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见了韩康后,真珠心情明显不错,下午和庞嫣议事时,诸多争议之处都不曾起争执。
庞嫣惊怪又疑虑,一时竟不适应。
看完最后一卷帛书,庞嫣问她:“陛下以为如何?”
真珠看她轻揉酸麻的手腕,笑道:“朕以为妥,就依母亲之言。”
她说的是关于女官选拔的提议,真珠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一点,“通过考核选拔女官,就得先有真才实学的考官考评,母亲认为,谁做考官合适?”
国内情势才稳定不久,庞嫣就开始着手整顿朝纲和内宫,而调派京官入京和选拔女官是其中最重要的两项。
“考官是其次,重要的是从众多女子中尽快选出德才兼备之人填补册府整理遗册手本的空缺。”庞嫣道。
真珠试探道:“母亲身边不正好有个庞绾么?让她担任此职即可。”
“庞绾不够心细,不适合去册府做事。”庞嫣瞄她一眼,重新提笔,“陛下心中就没有可意的人选?”
真珠勾唇,“没有。”
庞嫣自然舍不得庞绾,那毕竟是她费心培养出来的心腹,岂能自断其臂。
庞绾自己呢,也的确争气,跟在庞嫣身边这些年是真学了些手段。庞嫣手握朝纲,她在庞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说的话越来越有分量,家中那些叔伯已经不敢轻视。
不只手段惊人,连那副容貌也似初绽的芙蓉,愈发耀目夺睛,怕是和阳阿也难分伯仲了。
说起阳阿,过去这些天了,关于她是半点音讯也未传回,派出去抓获她的人马陆陆续续去了好几拨,她和徐家却凭空消失了一般。
阳阿豢养宾客众多,又和江湖上关系密切,她的存在对晋宫始终是大威胁。
庞嫣虽然担忧势力,也没有过多关注,选拔女官的告示很快下发到全国各县,各地应试的女子纷纷启程赶来临安。
然而就在这时,废帝失踪了。
在重重把守下的清凉殿内废帝消失了。
是侍女去送晏食时发现元玮已不在宫中,禁卫翻遍了晋宫上下都不见踪迹。
“守在门外的都是死人不成,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庞嫣雷霆震怒,将清凉殿的禁卫全部下狱。
真珠和兰重益赶来上林苑时,庞嫣已经离开,只留了几个亲近的内侍侯着。
真珠扫了眼大殿,吩咐火旼,“都有谁出入过清凉殿,把人召来盘查。”
火旼领命出殿去。
兰重益走了一遍,将殿中的每间居室搜看下来,对真珠摇了摇头。
真珠想不明白了,元玮是如何从密不透风的清凉殿逃脱的。
“陛下,人都带来了。”火旼动作很快,将照顾废帝起居的宫人全都带了进来。
宫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都是天大的事,因此废帝失踪宫人们都已有耳闻,一个个噤若寒蝉地伏在地上,还没盘问先哭成了一片。
真珠不免头疼,“朕也没说要杀你们,哭哭啼啼做什么。”
宫人们声音收敛了些,却是抖得厉害。
火旼捧了记录废帝的起居案注,躬身请示,见兰重益点了头,才示意老内人开始。
老内人审问了几个宫人,宫人都坦言不知情。
火旼翻着案本,指了边上的侍女问道:“这两日是你上值?”
侍女交代道:“确是小婢上值,但小婢身子不适向嬷嬷告了假,淮阳王失踪一事小婢实在不知情的。”
火旼道:“传嬷嬷进来对质。”
嬷嬷上来先递了名册,向真珠禀道:“妾查验过,册上确实有她的告假,但今日食案记录是她的木符。”
如果不是她在撒谎,那就是有人用她的木符进过清凉殿。
无论是转借他人还是被他人盗用,轻则受罚,重则死罪,都是吃罪不起的。
侍女也是没料到会这样,惶然扑到真珠脚下,“陛下明鉴,小婢一直在病中,不曾下过榻,如何来大殿协助淮阳王逃离。”
真珠看着侍女,不禁想起死去的秋娘。
“可查到谁动了她的牌子?”她问嬷嬷。
嬷嬷走到宫人中将一个面色惨灰的侍女揪出来,“与你交职的是何人?”
侍女觳觫道:“午间本、本是轮到小婢送饭的,在庖厨的时候……一个褐衣婢拦住我,说是新来的,要与小婢同路,熟悉一下路径……小婢和她走了一阵,忽然感到头晕乏力,她、她看我不适,就提出替我送饭,我不曾疑她,便同意了。”
嬷嬷斥道:“贵人饭食不可离身,不可经由外人之手,规矩都忘到哪里去了。”
侍女死到临头哪还有心思争辩,一面告罪一面大哭。
寝居的案上还摆着食盒,应该就是侍女送的那份。兰重益上前打开盒盖看,里面空空如也。
食盒还在,唯独不见碗碟。
他抿唇思虑,低头见地毯一角歪斜,下意识用脚去蹭,不想边缘现出块碎布,花纹很是精细。
这下面难道另有文章?
他心中微动,蹲下身揭起那一角,果然有一层凹入底层的活动木板。
木板应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掘的,划口很不整齐,边缘粗糙又锋利。
他小心揭开后,土窖样式的门出现在眼前。
任谁都想不到,在清凉殿寝居的地板下藏着通向城外护城河的暗道。
泥土干燥成块,洞口散发陈味,不像是这几月内能挖掘的,况且仅凭元玮之力在一两个月内根本无法完成。
看来这条暗道存在已久,很可能是从前哪位不得意的宫人为了逃出宫廷掘的,因为藏在地毯之下,一直没被发现。
内侍把前后经过向庞嫣叙述时,庞嫣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当夜就命人把暗道填实,而后全城张贴了影像,晓谕诸县搜捕元玮。
谕令下达后,各宫宫使也不敢懈怠,连夜核查了宫人名册。
奇怪的是,宫内没有宫女失踪,唯独少了上林苑废帝的优僮。
真珠问优僮是何来历。
火旼说,优僮名唤昙华,因貌如女子不似男子,被父母送进宫中,本是要充作内官的,却机缘巧合被元玮看中充入后闱。
宫使拿了造册画像给真珠看,确实是柔和婉丽,貌比女子,穿着女装行走,也没几个人能一眼甄别性别吧。
真珠还挺欣赏,倒不是姣好的容貌,“位卑胆识却不小,敢从贵嫔眼皮底下劫人。”
兰重益收起画像,“失职的人不少,牵连者甚多。”
真珠见他转交到孟纠手中,孟纠拿了出去,忽然叹道:“原来深情也有倦怠的那一天。我曾以为,她会为了那个人容忍一切委屈。”
兰重益有一瞬怔然,有时候他也有患得患失的感觉,但他不是那种为了一句话而大悲大喜亦或大彻大悟的人。
他眉眼带着最温和的笑,问她,“短暂的深情,也还是最刻苦铭心的。”
真珠似怕他多想了,忙啄脑袋,“公子所言极是。”
她挥手命阿玉拿卧箜篌来,“我为公子讴歌一曲如何?”
兰重益看她摆弄卧箜篌,也极有兴致,“真珠心情不错。”
真珠大力点头,“岂止不错。”
趁火旼去外间听差,蹭到兰重益的坐榻上,挨着他耳朵道:“她不开心,我就开心。”
“我知道。”兰重益挠了挠她微凉的耳尖,将散落在脸颊的发丝顺到后面,试着卡进发髻。
真珠靠在他肩上,随手拨弄卧箜篌,伴着乐声轻言道:“她逃出去,我也愤怒,但还是希望她就此逃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
她脑袋直晃,兰重益扶住,终于把乱发整理好。
“于帝王家,用情是障碍,尤其是对同胞的宽容。”他道。
真珠按住琴弦,眸色黯了,“帝王也是俗人,为什么不能多情呢。”
兰重益没说话,只是看着光下她那双装了许多心事的眸子。
“重益,你相信吗?”她看向他,“我会是有人情的君王。”
人情啊,在她成为君王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奢侈的东西。
兰重益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我会陪在真珠的身边。”
真希望她就这样,可帝王注定是被仰望的存在,成为不了寻常人的。
他说的是陪在真珠的身边,而非陛下的身边。
真珠感觉到那是一种不确信的表现,至于理由,帝王史足够证明她说的话太过理想。
她无法反驳,拨弦的手乱了节奏,恰好阿玉及时进来解了围。
阿玉说庞绾来了。
因为阳阿和废帝之事,庞嫣心情不佳,将诸多事放手给了庞绾,因此庞绾来长极殿的次数多了许多。
真珠按住卧箜篌的弦,待琴弦止颤,方才对阿玉道:“让她进来。”
她方坐起,庞绾随即进来,在帘下向她和兰重益行了礼,迅速扫了眼殿中情形,又才趋步上前,“陛下,应试的女官和乐工的名册已整理好。”
“呈上来。”真珠放下卧箜篌,从阿玉手中接过庞绾整理的名册。
大致览过乐工那本,又翻看女官名册翻了几页,如愿看到王蓊在内。
真珠暗暗朝兰重益眨了眨眼,对庞绾道:“可行。辛苦你了。”
庞绾柔声道:“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本分。”
“考官定好了吗?”真珠问。
庞绾道:“是陆少府主考,庞少监监考。”
一个庞嫣的人,一个她的人,偏生还不大对付。让他们一块办事能行吗?
真珠挑了挑眉,合上名册递给庞绾。
庞绾拂身接过,微抬下颌的一瞬,真珠竟有片刻失神。
待庞绾退下,兰重益道:“陛下为何看中王氏女?”他看得出她很喜欢王家女郎。
真珠道:“能授府中奴仆字画之人,应该不是王砚那等安常守故的顽固派。”
她了解过了,王蓊当初没能考上女官,全是因为太原王氏和徐家不睦,徐家徇私报复,将王蓊除名在外。
如今徐家完了,王蓊没有理由不参加女试。
想想还是不久前,王徐两家女郎同归临安是何等的风光,再看眼前,徐家一倒王家就迎了上来,真是物是人非。
夜里小家宴,乳媪把喂饱的小皇子抱来给真珠。
庞泽在一旁远远瞧着,脸上笑意比从前多了许多。
真珠抱着软软的小娃娃,心都化了。
应星是她的第一子,不论前世有多少不愉快,心底始终是珍爱他的。
“君父来信了么?”兰重益擦去婴儿嘴角的口水,问道。
“训我来着,明明是挂念我的,非要。”真珠自裙腰取出帛书递给兰重益。
兰重益浏览过后,向庞泽道:“君父给孩子取了名,叫应星。”
庞泽忙下榻来稽首谢恩。
应星,应星,那可真是好名字。
庞嫣对这个孩子的名讳也格外上心,只要有闲就会抱上一阵,还说等到了百日宴就宣告皇子的名讳。
第一子的名讳谁能定,由谁定,也是无声的战争。
远离临安的太上皇比少年君王更懂局势的复杂。
兰重益把帛书收入袖中,指腹轻蹭着婴儿柔软的脸颊。小娃娃睡了,皮肤白白嫩嫩,着实可爱。
兰重益道:“庞泽,你来抱抱他吧。”
庞泽上前来,刚伸手,又犹豫地缩回去,抬眼看真珠,真珠却偏开脸去。
庞泽抱了儿子过去,门外就来了赴宴的优僮们,见庞泽抱着小皇子,一个个簇拥上去围着软糯的小孩。
许是吵得厉害,小娃娃蹙起秀气的眉毛,瘪着小嘴,看似要哭了。
庞泽登时不快,挥着袖子将聒噪的优僮们哄开。
热闹之后,乳媪抱了小皇子下去歇息,长极殿空荡荡,又冷清起来。
还好,每个清冷的夜晚有兰重益的陪伴,也没那么漫长。
真珠刚沐浴过,对着铜镜梳理湿发,看见镜子里的兰重益在看书,便问他:“韩师兄怎样了?贵嫔没有发现异样吧?”
“韩康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很有章程规范,难被抓住把柄。他有几分本事怕是王师都不清楚,藏得很深。”
兰重益抛开书卷,半倚身,撑着脸看梳妆台前的真珠。
她头发还很湿,正用绢帕擦拭,时不时停下来解那些烦人的死结。
透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真珠吐了吐舌头,“头发老是打结。”
“坐过来。”兰重益招手。
真珠乐得有人排忧,蹦跳着过去,捧着绢帕呈给他,“劳驾公子。”
兰重益捏过她下巴晃了晃,“你啊。”
真珠很自觉地坐在他怀里,“要是你不在,这头发我可要愁死了。”
“别动。”兰重益将她按在胸前,三两下解开结,又用绢帕仔细搓干。
她头发多还长,平常有宫人梳理不觉得多麻烦,自己做起来实在要命,但到了兰重益手里就不一样了,他极有耐心,愣是把那些死结一一解开了。
真珠解决了头发的难处,就和他说起明天要办的事,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明早外官差不多都入京了,你不是也要去嘛,记得挑几颗好苗。”
兰重益耳朵都磨出茧了,揉着她脑袋道:“干发了再睡。”
真珠鼓着腮帮子,“可我困了。”
兰重益拿她没办法,揽过长发在臂弯,“就这样睡。”
“好。”真珠脸贴着他胸,安心地闭上眼睛。
然而临安还未安宁,南境就打仗了。
北境的月氏,南境的鹤拓,战火蔓延,加快了扩张的速度。
朝廷才经历残酷的政变风云,短暂的安宁在立秋后悄声结束。
出兵的奏报从边境源源不断送进临安宫,庞嫣的眉头再没下来过。
真珠意识到这次战况不妙,在校场上骑着马跑了一圈又一圈。
秋雨很冷,颗颗如石,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
火旼在边上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说怀相和岑老将军求见。
真珠放慢了速度,但没有勒马。
雨势迷眼,场边等候已久的红衣青年见她并无回意,纵马冲进雨幕。
赫然是陆呈雪。
他冲真珠喊道:“元六,南境真的开战了,岑老将军请战了。”
真珠擦去脸上雨水,调转马头,“鹤拓不守承诺,欺我年少屡屡挑衅。”
她翻身下马,匆忙往校场外去。
陆呈雪也下马来追在身后,“你怎么想?”
“南境虽然时不时犯境骚扰,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哪敢真的来犯。老鹤拓王在世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个刚即位的鹤拓王究竟哪来的自信。”
真珠衣服和头发还湿着,也顾不上更换,一直走到外庭。
两位老臣在庑廊下候了许久,满脸焦灼,见真珠进来连忙迎上去。
“明公,老将军,眼下什么情形?”真珠坐下,阿玉及时拿来干衣裳给她披上。
岑勉道:“两城沦陷失守,裴元帅殉职,驻关的精骑全军覆没。”
真珠以为听错了,“裴帅牺牲了!”
现在可不是为伤心的时候,岑勉道:“此次南征比以往都艰险,若无老将压阵,士气必然低落。岑挚已率领五万人南下御敌,老臣也请缨南征。”
“老将军别说了。”真珠按住眉心。
庞嫣让裴将军戴罪立功,却让老将军死在边境。岑老将军年事已高,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真的不想让他涉险。
岑勉看向怀素,怀素道:“鹤拓虎视眈眈多年,一直妄图吞并临江,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
真珠道:“五万士兵如何抵御鹤拓,必要增派援兵才行。”
岑勉宽慰道:“只要有老臣一日,鹤拓断然不敢来欺,陛下安心。”
从鹤拓挑衅之日起,边境就已构成威胁,交战是迟早的事。
只是晋国休养生息多年,逐渐偏向风雅,国中子弟酷爱簪花泼墨,缺少沙场历练,年轻的将领太少了,又没有立下令兵卒信服的战功,所以岑勉请缨出战,试图以老将威信鼓舞三军,震慑敌方。
情势关乎国家存亡,庞嫣并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而罔顾大局,因此岑勉的请缨没有受到太大阻碍。
作为庞嫣手中操纵多年的傀儡,真珠这次盖玺是格外两难。
呼延老将军却说,这是好事,足以彪炳史册的不世功勋将为她打破朝堂一边倒的僵局。
真珠就这样被老臣们推着向前,踩上掌握乾坤的刀尖。
庞绾将盖了大印的缯书呈给庞嫣时,庞嫣满意地笑了。
大殿隐在朦胧的烛光里,庞嫣在灯下望了眼中庭的秋雨,转身走进寝房。
房中有一面容白皙的中年男人在观赏墙上装饰的书画,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脸,而后朝她伸出手掌。
庞嫣刚把手放上去,便被男人大力拽到怀中。
“蔡熹!”她惊呼道。
秋雨急促,很快淹没了殿内的喁喁私语。
今夜真是漫长,真珠怎么也睡不踏实,兰重益不在身边,手脚冰凉,又屡次被噩梦惊扰。
辗转反侧,索性披衣起身去侧殿看应星。
当值的乳媪靠在床榻旁,真珠没扰她,就站在榻边。
孩子睡得很香,小脸奶乎乎的,很招人喜欢。
其实她愿意生这个孩子是有私心的。贵嫔怕不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前世的庞嫣是真的怕应星。
她一直不明白,应星不过是个孩子,庞嫣为何会怕成那样。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庞嫣和茹氏的谈话,才知道庞嫣做了一个奇梦,她在梦中斫了一只花斑虎的脑袋。而应星有着和伤痕一致的胎记……
真珠拨开绒绒的胎发,轻抚那枚胎记。
庞嫣是相信应星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敌,还是相信他是助她成王的关键呢?她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