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永安公主同两人小叙片刻,又请他们用了些茶点,随即便硬生生将容璟撵到了园子里。
见容璟面上无奈,永安公主故作嗔怪道:“你以为我是多管闲事?若非叔母嘱托,我才不理会你的事呢。”
楚晏看他窘迫,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个人留下绞尽脑汁地同自家长姐讲些近日的趣事。
及园内宴罢,楚晏拜别了永安公主。
她出了正门,刚要踏上车前的马凳,便听一低沉声音道:“殿下留步。”
楚晏回身,目光撞入一对沉静如深潭般的眼眸。
“容兄……可有事?”楚晏的声音不禁低了些,抬眸看向他。
容璟凝视她片刻,向来温和的语气却带着几分难以辨别的晦涩情绪。
“我听说殿下这场风寒,缠绵了许久,只怕也有并非普通的风寒、热症,而是其它太医一时辨不出来得病症的可能。我总归……不太放心,还请殿下务必注意身体。若有需要,愿为殿下觅得良医。”
容璟这话说得直白,倒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然而楚晏却笑着安慰道:“多谢容兄提醒,放心,我已有分寸。”
楚晏着意多说了个“已”字,容璟便理解了其中深意,眉目方才舒展几分。
然而两人说了不过半盏茶的话,沉了许久的天就已开始飘雪。
容家的小厮匆忙去取伞,容璟则目送着楚晏上了车。
楚晏转身踩上马车,未及掀开车帘,容璟的声音传来:“殿下……万望保重。”
楚晏将珍珠备好的手炉拢进怀里,车厢里燃着一味月麟香。
她的眼睛似是看向香料燃尽后的烟气,目光却格外幽远。
她清楚地记得,前世容璟在她病愈前并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根结。
即便这一次,她的病情轻上许多,也参加了这场前世未赴之宴,这样的提醒之语也不该从他口里说出。
他真得只是猜测?还是知道了什么。甚至……
楚晏脑中生出一个惊人的想法:既然自己可以重来一生,容璟会不会也……
可是,自己前世明明有意把他支开,他该是好好活着的。
楚晏被这魂归旧梦的可能扰得心乱,迟疑着撩开布帘。
她本以为容璟已经离开,却看见那道修长的身影撑着伞一动未动。
一身霜色静谧地立在天地间,风雪也未能使他身影模糊半分。
那道本该温润平和的目光似在送别,楚晏却无端感受到其中裹挟得晦涩与沉郁。
那份蕴藏在温和之下的隐秘情绪,穿过世间风雪,扰乱了楚晏的心绪。
她忽然有种错觉,就好像,他已经用这种眼神看了她很多年。
直到马车在庆云楼前停下,许常的低声提醒才让楚晏勉强收拢起心神。
她还不能确定,究竟是自己重生后的行动使得容璟的轨迹也有了偏差,还是那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才是真相。
楚晏怀着沉重的思绪上了庆云楼二楼的雅间,半炷香后,一位身着浅蓝色衣裙,披着青黛色斗篷的女子被迎了进来。
前世,楚晏在人前恢复女子身份后,即便朝臣对她诸多非议,民间也从不缺乏对其样貌的赞叹与美谈。
如果说楚晏是明艳秾丽、仙姿玉质的美人,眼前这位女子给人的感觉则是出水芙蓉、冰清玉润。
当然,更值得楚晏注意的还是她的身份——礼部侍郎袁渊之女、未来的康王妃,袁静荷。
周朝男女之防并不严格,先前在香雪园中,也没有泾渭分明的男女之界。
在楚晏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便借故把珍珠留在外间——赏梅宴上人多眼杂,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袁静荷进门后敛衽行礼,“臣女参见端王殿下。”
“袁姑娘不必多礼。总归过不了多久,本王便要叫你一声三嫂了。”
楚晏态度和煦,袁静荷听了这话,面上却也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既无女儿娇怯,又无待嫁欢欣。
袁静荷起身坐于下首,面色沉静。
“臣女冒昧,殿下见谅。婚期已定,臣女的确不大方便同三殿下见面,却也……想略表心意。臣女别无所长,只是自小随家母学医,思来想去,便托四殿下转交一张方子。此方,于一些症状肖似风寒的中毒之症,颇有效用。”
楚晏不动声色地接过,略略扫过便看出这方子与自己私下找到的解毒之法大体相似。
她将药方交给珍珠,随后正色道:“多谢姑娘好意。这里没有外人,庆云楼老板也与本王熟识,不必有什么顾忌。姑娘若有什么话,直言便可。”
袁静荷听她此言,缓缓道:“臣女虽然医术不精,观殿下脸色,却也能笃定绝非风寒热症,而是人为病灶。若殿下信得过我,可让我一诊。”
楚晏静静看了她片刻。
前世,她并不知道这位袁姑娘医术如此了得,想来家学不浅。
只是楚晏向来谨慎,哪怕别人主动示好,也不敢不提防。
因此刻意将她话中的诊脉之请略过,只道:“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姑娘大恩,自当报答。”
袁静荷听了这话,将手收回袖中。
想是明白楚晏顾忌,却也无恼怒之色,只是平静道:“殿下放心,臣女出了此门,便当自己今日从未来过庆云楼。”
楚晏低眸,温声道:“我并不是不承姑娘的情,恰恰因为姑娘心存善意,我才该提醒姑娘一句。姑娘知晓我的身份,且不日便要嫁入康王府。金阶之下风云诡谲,还望姑娘,善自珍重。”
天家兄弟,又岂能算得上至亲之人。
纵然楚晏知道这次害自己的人并非康王楚阳,但难保她这三哥日后不会作什么恶。
若这位袁姑娘当真心思纯良,万一日后因为善意把自己搅进风波……后果难料。
闻言,静如冬雪的女子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臣女……知晓,多谢殿下提点。只是臣女自小学得是悬壶济世之理,只知人命关天。纵然未来心愿不遂,命途难左,也不愿意违逆本心,去谋些不该谋的,更不愿意违背医家大道,对力所能及之事视而不见。”
袁静荷起身告辞,道:“臣女此行,心愿已了。便不再叨扰殿下。”
直到袁府的马车从楚晏的视野中消失,许常才进门,走到楚晏身边恭敬道:“主子,已经派人去查了。”
楚晏轻轻颔首,未发一言,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宅院深深,足以淹没一个女子所有的才华与能力。
天地茫茫,岁暮日寒。
当朝中书令容桢一身寻常袍服,负手立于窗前。
“父亲。”容璟进门垂首行礼。容桢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坐吧。”
容璟在下首坐定,容桢开口问道:“参加来年秋闱,你已想好?”
容璟淡然答道:“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容桢面上也没什么神色浮动,只是略略颔首。
容氏家学渊源,出过三代帝师,两位宰辅,祖上更不乏官居高位之人。
容桢虽无意要容璟追求功名,但一向颇为重视子女的治学、经世等事。
以容璟的才学,通过乡试、会试对他而言并无难度,即便早几年参加科举也无大碍。
但容桢更希望他能潜心治学、修身养性,不要过早沾染权欲,方才拖到现在。
思忖片刻,容桢道:“你母亲的想法是,你的婚事该打算起来了。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或许在寻常人家,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容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儿女婚姻也逃不开利益衡量。
然而容桢虽然一向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颇为严苛,凡事却并不独断。
容璟语气平静,却无片刻犹疑,答:“儿子尚且一事无成,亦不愿于人生大事上草率而为,还望父亲、母亲见谅。”
容桢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答案。
“你的人生大事,自要你自己满意了才好。”容桢淡淡道,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朝中风云变幻,多得是想要我容氏站队的人。”
当今天子膝下共有四子:长子昀,封为睿王;宁王昭与康王阳是一对双生子,方及弱冠;年纪最小的端王晏,也已经十五岁了。
眼下的朝局虽然还算不上动荡,但夺嫡之争是早晚的事。
容氏是高门巨族,自然更是树大招风。
如今,容璟作为容氏嫡系的独子,虽然离冠礼还有一年有余,便已经引得各方势力迫不及待了。
毕竟儿女婚嫁,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盟契机。
“非是我与你母亲心急,只是已经上门打听过消息的人家中,就有宣平侯的孙女、户部孟大人家的嫡次女,和新城伯的嫡长女。”
容桢目光沉沉,他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女子的品貌和家世,而是这些女子背后代表的势力。
宣平侯是康王与宁王外祖母之弟,户部尚书孟觉与新城伯爵府,则都是睿王楚昀的支持者。
容璟心中清楚,纵然自己曾是端王伴读,其余皇子应当也不会轻易放弃对容氏的觊觎。
如今自己尚未成人,还有推脱的余地。但长此以往,难免多方不满与诟病。
结亲不成,便易结仇。持身中正,绝非易事。
而作为容氏这一代的话事人,即便独子容璟曾作为皇四子伴读长达九年,容桢却还能将局面控制在一个近乎绝对中立的情况——他尚未有明确站队的意思,但这并不代表这种中立的态度不会使得未来的新君心怀芥蒂。
但容璟在自己的终生大事上,并不是毫无私心。
房内一时无声。
“璟儿。”片刻后,容桢开口:“你是否已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