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璟郎。”
-“璟郎待我很好。”
-“愿与璟郎,白首相守。”
-“能遇到璟郎,是我此生之幸。”
前世时,每当她这样唤他时,神色总是温柔中带着羞赧的。
她曾在叫他“璟郎”时,许下许多白首不渝的心愿,也暗暗地诉说过许多爱意。
只可惜,那都是假的。
因为她只有在容家长辈面前和需要扮作恩爱夫妻时这么唤他。
他前世身受烈焰焚骨之痛,本已做好只有在黄泉路上才能同楚晏再见的准备。
即便那日从卧房醒来,发觉自己有了重来一世、弥补遗憾的机会,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刻骨铭心之痛——相隔一世的那场烈火里,还有一个楚晏。
他没能护好她。
纵使今生有诸多与前世不同的轨迹,他也曾奢想,同他一遭回到这世上的,或许还有一人。但始终难以确定。
然而时至今日,他终于能恳切地,道一句上天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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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宫中,楚晏那边,却对自己醉后说了些什么毫无印象。
得益于睡前珍珠哄她喝下的那碗解酒汤,次日醒来倒还真没什么不适。
她没什么心情去回忆昨晚醉后的种种,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件对她而言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做——想要最大限度地留存势力,扫平公开身份前后的障碍,她得主动出击,以命相搏。
大周以农为本,每年的仲春亥日皇帝需率百官在先农神坛祭拜过先农神后,在俱服殿更换亲耕礼服,随后到亲耕田举行亲耕礼。亲耕礼毕后,在观耕台观看王公大臣耕作。
前世,礼部择定的亲耕地点在京城东郊的上游村。而在皇帝亲耕后不过数日,京城西郊的徐家庄便因干旱爆发了小范围的时疫。
所幸这场时疫虽然传染迅速,但病症相对略轻,几无死者。
楚晏要做得,便是在皇帝和天下人面前,扮一场父女情深的好戏,演一个贤淑恭顺的好女儿、好公主。如此才能避开锋芒、为自己留出暗中喘息倒手的余地。
楚晏心知,今上于朝政上懒怠无为、庸碌软弱,可在无损他皇家名声与切实利益的事情上,却是个颇为优柔心软之人。
那么对他而言,一个因出身被迫欺君,却实实在在地在他身患时疫时守在病床前尽孝的女儿,绝对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然而,这场疫病虽传播迅疾,但皇帝是否会因一场亲耕礼便染病依旧是未知数;虽然病症较轻,但毕竟是疫病,楚晏若是近旁侍疾是否会有性命之险也难以预料。
虽然兵行险着,但这已是当下最有奇效的手段。
她不能不走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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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十二年初,司天监太史令上表,具陈仲春下旬亥日为亲耕吉亥,又言正西为大吉之向。
延康十二年二月初四,康王阳迎娶礼部侍郎袁渊之女。
正在他二人成婚次日,璇玑扮作寻常女子装束,在天亮前走进了京城最大的一间青楼——莳花阁。
同其他秦楼楚馆略有不同,莳花阁除了一位花魁娘子外,还有十二花姬,其所擅各有不同。
茉莉、兰华、玉茗、丁香四位娘子擅诗书,颇得那些自诩风流的所谓才子们的青眼。
芍药、绿萼、芙蓉、杜鹃四位娘子精通音律,或擅琴,或擅筝,或擅琵琶。
牡丹、合欢、海棠、金蕊四位娘子则都是身姿曼妙、婀娜多姿的善舞之人。
大周虽有禁止官员狎妓之律例,但历经多代,已成朝中心照不宣的一纸空文。
因而这莳花阁中,除了贵族子弟、文人墨客,亦有不少官员出入。
璇玑于一间僻静的软阁中等待片刻,一位朱唇粉面、气质娇媚的红衣女子走了进来。
这便是莳花阁十二花姬的海棠娘子。当然,她另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端王眼线。
璇玑扶住她欲行礼的动作,温声道:“海棠娘子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替主子传话的。”
闻言,海棠看向璇玑,正色道:“主子有何吩咐?”
璇玑却并未直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同她坐下,才缓道:“此事有些凶险,因此主子特意嘱咐我,让我一定同你言明利害。若你想做,主子会尽力保你安全。若你不愿,也无妨碍。”
海棠脸上浮现一丝迫切,道:“这是哪里的话。主子为我寻回失散的妹妹,又一直庇护我姐妹二人。若有驱遣,海棠岂敢不尽心竭力?便是要我舍出这条性命,也没什么使不得的。”
璇玑微微颔首,道:“海棠娘子待主子的赤诚之心,令我感佩。那我便同娘子细说,若是娘子知晓后依旧愿意,那我便回去复命。”
璇玑将楚晏吩咐的一一转达。海棠听罢依旧面无惧色,同璇玑道:“姑娘转告主子,请她放心。即便是王子皇孙,海棠也绝不会因为怯懦而坏了主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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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成亲不过数日,康王便再次踏进了莳花阁的大门。鸨母笑容满面的迎上前,殷勤道:“是三爷来了,您今天要点哪个姑娘作陪?”
楚阳面带不善,似乎心情不佳,不耐道:“自然还是海棠娘子,废什么话。”
鸨母惯会察言观色,但此时看到他的不耐,还是犹豫道:“三爷恕罪,海棠……海棠她今日实在是身子有些不适,不能出来见客的。”
闻言,楚阳眉头紧皱,侧头看向鸨母,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她在陪什么客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挡爷的驾。”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向楼上走去。见他发怒,鸨母也不敢有所阻拦,只能亦步亦趋陪着笑脸跟在身边。
待到楼上,便听见许多或娇俏或轻柔的调笑声,期间还夹杂阵阵男人的大笑。
楚阳睥睨道:“海棠娘子在哪一间?不说的话,我可就要一间间搜了。”
鸨母连忙紧张道:“三爷,您可千万别,您要搜了我这生意也就做不成了。您行行好,挑个别的姑娘可好?这……绿萼娘子可一直盼着您来呢。”
她话音未落,便见楚阳挥了下手,他身后的随从四散,开始一间间踢开软阁的门。
鸨母被他吓得心惊肉跳,连忙讨饶道:“三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我这就带您去见海棠,您……您叫他们快住手吧,住手吧!”
楚阳冷哼一声,随着鸨母向里走。至一间软阁前,鸨母面露为难,驻足道:“就是这间了,三爷。”
听到这话,楚阳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踢开软阁大门。
只见门内,一个五大三粗、穿金带银的西域人正拉着海棠喝酒,而那姑娘却是面带不愿,眼中还带着几分泪意。
见到来人,那男子又惊又怒,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扰爷的雅兴。”
而海棠抬眸的那一眼,却带着三分惊喜、三份委屈和四分欲说还休。那眼波流转的一瞬,颇有我见犹怜之态。
楚阳被这一眼看得气血翻涌,更是对这外表粗俗丑陋的男子毫不客气,道:“敢在我面前自称爷的,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你若是识相,便赶紧滚出去。”
那西域人拍桌便起,只不过刚走几步,还未来得及发难,便被楚阳的随从扭住。
男子怒火攻心,一边不断挣扎,一边怒骂楚阳。只是话音未落,便被结结实实挨了几拳。
见状,鸨母赶紧在一边告饶,海棠也起身娇娇柔柔地攀住楚阳,道:“三爷消消气,不值得为这么个人耽误时间。我最近新编了支舞,三爷可要做第一个看客?”
佳人在侧,楚阳也懒得同他计较,只蛮横道:“行了行了,别闹出人命,把他给我扔出去算了。”
见此情景,几个随从押着痛得直吸气的男人退出门外,鸨母则赶紧吩咐婢女为他二人端上好酒,又忙不迭地关上了软阁的门。
只是楚阳与他的随从们恐怕都没注意到,在一行人出门前,那西域人与海棠娘子转瞬即逝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