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从元盛一朝开始,君王为巩固皇权杀了太多人,重文抑武的时代,文臣的重用是武将的末日,庞嫣在这时出现了,她一手改变了文臣权倾朝野的格局。
庞嫣最不屑文官附庸风雅,趋名逐利,作为武官出身的她绝不允许文官欺压在武将头上,因此这次外官入京,非但不是升官进爵,反而是一条黄泉不归路。
庞嫣拿不少地方官开了刀,市曹的血从早晨流到晚上,一直没有干透。
正值炎热天气,市曹上蚊蝇乱窜,短短一段时间竟引发了小范围时疫。
小皇子就在这时忽然病了,太医来看,诊断和时疫无关,只是天热中暍,开了副酸梅汤的方子。
宫人熬好哄他喝下,小皇子赖在乳母怀里哭了好半晌才肯睡下。
真珠照顾了大半日,两眼困得睁不开,她吩咐阿玉有事及时来奏,才抱了竹夫人在一旁小憩。
大概睡了有半个时辰,阿玉进来将她摇醒,“陛下。”
真珠睡眼朦胧地问出了何事。
阿玉道:“公子回宫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就得走,陛下要见么?”
真珠迷迷糊糊爬起来,一边胡乱找鞋,一边吩咐她,“让人去传午膳。”
拢好衣襟,揉着眼走向后殿。
兰重益在案前奋笔疾书,不知写什么那般认真,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停笔间隙,恍然见真珠懒懒散散进来,便知她没睡醒。
他微微笑道:“再等等,这就好了。”
真珠走近想看他写什么,兰重益已搁下笔,绕过案来牵住她的手,“陛下辛苦了。”
真珠笑着晃晃脑袋,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携手走到阑干前,殿前夏花如火如荼地绽开着。
大片绿荫遮在两人头顶,恰好挡住炙阳,他们并肩而立,远眺绵延起伏的山脉。
兰重益松开手,从袖中掏出一小张绢递给真珠。
真珠展开,是一份誊抄的外官名单,不可用的人已经全数涂抹,可用之人一目了然。
兰重益道:“名单是臣与王师、廷尉平商议后所拟,陛下斟酌任用。”
廷尉平是韩康,真珠原意是想让他任皇帝私府九卿少府一职,但韩康推拒了,请求以任职书为准。
三公九卿包括部分属官的任职诏令皆由庞嫣过目下达,真珠做不得主,因此等庞嫣颁布任命诏令,韩康连廷尉监都不是。
真珠为此生韩康的气,认为他不该推拒。
“咦,为何要叉去赵柁,而不是直接涂抹掉?他可是蔡熹的亲信?”真珠目光在赵柁二字扫过,指给兰重益看。
兰重益瞟了一眼,“赵柁是临江天官县人,经人举荐到临江书学读书,和蔡相没有关系。”
“柁者,房梁也,是想成为朝廷栋梁?赵柁不是蔡相一派岂不正好为我们所用,公子为何顾虑
?”真珠莞尔。
兰重益道:“临江治旱,书学博士让学子们到各个郡县去协助官员治理,其中就有赵柁。我看过他当时所在郡县的治旱记载,表现极为出色,很有想法。”
兰重益沿着阑干信步,真珠揪住他的袍袖,亦步亦趋,“然后呢?”
“赵柁初为小县笔吏,后来长官察举推荐给了上面,任命一县之官。他在任期间政绩突出,有孝廉,此次入京更是贵嫔特别指定。”
贵嫔看上的人,不就成了香饽饽。真珠微笑,“别的官员是踏着黄泉路来,他却是一路升迁,分外惹人眼红呢。”
兰重益轻摇脑袋,“锋芒过露。”
“哦,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真珠心里很好奇。
“有人嗅到他升迁的风声,阿谀讨好,他来者不拒,有人邀约便到对方府上一叙,虽说没人见过他带着金银财物离开,私下难免会惹人猜疑。”
真珠点头,“所言极是。”
见她脸上竹夫人硌出的红印还没消,兰重益抬指抚了抚,“王师说他曾举荐此人进书学,期间还有徐家女郎替他保举。”
“什么!怎么是他?”真珠脑子里模糊的影子一下有了具体轮廓,“没想到赵三这么好运,频遇贵人相助,竟然还改了名字。”
兰重益眉峰微扬,“陛下认得此人?”
“如果是他,我们不必再费心了。”真珠想起就来气,“当时送他去书学的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因我形象不整百般鄙夷,前往书学的途中更是将我当做奴婢使唤。”
兰重益道:“未听王师讲起。”
“王师只念此人有学识,哪管这些。”真珠冷哼一声,“出身农家却不事稼穑,只靠父母姊妹养活,如今高升了,对权宦百般奉承,对贫苦人自视高人一等,什么孝廉,我看是他成心粉饰。”
真珠实在不想听到这人事迹,回头唤阿玉,“膳食传了?”
阿玉敛衣行礼,“已经备妥。”
兰重益知她是为自己备的膳食,便道:“去官署用也是一样。”
“官署的膳食有多难吃我又不是不知道。”真珠拖住他的袖子,“公子多用些才许走。”
兰重益拍拍她脑袋,“知道了,陛下。”
下午,兰重益刚出宫,王师与侄孙般繇就入宫了。
窦明辨见真珠有些憔悴懒散,嗔怪道:“陛下让公子都养颓了。”
真珠面上一热,“王师哪里话,朕近日朝务用功,怎么就颓了。”
潮红从脸颊爬到耳根,窦明辨仍旧笑话她,“也幸亏是公子,若是旁人,臣定是要让陛下吃一顿竹笋汤的。”
真珠按着胸口,小声嘟囔,“王师这是偏心。”
窦明辨瞟了眼远处伺候的火旼,笑道:“公子形同副君,陛下倚靠他,往后可高枕无忧了。”
真珠晃了晃心神垂眸道:“朕能倚靠他,的确庆幸。”
说到这里,手莫名地抖了一下,然后在对面二人诧异的目光里松了手。
白玉杯砰然坠地,跌在裙边,热茶水打湿了一群,一片氤氲蒙在眼前了。
她俯身去挪裙衣时仿佛听见般繇说了句话。
“陛下和太/宗皇帝有几分相像呢……”
腰裙湿了大半,宫女来扶掖她更换。
过会儿她要出宫去乐府,也正好要换衣。
穿上常服,梳好发髻,真珠在镜子里端详,心生一丝烦恼。
她和阿玉道:“你看我这脸,永远都长不开。”
阿玉扶稳发髻,寻找适合插簪的位置,“陛下没见民间有的女人,才十五年纪便成了老妪模样。陛下青春永驻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何苦烦忧,况且陛下还年轻,长身体的日子还长着呢。”
终于簪戴好,阿玉扶真珠起身。
乳媪把已经睡醒的应星抱来,看着气色好了很多。
阿玉问道:“喂过酸梅汤了?”
乳媪道:“喂过了,小殿下还吃了奶。”
真珠轻轻抓了下小手小脚,小娃娃大概觉得痒,咯咯直笑,胖胖的小手在她手心一阵舞蹈。
“小殿下像陛下呢,活泼好动。”阿玉在旁说道。
魇足的娃娃咬着手指,睁着乌黑澄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真珠。
真珠在婴儿脸上亲了亲,叮嘱乳媪好生照料。
由于长明里距离晋宫有一段距离,圣驾到乐府已经是黄昏时分。
天子出巡,官员该肃清街衢的,但真珠不想张扬,便没有知会乐府官员。
乐府的长官是乐府令,乐府令根本没接到女帝驾临的消息,赫然见到女帝跟前侍从伏辛吓了一跳。
皇帝已到了官署,乐府令赶紧领着乐府一众属官仓促出迎。
乐府是收集编纂各地民间音律的朝廷机构,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在宴会或郊庙时进行演唱演奏,它原是设立在宫中的,直到理宗朝。
理宗痛恶舞乐,迁乐府至长明里,数朝都未曾变动,到了元盛朝,乐府职能发生变化,不再执掌郊庙之乐和天子之乐,改由太常隶属的太乐执掌。
真珠好音律舞乐,对朝廷音乐机构了解熟悉,因此庞嫣给的这趟差事很对她胃口。
天子不可轻易离宫,庞嫣不是不清楚,有大臣对此提出异议,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因为她自己也出宫,有时是和亲信商议要事,有时是和蔡熹私会。
真珠心知肚明,但她和庞嫣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默契。
在提议乐府收编民乐时,庞嫣还主张重修大晋律法,遭到朝臣一致反对。她索性自作主张修改了部分晋律,特别是在朝臣的休假问题上,把原本的五日一沐改成了十日一旬假,也就是说大臣必须要上够十□□才轮到一次休假。
“假期本就不够,还硬生生改成十日一休。”陆呈雪对此意见颇大。
五日一沐他都满腹牢骚了,十日简直是割他身上的肉啊。
这不,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日,贵嫔突然提出要整顿乐府。
乐府隶属九卿少府,他这个少府理所当然要加班加点,于是好好的旬假就这样泡汤了。
立秋分三候,一候凉风至,然而立秋后,天气并没有转凉,炎热程度反而达到了极致。
宫外比宫内热多了,宫中有北地供应的冰雪散热,宫外只能冲凉摇蒲扇。
真珠热得心烦意乱,和陆呈雪在亭子里摆了六博。
在博弈上真珠是好手,玩了三局,陆呈雪竟一次也没赢过,他又不认输,直呼没准备好,再来一局。
真珠丢开博箸,伸了伸腰,“再来你也赢不了,倒不如乖乖交出彩物,免得在小丫头面前失了体面。”
“我不管,再来。”陆呈雪不予理会,顾自掷采行棋。
恰好乐府令过来,请真珠移步去长松馆看乐工们演奏。
陆呈雪这才作罢了,不情不愿把一堆采推出去。
路上闷热,陆呈雪摇着麈尾,“元六,你说贵嫔怎么想的。她厌憎歌乐,却要重振乐府,心思真让人捉摸不定。”
徐徐热风吹得脑门发晕,真珠打开腰扇,把热风扇了回去,“忽然有了兴致也不一定。”
陆呈雪根本不信,“贵嫔才没可能……”
想起火旼还跟着,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了肚子。
其实陆呈雪的疑虑真珠不是没有过。
收编民乐进乐府是庞嫣在朝会上忽然提出的,行径确实可疑,要知道,曾经威震一方的庞贵嫔爱武装不爱红妆,爱刀剑不爱音律,对乐府机构的存在她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真珠迷惑不解。
到长松馆时,馆中器乐正响,歌工歌童高低相和。楚声唱法,在刚进入夜色的乐府中显得格外幽深。
能进乐府的歌者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是歌者里的佼佼者。
真珠问乐府令有多少歌者。
乐府令答道:“在以往的数量上多增了二百名歌者,歌童居多。”
大肆用歌童,这种侈糜是更古未有的,哪怕盛世也没有,却在如今形势不稳的局面出现了。
真珠有些震动,在帘后伫了许久才据席坐下。
乐府令呈上记录词乐的竹简。
都是还未誊抄的,真珠随手翻了一卷,是歌者方才所歌,名为《商英女》,写的是前朝商女英氏的生平。
“怎么唱英氏之女。”陆呈雪面色微沉。
真珠道:“怎么了?”
“寓意不祥。”他道。
英氏因美貌才学扬名天下,得配江东名门,然在新婚之夜遭山匪劫持,英氏女逃出魔爪后投奔夫家,未料遭到夫家退婚羞辱,英氏女只得返回娘家,不料娘家生变,举家覆亡,英氏女被迫流落风尘。
后来宦门买她做了伎妾,接着辗转几代主翁,送来赠去,始终不得自由,皇帝在臣下府中无意一窥,贪恋其美色,强为宫嫔。半年后皇帝暴毙,新君认为英氏祸国,将其锁在高阁,封闭了楼道和窗口,每日膳食只以小洞送入。英氏女不堪其辱,日渐疯癫,最终狂笑而亡。宫人敛尸入殡时,昔日风华玉貌的英氏女形状枯槁已似八十老妇。
英氏遭遇凄惨,歌她者潸然泪下。
真珠听完心生恻隐,觉得呼吸都艰难起来。
她接着又翻了几卷,写的皆是男女的爱恨纠葛,或是不幸的身世遭遇,再无其他了。
翻到最后一卷,打开来看只有前半截尚存,余下的几行字被人用笔刀故意刮掉了。
“别君后,泪阑干,联珠帐中寒……”
抚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眼前像蒙了层纱,怎么也看不清。她一阵恍惚,额头沁出汗珠砸在竹简上。
伏辛终于发现她的异样,膝行几步到跟前,压声询问,“陛下是否起驾?”
真珠掩了卷册,微微晃手。
陆呈雪一副疑惑的样子。
“还有的词曲卷册在何处?”真珠问道。
乐府令迟疑了一下,拱袖道:“陛下要看其他的,臣让人搬来。”
真珠扯唇笑道:“有劳乐府令。”
离开长松堂,歌乐仍在耳边萦绕。
真珠扶额走在浓夜覆盖的园中,步伐渐渐凌乱,好几次绊住裙子,但她掩饰得很好,跟着的火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倒是伏辛抬手顶住真珠上臂,将她力量全都引导在自己这方。
他低声道:“陛下龙体有恙,可要立即还宫?”
陆呈雪落在后面几步,除了伏辛,无人发现真珠已是大汗淋漓。
她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偏头看火旼,“腰扇?”
火旼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腰扇不在了。”她又说了一次。
原来是腰扇忘了带走,火旼即刻领会了意思,“臣这就为陛下取来。”
他拔腿往长松堂方向跑去,再看不见人影,真珠才道:“伏辛,通知呼延宗赫,要他设法与太上皇取得联系,我要尽快了解君父现状。”
“是。”伏辛扶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陛下病发,应立即回宫。”
真珠道:“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母亲都会最先知道,要是她得知我病发,必是立即要我回宫。”
“陛下龙体重要。”伏辛道。
“我有一事,需要立即证实。”
陆呈雪手摇麈尾走到两人面前,见二人神情严肃,奇怪地打量了真珠几眼,“病了?”
他撇开麈尾,抬手要贴她的额头,伏辛将他的狼爪挡开。
“眼下还不能回宫……”真珠大口喘息着,呼吸间尽是干燥的草叶味。
伏辛看着她固执,眉头紧锁。
陆呈雪给她摇扇,“陛下以往是否有过类似的情况?”
“毒发了。”她很清楚,只有毒症加重才这样。
可她实在不懂,为何断了药石反而加快了发作。
真珠闭目按住额心,复睁开,眼前恢复清明,呼吸渐趋平缓。
火旼也取到腰扇回来了。
陛下要看所有乐府词曲,是乐府令没料到的。
他把那些竹简逐个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卷,傻眼了。
这卷词策记录的是《舂歌》,内容叙述的是戚夫人的生平事迹,本是寻常,但奇怪的是最后几句被人用刀故意刮掉了。
一般这种情况应该作废,拿去烧掉的,如今非但没有处理掉,还出现在乐府诗集当中,甚至到了陛下手里。
乐府令辨认还未完全清除掉的几个字,“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女!”
没错是没错,但怎么有错字。
“谁这么白字,汝都能抄成女字。”乐府令气呼呼地丢到一旁,打算让笔吏重新誊抄一卷存档。
乐府丞捡起来瞧了瞧,奇怪道:“府君不觉奇怪,《舂歌》乃戚夫人在永巷所作的歌,因涉及蒙蔽视听,贵嫔早已严令封存。”
他不说便罢,一说乐府令就吓出一脑门汗,“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作梗?”
乐府丞点头,乐府令立时打起了寒战。
贵嫔三令五申,让陛下听应该听的,看可以看的。而今陛下忽然要览阅其余的简策……其余的简策,要么是君臣猜忌,要么是战争之苦,还有黎民不满徭役过重,大肆传唱动摇民心的歌谣。
乐府令吓懵了,“老天这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呀。”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干脆把烂摊子甩给聪明过头的乐府丞,乐府丞转头又丢给了常年被他刁难的游徼丞。
游徼丞姓洪,从不起眼的乐工做到三丞游徼丞,近年因为空降的乐府丞使绊子迟迟升迁不了。
如今乐府丞又拿这种掉脑袋诛九族的差事为难他,游徼丞大感恼火,一个人坐在房中饮酒浇愁。
如果遵从心意去做,势必得罪庞贵嫔,但他又不愿蒙蔽君王,做不忠不孝之臣。
这可怎么是好?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外头叩门声起,知道是女儿女婿,道了声,“进来。”
随即推门进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五官清秀,手捧竹简,女的容貌庄姝,端着灯台。两人前后走到游徼丞面前坐下。
洪羽扫了眼几上的杯盏,“阿爹怎么喝起酒了?”
“闲坐小酌,这就准备歇了。”游徼丞道,“这么晚你夫妻就不必过来了,早些歇息去吧。”
洪羽不着痕迹地移开那些杯盏,“女儿见阿爹房中仍旧亮灯,就同翠管过来看看。阿爹饮酒是在为何事烦难?难道乐府丞又给阿爹出难题?”
游徼丞点头,将事情的始末道来。
洪羽听完,心下一沉,“阿爹打算怎么做?”
游徼丞摇头沉默。
洪羽想了想,忽而问道:“阿父可曾听过死灰复燃的故事?”
翁婿俩同时看向洪氏,听她下言。
洪羽道:“梁孝王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触网入狱,狱吏田甲对他百般羞辱和欺凌,韩安国对田甲说:‘死灰难道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燃烧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之后,朝廷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田甲闻言后弃官逃走。”
洪羽抬头看着父亲的脸,双眸盈盈,“阿爹为臣忠诚本分,从不侵害他人,女儿打心底敬佩。人活一世,女儿希望阿爹能永远保持初衷,莫要步田甲的后尘。”
游徼丞怔住,定定地看着他自幼资性敏慧的女儿好一会儿,缓缓松了口气。
“乐府丞是要我尽快烧掉那些简策,以免留下后患。”他道。
“前朝遗留下来的诗集怎能烧了,乐府丞如此做法实在荒谬。”洪羽蹙起纤长的眉毛,面上怒气蒸腾。
他的夫婿严翠管压住她手,目色示意她冷静。
洪羽这才压低声音,“那些诗集所叙的都是发生在前朝的事了,能碍着她什么?天下烽烟四起,朝廷不肯同心协力一致对外,却整日想着如何堵住百姓的耳目。”
“我们的贵嫔她已经变了,曾经她可以马革裹尸为大晋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她和那些玩弄权势的佞臣有何区别。”
“别说了。”游徼丞怕她继续说下去。
洪羽默了默,还是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她重修乐府绝不是修撰诗集那样简单。”
游徼丞神情一顿,“不止是前朝之事,还涉及到今朝。你想得太单纯了,乐府不是重振,而是她要借乐府这把刀来杀人,借黎民之口来为她的野心铺路。”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明白了,“废帝的昏庸之名就是出自她手,废帝结局如此,现坐着的那位,她又会以什么手段对付……她最终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罢了。”
“她让陛下来乐府,难道不怕把意图暴露人前?”洪羽不能接受,她心里的庞贵嫔是巾帼英雄,不是谋逆的叛臣。
“你以为陛下就不知道吗?能坐上帝位的人,即便是傀儡,也不是简单人物啊。”
游徼丞笑了一声,看向窗上斑驳的树影。
洪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风停了,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里中打起更声,一声又一声,游徼丞唤道:“翠管。”
一直没开口的女婿抬起头,向他揖袖,“阿爹。”
游徼丞交代道:“明日你不必到前面去,只管在堂中练琴。”
“孩儿明白。”严翠管拜了一下,这才随妻子起身告辞。
昨晚下了一夜雨,花圃里湿淋淋,满鼻子都是草叶混合泥土的味道,真珠就在门前闲坐了半日。
晌午,伏辛说书简整理完毕,接了她去官署。
才去了一个时辰,就憋了一肚子气回来。
陆呈雪刚踏进园子就瞧她一张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谁又惹我们陛下不痛快了?”
真珠瞪他,不想搭理。
火旼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
这架势就是别来招惹我,否则就砍你脑袋。
陆呈雪笑嘻嘻地给她扇风纳凉,“陛下有什么烦心事跟臣说说,别跟他们呕气。”
真珠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气得没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陆呈雪腰扇一拍,“咱去庖厨瞅瞅。”
其余事小,饿肚子事大,两人说走就走,把浑身肥肉的火旼远远甩在后面。
庖厨附近是片竹林,此刻竹林上空烟雾缭绕,底下燃着火,一群着皂服的人正往火中投掷着什么。
庖厨里没人,锅上蒸着菜,真珠翻了翻,在盆里捡了一个蒸饼。
她塞得腮帮子鼓鼓的,陆呈雪戳了两下,毫不留情地笑话她,“慢着点吃啊,没人和你争。”
真珠皱着五官拍开他爪子,顺势把手上的油揩在他袖口。
“元六,你不是最喜欢食肉吗?这儿有牛脯和熟肉,别光顾着吃饼了。”
陆呈雪看锅里煮的肉熟了,挽起袖子,找来笊篱捞在砧板上,手法熟练地片好装大盘里,给她端眼前来。
真珠直接用手指夹起一片喂进嘴里,眼睛瞅着竹林里的动静,“喂,你看他们在烧什么,烧了这么久。”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陆呈雪道。
两人把大盘牛脯瓜分净了,草木灰洗完手,神清气爽地从庖厨出来,火旼也终于气喘吁吁地找来了。
竹林里火燃得越来越旺,还不断有人向这边运送什么,走近了只见是一把把捆好的竹简,真珠偷偷抽了几卷打开,尽是乐工草记什么的。
陆呈雪道:“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经过已经封藏已久的书阁,真珠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进去找找藏书。”
陆呈雪瞧门上挂满蛛丝,眉头皱的老高,“吃灰还差不多。”
真珠不管,“快点。”
她又对火旼吩咐道:“你就在外面守着。”
火旼哪敢不听啊,只能站在外头替她们看哨。
门一开,灰尘就铺天盖地地呛出来,陆呈雪腰扇扬了扬,犹豫着要不要再往里走,真珠已经钻了进去。
“陆十一,你快过来呀。”真珠捡出一卷,就书架旁置的矮榻坐下。
陆呈雪掩着口鼻在她身边站定,视线落在字句之间,“……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他倒吸一口气,“这不是说没有衣穿,没有粮食吃吗。”
“还有这个。”真珠展开前面一卷念道,“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陆呈雪拿过来翻看,没敢再继续翻下去。
真珠觉得挺讥讽,“身为国君的我竟然要在这上头窥知实情。什么宫闱秘事,痴男怨女……”
她环着手,绕着密不透风的藏书架打量,霉味刺鼻,不知在此荒废了多久,“好看是好看,不过她是故意拿来蒙蔽视听的,企图让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彻底变成只知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的无道昏君。”
“这点陛下还是临江王的时候不就……不就清楚了。”陆呈雪磕磕巴巴,说的心里发虚。
真珠攥出上头一卷,不想里头的简蛀烂了几卷,跟着尘灰扑簌簌全掉下来,沾了一衣一袖,陆呈雪赶紧给她拂开了。
真珠闭眼拍去灰,抖落开,在光底下颇是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
“怎么,瞧不清啊?”看她整张脸都快贴上面,陆呈雪又好笑又担心,“陛下别着恼,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体。”
“谁说我生气了。”真珠才没觉得自己生气,“你也说过了,我还是临江王的时候什么没见过,早该习惯了。”
“还说没有。”陆呈雪小声嘀咕了一句,放好书简,掏出丝绢来仔细拭去手上的灰,“你呢,别想太多,管它一件事还是两件事都一个性质,就是彻底架空陛下。眼前还只是众多小菜中的一碟,你都这样苦恼了,往后上大菜还得了,不得哭啊。”
没见她回应,陆呈雪疑惑地转过身,眼前哪还有人,刚要张口喊,才想起他们是偷着进来的,赶紧哑了声。
绕过书架,真珠站在窗前在支一扇窗,陆呈雪道:“你开窗干嘛?”
真珠拍拍手上的灰尘,扭头问道:“带钱了吗?”
“要钱作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去集市上玩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
陆呈雪掏出袋碎银搁真珠手里,真珠掂了一把,“走吧,去西市逛逛。”说着脚踩小凳爬上窗户。
陆呈雪听了一耳朵火旼那边的动静,也跟着爬出窗外。
“元六,你确定要这样出门?”陆呈雪指着她身上的衣服。
真珠低头一看,差点忘了,身上还穿着宫里的常袍。
她挑眉摊手,意思很明显,你说怎么办吧?
陆呈雪就知道,“随我来。”
一刻钟后,在僻静的耳房里两人各换上素净的乐工窄袍,又在箱笼翻出两顶皂纱帽戴上。
真珠用葫芦瓢舀来水,搓去脸上的妆粉,询问陆呈雪,“这样可以了吧。”
陆呈雪打量一阵,“还差一步。”
指着她头发,“过来我帮你把头发重新拢拢。”
“那你快点。”真珠端了杌子坐跟前,把脑袋支给他。
陆呈雪捏了梳子三两下拢起男子发髻,捡了根木簪固定好,戴上皂纱帽。
她模样姣好,女妆时秀美可爱,着上男装也有别样风采,很像士族家的小郎君。
真珠对着镜子点头,“不错嘛陆公子。”
“那当然,小爷我除了刀剑不行,就没有拿不出手的。你看看啊,从小到大,你全身上下哪样不是我操心的……”
往乐府外头去时,陆呈雪神吹了自己一路,两人你讥我一句我笑你几声,不大一会就到了街市上。
昨晚一场雨,今天就太阳就明晃晃的,分外炙烤,宿雨一蒸发,地面更烫了。
商贩的叫卖声充斥在大街小巷里,和蝉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街衢上的妇人已经换上夏衣,梳着高耸的发髻,画着时下流行的妆容,穿梭在铺肆之间,偶尔有顽皮的孩童从人群里跑出来,嘻嘻哈哈,蹿来跳去,充耳不闻身后大人的训斥。
街边有不少卖竹夫人、草鞋、竹席以及凉扇之类的棚子,还零散分布着卖瓜果、莲藕等爽口食物的担子,一座贩卖茶水凉羹的小食棚子下,坐满了赤脚农夫、外城游子、江湖艺人,其中不乏富家郎君和王臣贵胄。
真珠又热又渴,就点了碗金银花茶。
清凉侵到心田里舒服了很多,她拿手扇着风,眺望远处,才发现北宫山隐在光晕中的景象分外别致。
她趴到陆呈雪耳边道:“陆十一你说,如果阿姊扳倒了徐家,临安又是何景象?”
正喝着菊花茶的陆公子闻言一怔,“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
“随便问的。”
真珠刚要撑脸,手肘忽被撞了下,她揉着手臂,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外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嘈杂中传出几声清晰的呵斥。
陆呈雪和她对视一眼,放下茶钱,两人一起出了茶棚,只听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中隐约传来“武安候回京”、“奉贵嫔之命归京”的声音。
行人避让,一两个避之不及的摔倒在地,手持长矛的甲卫立即上前来驱逐。
夹在臭气哄哄的男人中,真珠有些反胃,偏又阗凑得紧,差点把方才饮的那碗茶水吐出来。
“你小心点。”陆呈雪张臂护着她。
人群拉扯推搡间,马蹄声渐近,门洞里大纛幢幢,“冯”字军旗拂拂。
武安候冯杞的军队不能入城,驻扎在城外百里,随他进城来的卫士不到百名,但胜在气势宏伟,依旧令人震慑。
真珠道:“怎么不见武安侯?”
“那不是嘛。”陆呈雪指给她看。
队伍前方一名意气风发的白袍将军纵马而出,素盔繁甲,眉目深刻,只这随意一眼,倒叫人不敢与之对望。
“自古英雄出少年。”十二岁征战杀敌,十五岁平定东海之乱,十八岁承袭父爵,此后奉命镇守东海,三年内无一犯禁。
陆呈雪向来不服人,此时此刻心底生出一丝敬畏。
他从未见过一种人,睥睨人寰的气势足以化成杀人不见血的兵刃。相比之下,自己便相形见绌了。他臊得厉害,悄然敛下首,拽了真珠就走。
真珠正在兴头上,不耐烦道:“要回去自己先回不行吗。”
她挣扎着,忽然看见队伍里一张熟悉的面孔,急忙掐陆呈雪的胳膊,“我好像看见岑恪了,陆十一你快看呐,的卢马上坐的是不是岑恪。”
“知道了。”陆呈雪的胳膊被她揪得发麻,眼睛跟着在队伍中搜寻起来。
行进的队列中,帽盔上的红缨异常醒目,还有那匹的卢飞马。
那张脸隐在铁水般的行阵中,看不清帽盔下的面目,但只凭一簇帽缨和一匹的卢也足够证明是“红缨飞马”。
“见到他很激动?”陆呈雪无语。
真珠道:“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还怪想他的。”
陆呈雪嘴角抽抽,和她一起目送队伍消失在街衢。
“哎!”真珠长叹一声。
陆呈雪也想跟着叹气,没敢。
“陛下有烦恼之事?”
不像陆呈雪的声音,也不像他一贯毒舌的说话方式,真珠古怪地看看陆呈雪,陆呈雪也挑着长眉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反应过来后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身后看去,视线对上兰重益的脸。
真珠面上一喜,疾步上前去,“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兰重益细想了一下,思考要不要和她实话实说,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真话,“就在陛下说很久不见岑恪……”
话还没说完就被真珠捂了嘴,“公子别说了。”
兰重益眨眨眼,眸中带笑。
真珠才意识到还在街市上,慌忙拿开手,紧张地看了眼陆呈雪。
陆呈雪东张西望,装作没看见。
兰重益低声打趣,“韩寿偷香,只怪当时去的不是时候,要不然主君定能如愿了。”
真珠脸颊倏地红了。那时她去陆公府见陆呈雪,和阿玉的对话,公子还记得这般清楚。
偏陆呈雪那厮听见了,还火上浇油,“偷香,元六你居然还背着殿下偷过香!”
真珠呵呵道:“那都是年少不懂事。”要是知道偷香的对象是你,怕是要哭出来。
真珠只想这茬赶紧过去,便赶紧寻了话题,“公子出来有要事要办?”
兰重益心情似乎特别好,“本是不用来的,临时又改了主意。好在这趟来对了。”
真珠尴尬地笑着,拉扯他的手,“公子不说这事了好不好?”
兰重益顺势捏住她手指,只握了一小会儿真珠就挣扎了出来,“我穿着男装呢。”
兰重益不逗她了,“武安侯此行归京,一并带回了废帝。”
真珠瞪着乌溜溜的眸子,“元玮找到了!”
兰重益道:“找到她时还经历了一场恶战,徐家负隅顽抗,伤亡惨重,徐国舅为护旧主而死。废帝被控制后,阳阿公主再次由残余旧臣掩护逃脱。”
阳阿素日跋扈,遇事却分外精明,她必是先保全自身,再徐徐图之。
徐家的人,说他们是外戚权臣也好,君侧奸佞也罢,到头来还是为了他们操控的那位旧主而死,叫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