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
消息传到宫外的官署,临安城才刚下一场秋雨,兰重益从宫外返回,真珠还在昏迷中。
她苏醒过来,已是翌日下午。
寝宫外殿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细听之下,是兰重益的声音。
真珠静卧在昏暗压抑的联珠帐内,动了动手指,四肢还处于僵硬麻木的状态,她只好侧头看向帐帘。
因为是紫台唯一一处通亮的寝殿,白日无需点灯,但窗外的光亮还是让她极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她记起来,摔下石阶是因为脚踩到了青苔,当时头朝下的,所幸脑袋没有磕到石头上,否则定然命丧当场。
晋国摔死的皇帝,传给后世的便是一段笑料,就如晋书中记载的一位帝王,因为多食一碗米饭而活活撑死,她当时读到时甚觉可笑,轮到自己时,想来甚悲。那位帝王一世傀儡,多食米饭也仅仅是被太后囚禁虐待,好几日不曾没饱腹。
头疼了起来,想要伸手摸一摸,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稍微一动,头就剧痛无比。
“阿玉……”
她张嘴唤人,喉咙干得冒烟。
殿中的交谈声终止了,层层叠叠的帘帐深外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随后垂帘分至两侧,有人疾步走了进来。
帐帘撩开,更强烈的光闯入,真珠闭上眼,手终于能动了,她试着抬高,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
“要喝水是吗?”兰重益扶她坐起,把银瓶递到唇边。
她抿了一口,微微喘息,才发现帘外的陌生身影,“谁在外面?”
兰重益拭去沾在她唇边的水迹,孟纠已在帘外回禀:“岑小将军和陆少府来了。外臣不能入紫台,他们过来是贵嫔允准的。”
真珠还很虚弱,仍是提起精神道:“规矩是人定的,能定也能改,为了方便,从今日起,外臣可进紫台面奏。孟纠,你去请他们进来说话。”
真珠吩咐完,孟纠退了出去。
她抬起下颌,无意间目光落在头顶那双含笑的黑眸,瞧见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要坐起来吗?既然要见他们,总不好躺着。”兰重益问。
“父皇要我正衣冠,不可衣衫不整。”真珠从兰重益怀里坐起。
阿玉要移屏风过来,真珠也制止了,“我是女人,但更是皇帝。”
皇帝见臣天经地义,无需避嫌。
来的是两个人,但陆呈雪留在外殿用茶,进来的只有岑恪。
岑恪在榻前几步之遥拱袖行礼,“陛下,臣回来了。”
“还真是你啊。”真珠欣喜不已。
这还是时隔三年,她与岑恪的初次见面。她从任性莽撞的女王长成百般隐忍的帝王,临江的贵公子也长成了勇武的将军。
“陛下还好吗?臣听闻您受了伤,带来了南境最好的伤药……”岑恪听闻她失足摔到石阶下,心中很是担忧。
“不碍事的。”真珠许多年不见他,阴翳一扫而去,“南塘,多年不见了,那日在街上看见你骑着的卢隐在队伍中,也不敢相认。飞马红缨,名震南国的岑小将军啊,得知你立了功吓了好大一跳,你当年一心参军还真成了,朕替你感到高兴。”
她从前叫他岑恪,逗他几句就会脸红好久,此刻叫他南塘,是真正欣赏他的鸿鹄志向。
岑恪眼中亮如星辰,“臣不负陛下厚望。”
即便什么都不问,也能从彼此眼中看出关切之意。曾经他们情同兄妹,而今纵然多了君臣的阻隔,也不该影响最初的厚谊。
“你回临安来虽是贵嫔之意,但不见得全是坏事。”真珠按了按兰重益的手掌,兰重益扶她到坐榻上去。
岑恪的眼圈有些泛红,“南境突然打起来,臣回来了,但臣的爷爷和父亲还在前方浴血奋战。”
真珠道:“你不放心,就该圆他二老的梦。岑家人丁稀薄,你一直不肯成家,老将军心急如焚,你今年弱冠了,同龄人的孩子已经满地跑。老将军出征前特意嘱托过我,务必寻一门好亲事给你,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平民之女,只要你肯,朕都愿为你赐婚。”
岑恪有些羞赧,武冠下的耳朵又红又透,“陛下处境艰险,臣怎能成家。”
兰重益笑道:“岑将军,忠孝难两全,在这种非常时期,若不能全忠,不妨选择一个‘孝’字。”
他说出了真珠心中所想,“公子说的正是我的意思,南塘,你回去好好考虑。当年上皇无比重视岑家,嫁了地位最高的郡主过去,也就是你祖母,你们岑家在上皇和朕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江山。”
君臣在内殿畅谈足有半个时辰之久,内侍进来传膳,真珠让人把陆呈雪唤进来。
“南塘回来,本该接风洗尘的,但朕身体不适,就由你来代朕接风。”她对陆呈雪说道。
她这次摔的不轻,陆呈雪晓得轻重,但还是改不掉那没上没下的调调,“臣定然多灌岑小将军几杯酒。”
陆呈雪到偏殿为岑恪接风,兰重益陪着真珠用了小半碗的粥,才去偏殿。
轮职的太医来为她换了头上的药,兰重益还没回来,真珠躺回去睡了午眠。
醒来时兰重益在榻边不远的矮几翻阅奏本,她揉着眼睛坐起,“岑恪出宫了?”
头还在疼,越睡越疼。
兰重益收了纸笔,大步过来,“他走的时候,你还睡着。他带来的伤药在南境军中常用,疗伤很有奇效,我已经让太医用上。”
“会留疤么?”伤的地方实在太明显了。
“伤口愈合很快,不会留疤,但前提是要忌口。”
不留疤最好,她还担心脑袋开了洞会很丑。
真珠捂嘴咳了两声,掀开床帷要下地,兰重益不动声色地坐了过来,略带凉意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上贴了贴,吁了一口气,“不怎么烫了,昨晚你浑身上下烧了一整夜。”
真珠撇撇嘴,显然不信公子的话,“怎么会,我可凉快舒适了。”
兰重益脸颊微晕,真珠低头整理衣襟,不曾注意。
她能退热都归功于兰重益,兰重益的体质是难见的冬暖夏凉,冬天不必加褥子,热天不必纳凉,真珠和他成婚后,对他眷恋依赖也缘于此。
这次受伤突发高热,她昏迷了大半日,夜里身体烧得如同火炉,太医说如不尽快退热可能危及性命,兰重益上半夜为她换冰帕子,后半夜好些了,为了让她睡得安心,抱着她到天亮。
那种场景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吧,毕竟也是一个正常男人。只能说公子不是寻常之人,那上面的定力也非同凡响。
帘下听差的孟纠不忍地闭了闭眼睛,把脸偏到半边,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将真相告知陛下。
“孟纠,你那是什么表情?”阿玉进来就见他闭着眼,一副要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模样。
孟纠瞪她,“快进去吧,陛下还等着用膳哩。”
怕她再问,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阿玉莫名其妙地看了两眼,嘟囔一句,“什么臭毛病。”
“一味躺着烦闷得很,我想去殿外走走。”真珠往身上套着外袍,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兰重益耐心地帮她束上腰带,“下地走走也好,紫台新开了花,去瞧瞧会好很多。陛下心火太重了,不纾解心情反而不利休养。”
进来就听夫妻两人这般交谈,阿玉吓了一跳。公子未免太纵容陛下了,受伤就该躺着,哪有到处乱窜的道理。
不过她没敢说,陛下从小就不听人劝,除非对方是公子……然而公子都同意了。
“公子真好。”真珠心里一阵高兴,顾不得侍女还在旁边,在兰重益的脸上挨了挨。
兰重益脸上一片烫意,粉红从脖子蔓延到耳根后面。
侍女们偷笑,不动声色地避远了。
阿玉见怪不怪,国君好艾,好也就只好公子一人罢了。
真珠玩心大起,故意道:“公子的脸怎么红了呀?让我看看,是不是蚊蝇叮的。”
她伸手往他脸颊蹭,兰重益抓住手腕,怕她再撞了脑袋,根本不让她近身。
真珠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退,你攻我守,笑作了一团。
“陛下还用膳吗?”阿玉打趣道。
“要的要的,快拿来给我。”
盛好的汤端上来,兰重益要喂她,有了前几回经历的真珠赶紧抢在自己手里,慢慢舀着喝。
心里腹诽:公子哪里是喂饭,分明是诱惑她,要知道向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
“头还疼不疼?”头发埋在衣服里,兰重益小心翼翼拉出来,在她脑后挽好。
“不去管它反而没那么疼,但一想着它,就疼得人想哭。”她怕痒地缩了缩脖子,兰重益把手拿出来。
汤还剩一半,她喝不下了,拿着羹勺在碗中泼来浪去。
“我带陛下到水榭看荷花吧。”兰重益问她。
水榭凉爽,景色宜人,正是暑天避热的好去处。
“好啊。”真珠赶紧低头喝汤。
水榭的荷花开得热闹,唤醒了一夏清凉。
荷池里红白相间,仪态万方,含苞待放的菡萏,赋予禅意的残荷,饱满盛放的荷花,美不胜收,美中各有千秋,满池的荷叶层叠铺展开,似绿伞,似玉盘,它们的茎干笔直,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君父以前对我说,宫里的荷花远没有北宫山下的好看,因为那里的荷花生长不受约束。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北宫山呢,那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只在别人口中听说。”真珠语气里满是遗憾。
凉亭四面围纱幔,亭内放一张乘凉用的琉璃榻。兰重益拉她走向水边,那里备好了茵席,“陛下想去也不是不行,等伤好了,我陪陛下去一趟行宫,但不能上山。”
“君父也不让我到山上去,总说太危险了。”真珠眸子暗了下去,“危险哪里及得上宫里危险,从石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会死。”
兰重益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陛下,宫中不能说这个字。”
宫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其实都是因为帝王的原因,“不说就是了。”
“公子,我想要应星回来。”想起被强行抱走的幼儿,她眼睛有些湿润。
“你我都清楚,应星根本保不住。她把庞泽给你的时候,就已经在盘算不今日。”
兰重益抓过她的手,敛目端详,她的手腕细腻皓白,如瓷如玉,“庞泽这个人,孝心重过忠诚,贵嫔抓住他的母亲便抓住了一切。真珠,我们处于被动,注定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不会就此认输的,这不过是短暂的分离。”
真珠般礴而坐,俯身摘眼前的一株红荷,荷瓣滚落下圆润剔透的珠子,湿了掌心,兰重益展开袖子与她拭干。
水面上凉风吹来,纱幔飞舞。
真珠任凭凉风的抚摸,脚忍不住悄悄侵在水里,惬意地划动着,惨碧的荷叶在她脚底荡漾。
“外官入京的事情怎么样了?”她问。
兰重益把她的脚捞上来,真珠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没敢再往下放。
兰重益这才和她说:“蔡相掌权,多数人都是奔着他去的。赵柁和他攀交上,并和蔡党一派老臣段觌的庶女定亲,如今已经顺利入朝为官,任九卿太仆之太仆丞。你养伤未坐殿视朝,没和他碰上面。”
真珠她皱了皱鼻子,有点不喜欢段觌这个人,“段卖见一向眼高于顶,即便是家中庶女也不肯轻易下嫁,竟能看上赵柁,真是稀奇。不过他入朝就担任太仆丞,高过韩康不止一阶,委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段卖见?”兰重益对她的叫法感到新奇。
“我也叫他老山羊,他那张脸配上胡须,活脱脱一只老山羊。”真珠拉过他宽大的袖子盖在脸上,嗅着熟悉的兰香。
“并非是我对他有意见,而是意见非常大,当年他和楚怀候那些人没少在背后捅我刀子。我不是圣人,对害我的人做不到心胸豁达。再者,他这人不配为臣,前一刻为自己恩师徐家卖命,下一刻就能为了讨好新主将徐家踩在脚底。”
发完牢骚,她靠在兰重益肩上打起盹来,“困了。”
兰重益无奈地摇摇头,将她扳到膝上枕着,用手托住脑袋。
“公子,回去了记得唤我……”真珠钻到他怀抱深处,乱拱一阵,大概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才安心睡去。
待她熟睡,兰重益抱她回到亭内,安置在琉璃榻上,替她穿好罗袜。
孟纠在亭外唤道:“公子在?”
兰重益从亭内出来,孟纠回道:“岚候世子入宫了,他听说您在此处,请求一见。”
孟纠眼神往后面瞟去。
兰重益望了眼,一个人影伫立在那。他让阿玉到亭内伺候,随孟纠去见从兄。
“兄长有事?”兰重益见他形色匆忙。
“是私事。”郦世子张望四周,小声道,“事涉隐秘,此处不方便说话。”
兰重益会意,“兄长随我来。”
他提步走到园径上,郦世子紧随其后,两人到了一座视野开阔又敞亮的阁屋。
郦世子迫不及待道:“殿下该趁早做准备了。当初答应借兵给贵嫔只是保住郦氏侯爵的权宜之计,如今朝局初定,还未稳定,风雨骑尚有利用价值,但他日局势稳定,只怕贵嫔过河拆桥。”
兰重益抚着袖口的手微顿,“风雨骑协助贵嫔攻伐临安一事,陛下若是知晓了,怕是接受不了。”
“什么?”郦世子惊得瞪大了眼睛,压低嗓音,“殿下还没告知陛下!也就是说陛下到现在还不知道,调动风雨骑的兵符在您手中。”
“是。”他因为这件事困扰不已,一直在寻找开口的时机,“陛下受伤,又因失去皇子抚养权心有郁结,要是在这时将实情坦白,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灾难。”
“唉!”郦世子长叹,敲了敲手掌,“风雨骑毕竟不是小事,殿下还是尽早坦诚为是。您和陛下情深意笃,莫要因为这件事心生嫌隙。还有,媛姬到了临安。”
媛姬……
“她如何会到临安。”兰重益略感震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但故作镇定的他很明显走神了。
郦世子摇摇头,起身行礼,“臣要说的就这么多,天色不早了,臣不敢逗留宫中,告退。”
兰重益醒过神,“我送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