寻出尘封许久的记忆。
他想起在哪儿见过姜念舒了, 他爷爷的生日宴上, 当时扰他清梦的始作俑者之一。
那时她随身携带盲杖, 的确是看不见的。
难怪看她会如此眼熟。
有了诸如此类的依据, 陆辞远不得不相信祁时说的都是事实。很奇怪, 这些本该与他无关的纷乱信息让他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形容不来的感觉,更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同时心里有块地方隐约开始抽痛。
陆辞远极力保持平静,忍住当面质问姜念舒的冲动, 冷着脸绕过她离开。
“祁时, 你这又是玩哪一出?”姜念舒当够旁观者,抽张纸巾擦了擦嘴。
“我不是在开玩笑。”祁时耐着性子对她说,“别生气了好么。”
他默然刹时, 换了种方式继续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消气,只要我能办到……”
“简单啊。”姜念舒转身面向他,“你从我眼前消失,我就不生气了。”
祁时语势渐弱:“除了这个。”
隔壁桌,钱姐呆若木鸡地擦着桌子,想掺和也掺和不进来。
这信息量太大了,她委实理不清,愈绕愈糊涂。
怎么回事,这个祁时和小姜,是夫妻?!
“你这话说得倒清醒。”姜念舒状若无意地感慨。
祁时默认表示赞同。
“看来烧应该退了。”
“没有。”
姜念舒轻笑不语,跟她比耐心,祁时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她将这段插曲抛之脑后,没事人一样和钱姐说了再见。快到门边时,她忽地想起什么,转身严肃道:“别再逢人就说我是你太太,我不是。”
祁时的心态跟坐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因姜念舒这句警告立时跌回到下坡。
他无奈地跟上她的步伐,心想当下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
姜念舒回去以后才发现陆辞远连人带行李走了个干净,她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没耗费精力细思他为什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而且好像很生气。
一个祁时就已经足够让她心烦的了,何必自寻不快。
不过难免有些惋惜,陆辞远这人挺讲义气的,如果他不走,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而祁时对这结果非常满意,甚至有点小人得志的意思。
下午的阳光依旧很烈,姜念舒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院落里的一棵树发呆。
祁时原本在回消息,不经意抬头对上她被光晕染的侧脸,情不自禁放下了手机。
不知从何日起,有姜念舒在身边时,他总是不能够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情。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光景,姜念舒回过头,语气浅浅地问祁时:“你确定不走了是么?”
“是。”祁时立场坚决,“除非你跟我回去。”
“那行,你愿意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姜念舒说,“但不能白住,得交住宿费。”
祁时面露喜色,当即点头:“给多少都行。”
姜念舒背着光扬起唇角,眼里却找不出半点笑意。
她清楚祁时的为人,即使搞不懂他究竟为何而来,也能推断出他坚持不了多久,总会有耐心耗尽的那天。
与其甩脸色硬赶他出去,不如等他自嫌没趣退出这场游戏。
等到那个时候,他大概不会再重拾热情来烦她了。
祁时当天就让人送来不少衣物和办公用品,就差没找搬家公司把家搬来。
他和陆辞远一样,大大方方撕了张支票递给姜念舒,只不过上面的数字任她随便填。
姜念舒没接,让他按部就班先交一个月的住宿费。
于她而言,祁时能撑过一个月都是件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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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晃眼过去,气温逐渐回升,景区也日益多了不少生面孔。
正因如此,姜念舒的民宿终于正儿八经开始营业。这里环境不错,价格又适中,所以预定的人数超出预期地爆满。她忙不过来,于是听从原房东的建议雇了个前台。
姜念舒乐得清闲地当了甩手掌柜,得空拾起老本行,买回一大堆心理学相关的专业书研究。
祁时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忙,整日不是视频会议就是电话会议。
然而他总能忙里偷闲在她面前刷刷存在感。
这天一大早,姜念舒出门买菜,返程路上惊讶地发现周围全是络绎不绝的游客。跟钱姐一打听,原来今天青吉镇要举办一个特有的民俗活动,花灯会。
“晚上没事儿可以去凑个热闹。”钱姐笑着说,“你头回来,肯定觉得有意思。”
“小姜,小陆他……真就这么走了?”她忍了半天还是憋不住,试探性问道。
姜念舒“嗯”了声:“看样子应该不会回来了。”
人家的私事不好多问,钱姐只好委婉地劝她:“有矛盾还是得沟通,小祁这人看着不坏,像是会好好过日子的。”
姜念舒:“……”又一个被祁时外在骗了的。
“小姜,姐是明眼人,他俩对你的心思我可全看出来了。”钱姐压低声音对她说。
姜念舒微怔:“谁?”
“就小祁还有小陆啊。”
“钱姐,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姜念舒叹息道。
一个拿她当挡箭牌,一个才认识不过半个月,哪能有什么心思。
钱姐不管不顾接着说:“我是过来人,想给你提点建议。小陆这人吧,谈恋爱适合是挺适合的,但玩心重,不够沉稳。你看,连个信儿都不留就跑没影了。要结婚啊,还是得找小祁这样的。”
“不过你俩……”已经结婚了不是。
钱姐收回后半句话,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姜念舒哼哼笑了两声,心说那可不一定。
她之前嫌麻烦就没和钱姐解释,听了这席话才意识到钱姐似乎误解了什么。
“钱姐,我和祁时不是夫妻,具体不太方便解释,你别误会。”
“啊,这样。”钱姐震惊地张大嘴巴,似信非信感叹道,“那我刚和你说的就更作数了。”
祁时出来透气的工夫正巧撞见她们在聊天,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不自觉多逗留了会儿。
一阵风吹过,姜念舒含笑的话语混着往来人群的喧闹声传到他耳畔。
“我不会和他这种人结婚的,除非眼瞎。”
钱姐不明白她如此倔强的理由,又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句。这些祁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避开两人所在的位置靠在墙上,满脑都是姜念舒无比认真的腔调。
不过一句话而已,比这难听千倍百倍的他都听过,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他到底哪不对劲。
-
天色才将入暗,姜念舒悠闲自在踏上赏灯的路。听钱姐说活动是在景区正中心的广场举办的,早点出发可以占到好位置。
没走两步她就察觉到背后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猛然背过身,祁时一脸坦然的模样就这样撞进她眼底。
“你干吗跟着我?”姜念舒蹙眉问。
祁时脚步不停朝前:“我没跟啊,这些人不都往那边走。”
姜念舒扭头朝四周看了眼,的确是,多半是和她的目的地一样。
她找不出理由反驳,索性闷头加快步子,争取把祁时甩掉。
然而却无济于事,祁时没费多大工夫就跟上,像是有意为之,始终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景区里的建筑古老又带有几分浓厚的文化韵味,各种商店鳞次栉比,以卖食品为主,纪念品次之。
姜念舒挑了两件东西,香袋和丝绸手帕。之前失明的时候做过这些小玩意儿,直到现在还挺感兴趣。
街道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灯笼,无需点灯也能将周遭的景物尽收眼底。
广场上有倒计时活动,人群纷纷朝那个方向挤。
姜念舒收好刚买的东西,出于随大流的心理跟了上去。
人一多,祁时定位她的踪迹就变得困难起来。
果然,拐个弯的时机,众人从四面八方一股脑涌上,他跟丢了。
祁时别无他法,只得凭直觉四处寻找。
他样貌出众,气质又惹眼,一路上招来不少阻挠,胆大的小姑娘甚至踩着台阶直接把二维码怼到他脸上。
祁时急得不行,忍住发怒的冲动冷眼睨过去才得以解脱。
突然,人流中爆发出一阵骚动,随即是几道刺破长空的尖叫。
祁时右眼眼皮狠狠跳动了几下,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嘴里不断喊着“姜念舒”。
喊到后来,这三个字几近是以破碎的形式从喉咙溢出的。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祁时逮住一个人问。
“快跑,有绑匪!”
祁时想也不想,松开他的领口就直往那儿冲。
“喂!回来啊!”
祁时掠过一张张脸,有打电话报警的,有扯着嗓子传播消息的,有惊慌失措寻求安慰的。
唯独没有姜念舒。
“姜念舒!”他嗓子喊得近乎失声,仍旧得不到半分回应。
越往前走人越多,祁时见人撞上躲也不躲,就这样卯了劲上前。
风扬起满地尘土朝他脸上扑来,他避之不及被迷了眼睛。
正条件反射闭上时,一个人猝不及防跌进了他怀里,发出一声闷哼。
祁时顾不得两眼疼痛垂下眸,看清姜念舒的脸后,他眉间的皱褶顿时消散开来。
“吓死我了。”他伸手把她圈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死命抱紧。
感受到熟悉的清浅气息,祁时这才抬眼望向姜念舒身后。
可下一秒,他舒心的笑容立马僵在嘴边。
那是整个广场最亮的地方,一个脸上布满刀疤的男人挟持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将匕首横在他颈侧,叱令意图凑近的几个人往后退。
“再不退后老子就杀了他!反正也无路可走了哈哈哈哈……”
匕首折射出的冷光随刀疤男手掌的晃动映入祁时眼里,照得他眸光虚晃。
那些本该只在雷电天气出现的画面此刻尽数闪现了出来。
电闪雷鸣下昏暗封闭的环境,熏恶稀缺的空气,以及架在脖子的那把匕首,这些经年回忆宛如潮水猛涨一般,几乎快要将祁时淹没。
十七年前,云江市发生过一起性质极恶劣的绑架案,人质为云江市排名前列企业家们的孩子。罪犯费尽心思筹划,预备完成一场天衣无缝的交易。他们将孩子关在废弃工厂,挨个给那些企业家传去消息,说拿钱换人,胆敢报警就撕票。
彼时十岁的祁时也在被绑架的行伍里。
罪犯憎恶这些孩子自小便养尊处优的身份,对他们如同随意交易的死物。先被赎出去的还好,剩下的那些每天都要被强行洗脑,说他们是被父母抛弃的流浪儿,很快就会沦为最下等的末流之辈。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两个,祁时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废旧工厂被警方围得水泄不通,歹徒无处可逃,将匕首横在他脖颈间。
……
注意到禁锢自己的力气越发大得可怖,姜念舒抬起头喊:“祁时,你……”
祁时对此充耳不闻,在眼前这一幕的刺激下,他已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刀疤男身前那个不住颤抖的小男孩。在他的注视下,那张扭曲的脸逐渐变成年少时的自己。
而他也再一次,直面死亡和被抛弃的恐惧。
“祁时!”姜念舒觉察到他的反常,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
这回她成功了,祁时木讷地垂下脑袋,溃散的意识随视线悄然清明。
看清姜念舒双眸的一刹那,他内心深处奇迹般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哥哥,你也没人要吗?”
“别怕,我也没人要。”
“大不了我保护你。”
那是他心如死灰之际抓住的光,可惜只记得住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
和那个被挟持的男孩一样,姜念舒的眼睛与祁时记忆里的那双重合,几近一模一样。
比陆清柔更像。
“祁时你怎么了?”姜念舒费劲地抽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几下。
“是你吗?”祁时喃喃自语。
“什么是我不是我,你松开手先,我快被你勒死了。”
祁时的反应能力这才恢复如常,他放手,却不后退。
他本能地伸出手挡在姜念舒前面,克制住梦魇般的情绪再次朝那个方向看。
警方已经控制住现场,成功救下男孩,一如十七年前的他。
众人在工作人员的疏导下按序离开,祁时紧贴着姜念舒走,生怕再把她跟丢。
发生了这档子事,远近而来的游客大都心有余悸地连夜离开。好好的花灯会也没办成,景区一夜之间退回前些日子惨淡的局面。
姜念舒理解客人的心情,帮着前台处理退房手续。
忙完已接近凌晨,她整个人又饿又困,迷迷糊糊到厨房冲了杯麦片准备端去房间。
祁时倚在门前等她,见人过来,三两步拦住她的去路。
“有事?”姜念舒头都懒得抬,“白天再说,我困死了。”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很小,几岁的时候。”祁时问。
“不记得。”姜念舒打了个哈欠,只想赶紧去睡觉。
祁时希望落空,转念一想又不对。她失忆了,连朝夕相处的人和事物都能遗忘,哪里还会记得那样久远的事。
和他说了几句话,姜念舒稍稍清醒,也提了个问题:“你今天是去找我了?”
祁时小幅度点了点头。
“谢谢。”姜念舒心平气和与他道谢。
“那你可以看在我去找你的份上,跟我回去么?”祁时的商业头脑找准时机蹦了出来。
“不可以。”
感激不代表原谅,像姜念舒这样对任何事情都能划分明确的人更是如此。
祁时并不失落,大概是习惯了她的拒绝,他反倒卸下压力一般笑了出来。
他让出位置:“快去睡吧。”
姜念舒懒懒应了声,眼睛半眯半阖朝自己房间走。
祁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才敛回神,几个小时前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叹了声气,手覆在额前。
会是她吗?
长时间的奔波加上过度思考,祁时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他垂下手,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时。
眼前忽地暗下来。
不远处,玻璃落地的声音随即炸裂开。
“怎么停电了?”姜念舒兀自惊呼道。
祁时担忧地敲门:“姜念舒?”
因为还打算出去一趟,姜念舒索性就没锁门。祁时连叫几声无人应答后,心急闯了进去。
姜念舒正将耳机取下,祁时就摸黑来到了她跟前。
毫无预兆的缘故,她听到动静第一反应是往后退。
脚一滑险些踩上玻璃渣,幸亏祁时透过从窗帘缝隙渗进来的月光看清她的动作,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
姜念舒的脸始料未及地触上他的胸膛,急促的心跳声迅速充斥鼓膜。
也不知抱了多久,她才迟钝地往外撤。
“别乱动,万一踩到了。”祁时说。
“我有数,再说还穿着拖鞋。”姜念舒按印象往窗户的方向走,扯住窗帘往两边拉。
今天是十五,月亮最圆的一天。
单凭月光完全足以看见屋里的一切,包括祁时的神情。
目光交汇时,他总能带给人幻觉一般的深情。
也许是意志混沌不清,祁时立在原地倾吐出些没头没尾的话。
“还记得那个宴会吗,也是玻璃碎了一地,你差点摔下去。”
姜念舒:“记得。”
祁时苦笑,那个时候他确实是下意识挡在她身下,但主要还是因为想在众人面前营造出他们夫妻情深的假象,好洗清那些子虚乌有的绯闻。
不像今天这样,不带任何目的。
“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么讨厌我。”
说到讨厌,祁时不自觉想起它的反义词。
“那你记不记得,喝醉酒那次,说喜欢我?”祁时抓住一线生机,问完就屏住了呼吸。
姜念舒疑惑地偏头,完全想不起来,可联系那时的心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坦率承认:“我确实差一点就喜欢上你了。”
差一点,那一点正是被祁时自己给败掉的。
“还得谢谢你让我听到那些话,我才发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太自我,觉得什么都该围着你转,人也可以被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随便利用。”姜念舒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一吐为快。
祁时咬紧牙关不说话。
“可是祁时,我是人。换句话讲,不管姜念舒是谁,都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也是人,大家是一样的,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给你当棋子,要用的时候搬上台,不用的时候就丢掉。”
祁时唇瓣微颤,头一回产生了名为负罪感的心情。
静默片刻后,姜念舒似有若无笑了笑,接着道:“我不指望你能听进去,只要抽空反思一下自己就好。”
“你也别做这些无用功了,趁早回去,有这时间不如去忙点别的事,比浪费在我身上要好得多。”
“姜念舒你别这样跟我说话。”祁时只觉她的话语如同带刺的荆棘一样将他隔绝在外,不由得心慌,“我的错,我会改,我真的会改。”
“你骂我吧,打我也行,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给我个机会。”
说到后来,他的口吻甚至染上一丝微不可闻的哭腔。
“我给你机会没用,你是被自己的执念给捆住了,得自己给自己机会。”
祁时细嚼其中含义,偶然间凝眸看姜念舒时,圆月恰好悬在她头顶,衬得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清冷。
他忽然觉得她遥不可及,似这月光,抓不住,带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