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她的账,自有我来付。”话音既落,容璟在楚晏身前半步站定。
他今日穿了一身用银线绣着仙鹤纹样的牙白色袍衫,衣角处则是金线滚绣。身处灯火明暗之间,竟给人一种尘世谪仙之感。
闻言,萧幽神色变幻,眉头微蹙,方才的松弛与游刃有余也慢慢消散了。一双墨色的眼眸中似乎掩饰着什么晦暗情绪,沉默地同来人对视着。
二人一黑一白相对而立,竟隐隐有种风雨欲来、两厢对峙的气氛。
容璟放下钱后,同样拿了一盏荷灯在掌心。他周身向来温煦的气息此时却散得一干二净,冷得像是淬了冰。
不消片刻,萧幽笑道:“容大公子今日好兴致,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你也爱凑的热闹。”
然而容璟却一言未发,只是站在楚晏身侧,目如寒铁地看着萧幽。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仇怨?
楚晏看着容璟这般反常的情态,思索片刻,还是没得出什么确切的答案。
楚晏此次出行低调,不愿暴露身份引人注目,因此刚才才耐着性子与萧幽打了片刻哑谜。见两人僵持不下,她出声道:“容兄与我有约在先,还请这位公子恕我二人失陪。”随即抬手一礼,便欲离开。
待她走出两步,容璟才把目光收回,与她一齐离开了。
萧幽独自站在原地。一旁的摊主一边将摊面上的零钱收起,一边试探地问道:“这位公子,这荷灯你还要吗?”
萧幽眼神定定地看着手中那盏孤零零的灯,缓缓露出一个笼罩在寒霜之下的微笑。
“为何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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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璟走在楚晏身侧,见她小心托着那盏荷灯,出声问道:“我见殿下神色郁郁,可是有心事?”
“今日是我母妃头七。我想,为她放一盏荷灯。”沉默片刻,楚晏脚步慢下来,低声作答。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容璟便意识到她口中的“母妃”,不是她的养母、世人所知的四皇子母妃娴妃温氏,而是冷宫里那位废皇贵妃梅氏。
月坠花折,悄无声息。
她五岁便离开生母,养在娴妃温氏膝下。自那以后,包括她的生身父亲,都视她的生母为她身上的一个污点、一处弊端。
可无论是那个名动一时、明艳娇媚的宠妃,还是幼时在冷宫中教导她时声色俱厉的弃妇,又或是选择无声支持了女儿志向的行将就木的女人。
那都是她的生身母亲。
她的血肉、发肤来源于梅意如十月怀胎的苦难;所有生来便为人称道的容貌、头脑总归得益于梅意如这位生身母亲;能够摆脱宫闱束缚的命运,是梅意如为她谋得的机遇——无论最初的目的究竟为何。
更甚者,她的欲望、志向,与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子如出一辙。
从此以后,天地间还会有一个人能无所顾忌地支持她所有有悖世俗、颠覆乾坤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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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思绪无从言明,容璟见她沉默,开口道:“此处离湖边不过一盏茶的路程。若是你想,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
楚晏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是否想要独自祭奠,于是微微摇了摇头,道“无妨。总归你这荷灯已在手中,便陪我一起祈福也好。”
这般体贴周全的处事,才是容璟平日的作风。思及他刚刚与萧幽见面时的情态,楚晏问道:“你与萧幽,可曾结怨?”
这下便轮到容璟不做声了。正当楚晏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容璟开口。
“我与他有切骨之仇,甚于杀身。”
楚晏一怔,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仇深似海的答案。
语毕,容璟并未再解释什么,楚晏也不好多问,只是暗暗将这话记在心中,留待日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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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湖边,楚晏同容璟将手中灯放于水中,看着它们渐渐漂远。
她闭上双目,掌心合十。
只是心中思绪万千,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她只是在心中默念道:“母妃,我会带着你的心愿竭力走下去。愿你来生,做一个自在潇洒、快意人间的女子。”
心中语毕,她慢慢睁开眼睛,侧头去看容璟,却正好与他目光相对。
那双眼眸依旧像两池深潭,其中意味连楚晏都看不透彻。
此时天已全黑,独余人间灯火。容璟的面孔在明暗间被映得更加深邃,温润的气质中平白增添了些忧郁深沉的色彩。
即便是与他相识多年的楚晏,被他这般凝视片刻,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楚晏耳朵微热,心道,前生之误不再重蹈,他二人今生大约是姻缘线断了,也不知她这位挚友,会选择一位什么样的姑娘共度余生呢?
当然这心中所想不便叫人知道。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转头道:“容兄,你许了什么愿?”
话一出口,她又顿觉不妥,连忙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问,若不方便……”
容璟见她侧头,也移开目光,答道:“我的,毕生所愿。”
楚晏点点头,心知那便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一类的心愿了。
二人离开湖边,在街上慢慢走着。
容璟忽然道:“听说金玉阁的老板新聘的厨子有道‘切鲙’的拿手菜,殿下难得出宫一趟,可愿尝尝?”
正好楚晏此刻也并不想回宫应酬,于是欣然同意,道:“金玉阁的膏糜名满京城,今日元宵佳节,不尝一碗岂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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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阁乃是容璟叔父容棋名下的产业,因此即便店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他们二人也能得一个雅间安静吃一顿宵夜。
楚晏自小举步维艰,为求一丝天恩父爱,无论是治学参政,还是礼乐书数,皆尽心刻苦、出类拔萃。
但若说真心喜欢的,大概只有品鉴美食一事。
然而皇家规矩繁琐,圣人又多以为口腹之欲不利于延福惜寿。也只有与容璟这位至交好友在一起,她才能无所顾忌地享受珍馐了。
待到最后一道菜上齐时,小二从旁问道:“您二位要喝点什么?小店的富水春可是远近闻名,您二位来得巧,我们这新近还到了些乾和葡萄酒,掌柜的嘱咐过,是专门招待贵客的。”
楚晏酒量平平,对饮酒一事说也不上有多热衷。但这段时间心情低落、愁绪烦扰,或许也需要些杯中物聊以解愁。
于是她同容璟道:“容兄可要尝尝这乾和葡萄酒?”
容璟知道楚晏有些想要借酒浇愁的意味在,因此微微颔首,又道:“独饮无趣,我便陪四少爷饮些。”
楚晏知道自己醉后一向老实,面对的又是一个连自己身上女扮男装这样大的秘密都清楚的容璟,她便有些放开痛饮的意思了。
容璟虽然担心她饮酒伤身,但顾念她这是偶然一次的放纵,也只得默许。每见楚晏喝得急了,他便出口劝她尝尝菜饭。
然而酒壶渐渐空了,楚晏也醉得有些迷糊了,手支在额头上摇摇欲坠。
见状,容璟叹了口气,没让珍珠和自己的小厮动手,自己起身一边将楚晏扶起,一边嘱咐珍珠,回宫后千万记得让她家殿下喝了解酒汤再睡,省的明早起来头痛。
楚晏酒品很好,醉后也只是犯困并不折腾。加之她比容璟低半头,因此扶她也并不费力。
她被扶着走出两步,口中似乎不断念着“母妃”,还有些言语含混,听不清楚。
楚晏意识朦胧,又因为跟容璟贴得略近,可以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雅浅淡的檀木香气,一时竟以为自己身处前世的容府。
她喃喃念了些什么,容璟听到后却神色一变,脚步顿住后侧头去看她。
珍珠跟在他们身后,未听清楚晏的醉言,也看不清容璟的神色。
见他二人驻足颇久,容璟又一直偏头注视着楚晏,她犹豫片刻后出声问道:“容公子可是有事?”
“无事。”容璟顿了一下,又道:“务必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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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容璟的小厮云林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却看到自家少爷披着外衣站在窗前,目光幽远地凝视着天上月。
他连忙从外间爬起,走近为容璟披上件黑狐大氅,道:“少爷这几个月来总是睡不安稳,要不要明日请大夫来看看?”
见容璟摇头,他连忙补充道:“总要开些安神的药才好。”
容璟温声道:“无需劳动,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再说。”云林看到他被月光映照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许久未见的,虽然浅淡却透着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以后,大约可以安眠了。”
因为他听到了楚晏那句梦呓一般的醉话。
她说,“璟郎,你离我太近了。”
原来这世上,强求一人死而复生,竟不是痴人说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