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狱卒
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 我活得不算清醒。
脑子里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梦,也总是在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自诩是晟朝开国以来天赋最高的神算,即便手上过了成百上千人的八字卦象, 仍然勘不破人心。
但我为数不多该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情, 就是谢阆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话。
以前让他近我亲我喜欢我,他不肯。
后来让他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邻居,他不肯。
如今让他自己先跑不要管我, 他仍然也不肯。
怪傻的。
“将他们押到地牢去。”傅容时收了刀,站到被兵士围着的我们两人面前, 不紧不慢道。
我抓着谢阆的衣袖不放, 抬起头看他。
“分开他们。”傅容时又添了一句。
进了地牢之后, 我被塞进了头一间牢房,而谢阆则被傅容时和三个兵士一块押着,往里又走了十几步,关到了深处。
兵士将我们押入地牢, 我留意了下,发现其中没有一个镇抚司的人。
沉重的锁链被一圈接一圈地缠绕在牢门上, 随后而来的, 是熟悉的脚步声。
“傅容时。”我抓着地牢的栅栏紧紧盯着他, 可刚刚叫了他的名字,却又没有接下去。
我本想质问他。
想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淮阴王办事。
想问他同我来往是不是抱有目的。
想问他说过的话是不是假话。
可话到嘴边,又像是吃下了煮的太久而变得粘稠的芋头,淹了我的喉咙, 将我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而傅容时, 在听到我的声音时,也不过是驻足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 没看我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地牢中消失不见,我才慢吞吞地走到了牢房里头,将地上散落的稻草踢在一起,直到堆成了一个坐垫的形状,接着缓缓地靠墙坐了下去。
与傅容时相处的日常点滴还在眼前,我如何都没法面对他是反贼的事实。
假面能戴一时,可还能日日夜夜地戴着吗?
“小吉。”
黑暗中传来谢阆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看了一眼牢门口守着的狱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探耳朵:“怎么了?”
“你裹紧衣裳,地牢阴冷。”谢阆提醒。
我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谢阆看不见我,我道:“我不冷,你冷吗?”他将袍子给了我,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不冷。”
“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这地牢是什么地方?是用来让你们谈情说爱的吗?”这时,狱卒走到门口提着手上的刀用力敲了敲牢门。
我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谈情说爱了?”
“还敢顶嘴?”狱卒横眉,手上的刀露了刀锋,“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不信,”我冷冷看他,“你连这牢房的门都进不来,怎么宰了我。”
我看得很清楚,傅容时出牢房之前,将钥匙带在自己的身上,留在牢中这几个狱卒至多就是起个看守的作用,连门都没办法进。
“你!”狱卒语塞,被我气得脸都红了,“也就让你这个小蹄子嘴上逞强几句,等王爷来了,老子非亲自剥了你的皮!”
“你家王爷?”我转了转眼珠子,直起身子轻蔑道,“他自己头顶都着火了,你以为还能分得出身来管我们?我告诉你,不出三天,你就该得到你家王爷兵败的消息,我劝你现在还是态度好些,到时候我还可以向官家给你求一具全尸。”
“呸!”狱卒一脚踢到牢门上,我感觉到这牢房的木头栅栏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我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但是你也该听过我的名声,我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神算应小吉,我断过的命、推过的卦从来不曾出错。我十三岁就能算出灵翠峰塌方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就在一炷香内在皇城中寻到了失踪三日的漱玉长公主……我从来不说毫无根据的话。”
那狱卒浑浊的眼珠子乱了一瞬,强作镇定道:“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装神弄鬼的胡话?”
【瞬息不定,瞻视不常,心性不定之人也。】
我心里有了底,倒是更镇定起来。
“好,我说的都是胡话。”我神色淡淡地开口,“你幼年丧父是胡话,两个兄弟不成事将家里败光了也是胡话,你成婚数年却一直生不出孩子也是胡话。”
【额上坑陷者,贫贱;左侧者,损父。】
【左眼有两层纹者,两兄弟。若层纹在里者,兄弟不得力。】
【何知一世不生儿,三阳陷了色如脂。】
【山根有纵横理者,不利子孙。】
这狱卒脸上的慌张这下倒是彻底遮掩不住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都说了,”我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我是京中顶有名的神算,我只需要瞧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过往与未来,财帛家产、父母妻儿、福禄寿限……绝无错漏。”
那狱卒定定地盯着我,而我亦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终于绷不住,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问道:“那你方才说的,三日之后王爷兵败……”
我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镇定地坐在这里?你以为你们冲进地道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跑?”
“——因为我早就知道结局了。”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跑不动……当然,也跑不掉。
只是,人其实很容易被操纵。
一旦在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一旦开始相信,就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判断。
更何况是他这样心性不定的人。
趁他还在摇摆之际,我又加重注码。
“你应当听说了昨日司天监上朝,将首辅王平拉下马、一日之内被抄家流放的事情吧?你可知那星象便是我亲自推演,也是我亲自上朝堂指认的。连官家都信服我口中所言,你还怀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从淮阴王府逃出来?倘若淮阴王的确有真龙之相,我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跑出来?不正是算出了他定将兵败的事实么?”
“顺便说,就连那地道所在都是我用罗盘推演出来的……这生路在何处,我清楚得
很。”
“你……你同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我把你放出去!”狱卒又道。
“你想错了,”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无权将我放出去,我跟你说那些……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他警觉起来。
“立功的机会。”我快速地说,“你只需要将我在此处的消息往镇国公府送去,我保你一世平安。”
“立功?”那狱卒似乎清醒了一些,“我要是将你被关押的消息送出去,当场就会被傅大人斩于刀下……你是让我去阎王爷那立功吗?”
我哼笑一声:“我既然将这事托付给了你,自然是算得出来你能将此事办成。傅容时只要熬了整夜,在清晨寅卯交际时都习惯小憩一会,你趁着这段时间同人交个班,从镇抚司后门的小路出去,到镇国公府打个来回,至多不过一炷香,那时傅容时还没睡醒。”
“只要脚程快些,趁着天黑,没人会发现你的形迹,不会有谁知道是你走漏了消息。即便我说的不对,淮阴王谋反成功登上了帝位,也不会有人能查出是你递出的消息。”,我道,“但是倘若他当真兵败而你没帮我,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他像是艰难地思索了一会。
“我给你的这个机会,只要你自己小心些,无论如何都能保全你的性命,更能让你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你该很明白,你的上面还有老娘,家里两个兄弟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养活,倘若你不在了……他们得活活饿死在街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句话像是压倒树枝的最后一片雪,那狱卒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走出了牢房。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上了阶梯,才终于松弛了下来,重新靠上了牢房的墙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伸出手,朝后脖子处摸了摸,发现自己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害怕吗?”听了半晌的谢阆突然开口,差点没吓的我一哆嗦——方才过于专注,我都忘了他还在这里。
我缓了缓加快的心跳声:“还好,只是怕他不信我。”
“我都快信了。”他
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
“好歹我也干了这么多年算命的行当,糊弄人的本事总也学了几分。”我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给人看相断命。以前只听说你颇具天赋,却从未见识过,”谢阆声音低了一些,“好像你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
谢阆的声音隔着黑暗传递过来,无比清晰。
我张了张嘴,没回话。
好在他没让这沉默维持太久。
“你方才说,只需要瞧人一眼,就能将他人的过往未来、福禄寿限全都说出……是真的吗?”
“大致可以,”我斟酌着说道,“只是有些人面相外露,仅凭一张脸就能说大概;但也有人面相收敛,以我的本事,不一定能说全对。我毕竟并不长于相面,想要说的准确,最好还是能递出八字论断。”
“那既然寿限能算,姻缘和合也能算吗?”
我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但我仍答道:“自然可以。”
“那之前你在地道里说的,我们俩八字不合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我回朝之后,你那样决绝地拒绝我,有没有别的原因?”
“还有……你为何不写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内的内容全引用自宋·郑樵《通志·艺文略》的《月波洞中记》和《何知章》。
还有一章,估计凌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