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狴犴
谁能想到, 禁宫下藏匿了百年的天子退辇之道,竟连通着镇抚司。
我曾见过的,伫立在刑讯室入口处那尊狰狞的狴犴影壁, 原来是正反两面、前后一对。
——不对。
转念我又想起来, 曾有人同我说,皇城之中也有一面这样的雕塑。
【“那怪兽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咧到嘴角, 还有两根长长的獠牙露出来,瞧着特别吓人。”】
【“那怪物跟……跟门环上的瑞兽图样长得有些像, 也……也像我阿娘宫里的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我想我知道另一头通往皇城的石道入口在哪了。
当我看清石门背后那人的脸时, 我立即从谢阆的怀里跃了下来。
“傅大哥!”
正是傅容时。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跑上三步, 便有人将我拽了回去。
我睁大眼睛,回头看向谢阆。
“区区一个镇抚司千户,怎能开启天子退辇之道?”谢阆声音变得冷冰冰的,双眼更是紧盯着傅容时的一举一动。
他将我缓缓拽到自己身后。
便见傅容时走进地道, 火光逐渐映亮他的脸。
他仍是同平常一样,神色柔和, 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
“建在镇抚司地下的东西, 身为千户怎么能不知道, ”他温声解释,“自晟朝建国以来,这退辇之道的钥匙一直都在镇抚司历任千户手中。”
他不急不缓地说完话,便又上前几步:“我倒还想问问, 为什么侯爷会和小吉出现在此处。”
我张了张嘴, 刚想说话,谢阆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挪了一步, 将我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谢阆道:“你当真不知道吗?倘若不是得了谁的令,你怎么如此凑巧地在这个时候开启地道?何况,若如你所说,这地道的钥匙一直掌握在历任镇抚司千户手中——那么那条后来修建的密道如何打通、通过谁打通……便有了解释。”
我睁大了眼看向傅容时。
谢阆说的不错。
淮阴王要修建那条密道,必然是事先准确地知道了天子退辇之道的方位
和路线,这其中倘若没有内线接应,穿越几乎半个京城的地道想要建成,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傅容时蹙了蹙眉:“侯爷大概是误会什么了。我此时开启密道,正是奉了官家之命前来检查此道是否通畅。”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询问谢阆,“侯爷与下官同受天子俸禄,并非淮阴王一党。”
谢阆神色未见放松,冷哼一声:“官家让你前来检查?”
“是,”傅容时不卑不亢,“侯爷也知淮阴王逼宫在即,官家顾及兄弟之情,想必是不愿与淮阴王在当日会面,我猜……当是想为淮阴王留下一条生路,便给下了密令,让下官事先检查退辇之道,使官家能顺利出宫。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这钥匙一直在我手中,你们却是如何进来的?”
“我们如何进来的、你又是奉的谁的令,你自己清楚。”谢阆冷声道,“惯来听闻镇抚司傅千户八面玲珑、巧言善辩,倒是今日方才见识。”
“侯爷对在下……偏见不小。”傅容时无奈地一笑,“我不论如何解释,侯爷怕是都不满意。我也深知兹事体大,我的一面之词对侯爷来说的确不足信,不如这样,咱们即刻便进宫面圣,侯爷也可亲自核实,我方才所言是否可信。”
我看向傅容时清朗而总是携着和暖的脸。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安抚似的朝我微微一笑。
“傅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缓缓道,“谢阆,我同傅大哥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他的为人,他绝做不出谋反的事情。”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傅容时不会是一个反贼。
我曾见他连续三日夜不眠,追出了京城外三百里地,只为亲手将匪贼捉拿归案。
我曾见他忍着伤病,将镇抚司数年间的卷宗尽数细查,只为了推翻一桩二十年前断错的陈年旧案。
倘若以前的谢阆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青霜孤月,那么傅容时便是煦色韶光中晴暖的太阳。
他永远温和永远正直,他相信皇天昭昭必有日月,也相信海心如镜终会澄清。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毕生心愿就是做到
让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人,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傅容时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展开了:“你能相信我就好了。”
“小吉,过来吧。”他弯起了唇角,朝我伸出手,“我们很多日子没见了,我很想你。”
我的余光看见谢阆脖颈处的青筋绷紧。
我感觉这地道里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激得我身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我隐约觉得,傅容时说这话,好像是故意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谢阆,放手吧,让我过去。”我说。
就算忽略我同傅容时在一起的事情,单单说谢阆此时这样抓着我,也到底不大合适。
“不放。”谢阆寸土不让,“我不会放手。”
语气中竟让我听出了一股孩子似的执拗。
“你总不能一直抓着我,我不走,一会我们一块去面圣,”我同他说,“我现在在那边的卧底已经废了,还能跑到哪去?我们进宫之后,我就跟大娘娘撒个娇,让我偷偷在宫里陪漱玉长公主,你也好赶紧去西境领军……行吗?”
“可我不相信他。”谢阆的声音丝毫没有放小。
“那侯爷怎样才能相信下官?”
谢阆凛冽如寒冬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视一番:“解下兵器,派人去靖远侯府,让我军中林副将带人前来接我们——然后咱们再进宫面圣。”
傅容时思忖片刻:“倒也合理。”
他低下头,一边解开自己腰间的镇抚司佩刀,一边看向谢阆抓着我的那只手:“侯爷别抓她太紧,小吉身上有伤,你别弄疼她。”他顿了顿,又颇带深意地微笑着看向谢阆,“侯爷应当知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人,抓得越紧跑得越快。”
——我感觉谢阆差点就给我的手腕捏断了。
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轰雷掣电、火花四溅。你面无表情地朝我乱石穿空,我从容不迫地还你惊涛拍岸。
这可比隔壁的李大娘和吴大婶打架好看多了嘿。
按理来说,我感觉这种时候,我身为被夹在两人中间的“瓜
”,应当是要出来说两句话的。
可是我太怂了,怂到连一句偏帮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但却也是这时,一声清晰可闻的金器脆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那声音虽小,但是在这空荡的地道中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彼时傅容时腰间的刀刚刚解下,他微弓着腰,还未来得及将那刀放在地上。
——而那声音,是从外面的刑讯室中传进来的。
在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谢阆已经拔了剑。
“嘡”地一声巨响,银白的长剑方才出鞘,就同那柄沉重漆黑的钢刀对上。
“快跑!”
刑讯室外,持刀的兵士潮涌般进入。
我睁大眼,动弹不得。
我瞧见傅容时嘴角的笑容还未消散,执刀的手却凌厉无比,尽是杀招。
黢黑的人群全进了密道,蜂拥着靠近,各式各样的兵器袭来,刀光剑影映在谢阆一人的脸上,而他一人将这地道堵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上前半步。
长剑挥舞,携着数不清的残影。
“快跑,这里有我挡住!”他说。
我脑子里一黑。
我能跑去哪里?跑去地道的另一头……还是跑回淮阴王府的密道里?
瞬息之间,我做出了决定。
就像前些日子挡在傅容时面前一样,我像一个莽汉,撞进了战局之中,撞进了谢阆的怀里。
同上次相同的是,谢阆的掌风没伤到我,如今那柄钢刀也是如此。
“小吉?”我听见他的慌乱,以及他身后瞬间停止的人声。
“趁现在,”我几乎耳语一般快速对谢阆说,“别管我。”
“他不会伤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