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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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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敬离开别院不久,在外打探消息的呼延宗赫也回来了,陆呈雪问他有没有主君的消息,他摇头道:“或许主君是怕发现踪迹,并未留下标记。”

    众人只觉情势愈发严峻,目光扫在兰重益身上,气氛凝重地握紧了刀剑。

    坐在北面的兰重益一言未发,眼睑下的青黑显而易见。

    大家都不说话,陆呈雪快要急死了,“那其他人,总有一点线索吧。”

    呼延宗赫怔了怔,迟疑道:“我们找到一个人,穿着主君的外袍,尸体已被老鸹啄食,面目难辨……臣不敢确定。”

    不该是真珠,如果是她,怎会封城搜索女逃犯。那死的一定是掩护她的密卫,如果没有密卫,她一个身怀六甲的人要如何面对艰难险阻,躲避掘地式的追捕。

    兰重益不敢想下去,握拳的指骨莫名疼痛,几乎无法攥紧。

    见他沉默,众人更是心乱。

    庞泽嘴唇翕动,握着剑的手已然汗湿。

    “可有什么符节凭信,或是短刀?”伏辛问。

    呼延宗赫想起自己拾到的刻着篆字的竹片,立即递上,“是不是这个?在他身上发现的。”

    伏辛取出随身携带样式相仿的一块,竟严丝无缝地吻合,抬头对上兰重益,点了点头。

    能确定,主君暂且无恙,但情况不容乐观。

    呼延宗赫蹙眉,“符节吻合无假,密卫已死,那主君会去何处。”

    陆呈雪暗暗松了口气,“反正不会有事就对了。”

    “陆公子!”有人看不下去了,都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笑。

    陆呈雪讪讪道:“我闭嘴就是。”

    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一直沉默的兰重益开口道:“鄱县大肆搜捕逃犯,只是假借此由,真正的目的却是探寻主君下落。那么主君很可能到了这里,或在到这里的途中,在他们行动之时就劳诸位费心了。”

    兰重益形容落拓,说话的神情略带一丝颓丧,似在极力忍耐。

    “公孙将军还在邻县,若是朝廷知晓是将军挟持郡守擅调郡府府兵,怕是要担谋逆,还是请她早去东海。”有人说道。

    当初密卫携凭信入城报信,郡守拒不出兵,是因事逗留在郡斋的公孙檀挟持郡守方才出兵营救。

    他们能顺利逃脱,全都仰仗公孙檀出手相助。众人对公孙檀满腹感激之情。

    “朝廷无情无义,尽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真当我临江无将帅,任他欺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清理君侧。”

    这些人里多是武将,又多是和岑、呼延两位老将军打过仗的,岂有怕死的。

    “对,清君侧,方得安宁。”

    一人起头,群怨四起,都叫嚣要反朝廷权宦。

    陆呈雪吓得不轻,捂住耳朵道:“小声点,你们不怕隔墙有耳呀。”

    兰重益抬手示意众人噤声,有些躁意,“诸位此刻的心情我能理解。”

    安抚了情绪激动的随臣众将们,兰重益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晓以厉害。

    若是因个人仇恨而上升到朝廷局面,得益的必是旁国,当务之急是遏制内乱发生,尽快寻回主君。

    兰重益道:“我们在鄱县身份特殊,不宜久聚,天色已晚,诸位离开时务必注意隐蔽。”

    武将们并非冥顽的莽夫,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按下不忿,趁着夜色陆续离开杨家小院。

    人都散尽了,伏辛担忧他的伤势太过严重,“公子还是再招伤医来看。”

    兰重益摆摆手,说无事,由孟纠扶着回房。

    久坐的间隙,腰部已侵出大片血迹,湿了袍服,伤口也再次裂开。

    满心焦虑的兰重益疼了一夜,辗转无眠,第二日天色放亮才勉强睡去。

    午时醒来,他唤孟纠,没见人,一问才知是给受伤的阿玉送汤药去了。

    稍用过午食,随臣把伤亡名册整理好拿给他。此次遭袭,伤亡惨重,跟随的宫人去了大半,连破阵也受了重伤。

    其余受伤的人以佣工身份安置在各庄上,这是杨敬的安排,他手下的人嘴很严,事做的多,话讲的少,打探消息的本事却不赖。

    今儿管事在钱庄上打理生意,店面又来了几个问东道西的人,打发走后,鄱县有名的泼皮无赖便又来置换银钱。

    平日这兄弟两拿些不值钱的钗饰来,今日一上来就拿出一堆玉饰物件,倒是吓了管事一大跳。

    那玉的质地光泽莹润,成色一看就是难见的极品,管事在鄱县这些年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虽然眼中带光,但脑子没昏,照着兄弟俩的品性,他怀疑怀疑来路不正。

    心下一琢磨,和他两开了价。

    两兄弟急着要去赌坊,也没仔细看过玉饰,不知价值几何,随口就答应了。

    管事乐得眉开眼笑,让人称了银钱包给他们,自己捧了沉手的白玉去见杨敬。

    杨敬正在后院盘点账目,见了管事当来的白玉,容色大变,当即问他当物的人现在哪。

    管事告知是鄱县那两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但人已经走了。

    杨敬只道坏了,催他赶紧去拦,自己则唤了脚程快的心腹赶回去给宅子里的人带信。

    杨敬其实也不确定玉件是否出自真珠身上,毕竟女孩贴身之物,外□□本无缘得见,但这种鹿形的玉不同,玉鹿自古象征权势,多为天家所有,万一是她的……不敢猜想,那两个泼皮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管事得了杨敬的吩咐,想方设法把兄弟俩骗了回来。

    钱庄离杨宅不远,没过一会,宅子里的人被请了来,俱是骑着高头大马、腰悬刀剑的青年男子,阵仗威风,吓得兄弟俩双腿打闪,没反应过来是被管事给诓了。

    “两个狗东西在哪?拉出来让老子一刀宰了。”

    两人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刀剑已经架在颈上。

    兄弟两个双双跪伏在地,涕泪横流,平日欺软怕硬惯了,此时被对方一声吼,吓得把前因后果悉数抖来。

    囫囵几句话听得在场众人面部由青转紫,血脉偾张,不等他们说完,一个大汉将老二踹了个四脚朝天,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兰重益神志已大乱,面对众人,整张脸却隐在光明与阴暗的交界处,看不清究竟是何表情,只觉出那浑身气势甚是阴暗。

    庞泽浑身发冷,几乎握不住剑柄。

    伏辛两手发抖,冷笑一声:“敢拿玉鹿来当,是长了几颗脑袋……”

    他赫然挥剑,老大的右臂被齐根斩下,凄厉的喊叫顿时响彻天际。

    而撤剑的人目中盛满滔天怒火,他缓缓蹲下身,撩了衣角用力拭去血迹。

    趴在地上的老二目睹一切,溺出一身屎尿。

    “出城!”兰重益咬牙说了一句,拂衣走开。

    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让他不能让这种心存龌蹉的褐夫逍遥法外,不能让贵为国主的真珠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谁都没有看见,背对众人的公子此刻脸上遍布阴鸷,他衣下的伤口已然崩裂,却似麻木了,感觉不到钻心噬骨的疼痛。

    他年少随父出征,却鲜少博得父亲赞誉。因他过于妇人之仁,常留后患,致使大军腹背受敌,当年也正因此,才使得父亲黄沙埋骨,再未生还。

    掩埋内心深处的愤慨仿佛被人撕开一道口子,将他曾经的骄傲踩于足下,将他的屈辱袒露人前,他那可笑的良善一次次地被践踏,还被当做是理所当然。

    她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这种耻辱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吗?不能。

    兰重益猛然顿足,回身掣出旁人的剑,挥砍出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剑锋毅然劈出。

    腥热的血喷溅在庞泽的脸上,众人看去,只觉公子的脸在刹那间模糊不清,唯独袍上的点点腥红飞舞起来。

    兰重益将剑还鞘,漠然下令道:“拔其舌头,断其双臂,逐去深山。”

    …

    走了一夜,衣衫褴褛,脚下丝履也残破不堪。

    真珠不敢进城,她考虑过,若没有到达临江境内,绝不能出现在其他郡县,得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沿着河畔的村落走。

    从山林出来时,一行男女正骑着大马往山径上去,看穿着打扮应是城里出来踏春游玩的。

    途中她碰上了一个劳作的农妇,农妇看她蓬头垢面,又有身孕,实在可怜她,便分给两块蒸饼,又告知她前方如何走。

    真珠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和农妇道了谢,狼吞虎咽地吃了蒸饼,找到一处山泉喝了几口水。

    走到略开阔的地带,眼前已是大大小小的田地,田地多半荒着,杂草丛生,只远处林木葱郁的山脚下,零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

    近了看,大多是茅屋,少数人家盖着青瓦,且房屋的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土墙,似有意与其他人户隔绝。

    真珠沿着田间小径到了一条干净的河流,河水清浅,水草漂浮在上面,她脱了袜履,揽裙系于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踏上大石头,俯身洗净手,掬水喝了个痛快,又挽起裤腿踩进去。

    她已是多日没有梳洗,浑身上下又臭又酸,想洗洗身上污垢,但想到她孤身一人,不宜引人注目,还是作罢了。

    洗完脚准备上岸,腿脚忽然抽筋,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跌进水里,真珠攀住石块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弹,正要向远处劳作的农人呼救,脖子蓦然一紧,一条手臂环在她胸前,费力地往后方拽去。

    莫非又遇贼人?真珠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沉着冷静地拔出刀来,猛挥了过去。

    刀尖正中对方手腕,顿时鲜血如注,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流入衣襟。

    身后的人痛哼,松开了手臂,失去支撑的真珠一下子沉到水底,猛灌了几口河水,呛得口鼻窒息,几乎气绝。

    当她以为自己必会溺死在这浅滩之上,脑袋又重新浮出水面,获得呼吸的机会。

    这才看清,她被两条手臂拖向干燥的河岸上。这人力气虽大,挪动一个孕妇还是非常吃力。

    午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上空,河滩的石头带着温热,两人的衣服湿哒哒的,肌肤上的水珠一颗颗滚落到石头缝里。

    真珠眯着眼,呼吸渐急渐缓,惊魂未定。

    “你还好吗?”

    闻声,真珠扶着肚子坐起,戒备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看上去有点显老,但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软,分明是少女才有的声音,年纪应该不大,在十六七岁左右。

    女子挽高衣袖,摘下发带开始包扎手腕,动作麻利又熟练,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缠到最后一点她用牙齿咬住一端,打上结实的活扣。

    见自己打量她,少女也不觉尴尬,扬了扬手腕,龇着一口白牙笑道:“领教过了,是一把锋利的好刀。”

    真珠脸色一变,蓦地抓起短刀。

    少女看出她的防备,不见怪,顾自走到旁边,撩起襦裙用力拧出水,然后又走到她方才落水的地方,俯身拾起了什么东西。

    走过来,朝她摊开手掌,“你的刀鞘掉了。好刀没鞘可不行。”

    刀鞘递到她眼前,真珠迟疑了下,还是接了过去。

    “快回家吧,你独自一人出来家人会担心的。”少女的口吻像在教训贪玩迷失的小孩。

    说完,不作停留地朝那边的小径上走,穿过一排老桑,消失在葱茏的树荫下。

    是住这里的村民吧,在伤她之后还能出手相助不见得是坏人。

    真珠吁了一口气,将短刀放回鞘中,拧干了袍上的水,坐了一会儿,望望四周,陌生又畏惧。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遭遇何等困境。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最好先换身衣裳,浑身冰湿太难受了,而且,她很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了。

    真珠穿上鞋袜,向人户聚集处走。

    穿过桑树林可看见山村的全貌,目光落在一座不起眼的茅屋,茅屋虽小但不破,外面围着篱笆,藤蔓缠绕在上面,叶子翠绿繁复,细小的红色花苞点缀其间,篱笆后,几只母鸡在寻食,一个垂发小娃娃蹲在地上戳地上的蚂蚁。

    “虎儿,来吃饭。”少女往院子前的石头摆放饭菜。

    小娃儿应了声,丢开棍子,撒开小脚跑过去。

    “记得要洗手哦。”

    少女摆好饭菜,抬头看见站在外面的真珠,略感惊讶,“娘子还没回去呀。是饿了吗,过来一起吃吧,我煮了很多。”

    开了篱笆,少女把真珠拉到一张木墩子坐下,进屋拿了三只碗,把那小娃儿安置在身边,一边盛饭一边道:“昨晚梦见山上青草,总觉今日要来客,饭菜便煮多了一些,没想到真有人。我家茶饭粗粝,娘子将就吃点吧。”

    米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真珠埋头大吃,一旁慢嚼细咽的小娃儿看呆了。

    “娘子慢点,这里还有菜羹。”见她只顾刨饭,夹了菜添到碗里。

    真珠刨完米饭,又用了一碗菜羹,见一大一小看着自己,脸倏地红到了脖子。“我……我很久没吃过饭了。”

    少女看向她,怀着孕,许久没吃过饭,衣裳鞋履破烂到不能蔽体,应该走了很远的路。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竟有这般遭遇。

    “娘子的家人呢?嗯,娘子的夫君在何处?”

    “家人不在这里,夫君,夫君……我与他失散了,不知他现在何处。”真珠只觉眼眶灼热,埋头喝羹,眼泪砸在里面。

    少女有些震惊,“娘子受苦了,再用些羹罢,你这怀着身子,饮食可耽误不得。”

    舀了一勺羹到她碗里,“要是不介意,娘子就在我这里暂且住下。家里就我和虎儿两个,屋子虽小,却也干净,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去寻你夫君不迟。”

    真珠敛衣深拜,“娘子的救命施饭之恩,六娘没齿难忘,如有他日,必涌泉相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再者我并非是为了你的回报于才出手相助。”说到这里少女笑了笑,“你叫六娘是吗?那我唤你六娘如何?”

    真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允,露出笑脸。

    见她同意,少女拍手道:“如此,你也别唤我娘子了,怪听不惯的,还是叫我月娘吧,沈寅月。”

    三人吃完饭,沈寅月进屋收拾锅灶,小娃娃虎儿继续蹲在篱笆下,揪着几根草玩。

    真珠坐在树荫下,打量起沈家的茅屋,只觉这家人过得艰难。

    饭饱易发困,她半清醒半瞌睡地坐在那儿,不敢真的睡了。

    沈寅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拍着她肩道:“我烧了热汤,来屋里洗一洗罢,衣裳我都找好了。”

    “有劳。”真珠站起来随她走进一间屋子。

    屋里摆设简陋,就一张木榻,屋子中央放着一只陈旧的木桶,刚掺入热汤冒着烟雾,旁边椸架上搭着麻布短裳。

    “需要帮忙吗?”沈寅月将干巾帕递给她,指了指她硕大的肚子。

    真珠摇头婉拒。

    “我就在外面,有事记得叫我。”沈寅月拉上帘子出去。

    真珠除了破衣衫,发现身上的红疹已淡了许多,躺进木桶,淡薄的氤氲将她淹没,似乎将这段不愉快的生死经历都洗净了。

    但她无比清醒,今日遭受的罪,死去的人,终究成为心底最难忘的疤痕,而这,是她的同胞姊妹所赐。

    沈寅月带足银钱,嘱咐虎儿不要乱跑,挎上竹篮出门去了,她走路极快,到村里屠户家买好猪肉,又去李婆婆那借了草药,来回就半个时辰。

    回来时,真珠已经换了衣裳,有点短,正和虎儿坐在树荫下的石板上弹石子,玩得起劲。

    沈寅月把药熬上,端了笸箩坐到门前做针线。

    真珠擦了热汗,过来和她并肩坐着,沈寅月的左腕重新缠了布巾,活动的时候甚是不便。

    她有些愧疚,“会不会留疤?”

    “这个吗?不可能。”沈寅月把手腕晃了晃,“我没那么娇气,以前比这个厉害的多了。”

    “月娘以前经常受欺负?”

    “是我婶娘,经常打我和兄长,皮开肉绽的,疼死了,可我也不怕她。”沈寅月撇撇嘴,不在乎地和真珠说起家世,“我阿爹他当年可英雄啦,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和阿娘成婚,祖父母气得不行就把阿爹赶出家门,阿爹就和阿娘靠着织布打猎过活,阿娘病逝后,阿爹带我和兄长回了祖父家里,后来投军死在了战场上。”

    说到这里,她大概想到了爹娘在世的情形,眼神暗了暗,“祖父在的时候还好,婶娘掌家后觉得我俩是累赘,处处看不顺眼,就开始用竹鞭打我们,忍了几年,兄长便带我逃到父母住过的地方,也就是这里。那几年我们过得不顺遂,兄长年纪越来越大,便娶了流落此地的外乡姑娘,生了虎儿。”

    原来不是她的孩子,真珠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娃娃,听她说只她两人住着,“你兄长和嫂嫂不在家?”

    “嫂嫂没什么福气,难产去了,家里越过越难,我便让兄长参军挣功爵,兄长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敢和我说,毕竟我还是未出嫁的室女,带一个孩子会耽误婚嫁。但好在阿爹生前和一好友定下婚约,那家人去年和我通了书信,答允等我十八岁便娶我过门。就是兄长他出去好几年,也不见传回音讯,着实叫人忧心。”少女专注地纳着针线。

    真珠感慨,“寅月,你如此良善,终有好报。”

    沈寅月只是笑笑,低头咬断了线头。

    她一身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清秀,看她举止洒脱,不似一些村妇犀利粗鲁,足以看出她虽然生活凄苦,出身却不微寒。

    沈寅月去灶上盛来汤药,原来她见自己中毒起了红疹,特地去村里借了解毒的草药。

    “你是误食了毒果,又误打误撞吃了解毒的草叶,才没那么严重。”她解释。

    两人你一言我一眼,太阳渐渐偏西,务农的村民陆续打门前经过。

    沈寅月去灶头做饭,真珠坐着吹箎,她身上只剩下飞琼和刀,其余值钱的物件被两泼皮搜刮走了。

    虎儿听得很认真,口齿不清地说:“阿爹,阿爹。”

    “虎儿是不是想你阿爹了呀?”真珠抚他乌溜溜的脑袋。

    “嗯,阿爹,笛……”他点头,说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沈寅月倚门而站,端着食案,“兄长吹笛,他那时还小,难为记得这般清楚。”

    虎儿跑上去,帮着拿箸子和碗。

    晚上真珠躺在茅草铺的木榻,身上盖着半新的被褥,辗转难眠。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虎儿不知去向的爹,或许是沈娘子至诚的待人之心,转而想到死去的李晦,代号为“退”的密卫,再想到生死不明的兰重益和诸臣,心里满是凄楚。

    四月的山墨绿苍劲,起伏的蝉声已经扰人心境,但潺潺流动的河水会缓解烦意。

    转眼,真珠在沈家已住了大半月,身子越来越沉,腿脚也浮肿到行走艰难。

    村里的人都知道沈家住了个容貌出众的孕妇,村里的年轻人每每路过沈家院子总是有意无意放慢步子,朝院内窥探。

    到了初夏,大雁北飞,始终无人寻来。

    真珠不去想那其中的缘由或者波折,有时候过多的猜测会摧垮人的意志,她想了想,与其着急,不如亲自去寻找答案。

    真珠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沈寅月。

    “你要走我不拦你。”沈寅月轻轻叹息。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知道真珠不会长留此地,只是不舍,她们没有血缘联系,短短半月相处下来却胜似姊妹。

    真珠这些日子承蒙沈寅月照顾,一饭一羹,如母如姊,大恩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表达的。

    沈家清贫,为改善吃食,沈寅月常带虎儿下河抓鱼,或者卖了针线织布买来猪肉。真珠能做的极少,沈寅月做饭,最多帮她攒灶添柴,真珠做不来针线,就替她捋线头,或者教虎儿识字。拣了野果回来她做成果酒果浆,果浆甜甜酸酸,虎儿很喜欢,馋了要喝上一大碗,果酒多了喝不完,沈寅月就砍些竹筒拿去镇上贩卖,卖给过路的行人,卖给茶寮,如此也带来一笔收入,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减轻了负担。

    沈寅月一早起来做蒸饼,好让她路上充饥。

    虎儿拉着她衣角不放,一直问:“阿姨什么时候再来?阿姨还来不来?”

    “会来的,等阿姨找到家人就来看你。”真珠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脸。

    沈寅月装好蒸饼,包了一袋银钱,“钱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你也别说不要,走遍天涯离不得银钱,路上若是遇到了麻烦,尽管回来找我。”

    又给她收拾了几件麻衣和鞋,包袱鼓鼓胀胀不知塞了多少物什。

    真珠双睫湿润,拱手长揖,“搅扰多日,给月娘添了不少麻烦。此番如能平安回乡,必报月娘的大恩。”

    “月娘无需你报恩,只盼你早日和家人团聚。”

    沈寅月坚持要送她到村口。

    这时,一个人影慌张地跑了过来,嘴里高声嚷着什么,一个猛冲差点撞翻了篱笆。

    两人仔细看,却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六娘,村口、村口……你快去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着,到两人面前站定,语无伦次道,“快去瞧瞧,是不是你家夫君?”

    没等他把话讲完,真珠已经怔在原地。

    黑袍素服的青年就站在他身后,行色匆匆,满脸胡渣,哪里还是那个风华绝世的公子兰,分明是落拓潦倒的浪迹士子。

    真珠恨不得费奔上前投入他怀里痛哭一场,奈何身上力气骤然消失,脚似被定住。

    还是兰重益几个大步奔到她眼前,将她扣进怀里。

    他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揉碎了她,“真珠,我找到你了。”

    真珠不争气地湿了眼睛。

    兰重益擦着她的脸颊,分开一些距离,拂衣朝沈寅月跪拜下去,“恩人救吾妻性命,请受我一拜。”

    沈寅月后退了半步,还是坦然地受了他这拜,而后扶他起来,“不是我说,郎君实在大意,害六娘颠簸至此……往后可别再弄丢了。”

    她抹着眼角,真心为真珠感到开心,“你们夫妻重聚,想必有好多话要说,何不进屋一叙。郎君还没用饭罢,我去备饭,多少吃些。”

    她牵着虎而,笑吟吟地去了灶房。

    重逢的夫妻相携进了旁屋,把门合上。

    太多的话要问,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两人的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温暖的相拥。

    兰重益紧紧抱着她,胸腔都是疼的,失而复得的心情实难描述。

    两臂箍得她发疼,真珠却更紧地回抱他,生怕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梦醒她还是一个人。

    “兰重益,我以为你……”太多委屈,说不出口。

    她的委屈,兰重益何尝不明白,揩去她面颊上泪水,松开手臂,从袖中掏出锦囊,里面装着她被夺去的那块玉鹿。

    “玉鹿没有丢!”真珠眼睛红红的,小心地摩挲着,百感交集。

    兰重益替她戴上,二人再次相拥,绝口不提各自遭遇,只关心对方安危。

    真珠问兰重益怎么找到这来的,兰重益说,是她的舅父杨敬。

    玉鹿确定了大致方向,多方寻找仍无结果,后到了此地,在茶寮偶然喝到果浆。

    他也不是仅凭果浆便能断定她的下落,但总是抱着一丝希望,一路打听便到了这里,没想到真的是她。

    “杨家舅父?”

    “他说很多年没见面,你肯定认不得了。”

    真珠含泪敛首,“他当年声称要出家做道士呢。母亲被囚寒室的时候,杨家和我们断绝往来,他是唯一给母亲钱帛资助的舅父,每年还通过宫人捎带糖食给我,后来我去临江,和他失去联系,但我一直都记得。”

    在宫中那几年听闻过她儿时的境遇,但从没听她亲口提及。

    兰重益捏了捏她手心,笑道:“要见他吗?我带你去驿馆见他,他也来了,正带着人四处寻你。”

    真珠答允,埋在兰重益胸口,静听心跳,心安不已,手抚过他中刀的地方,问伤势怎样了。

    兰重益说无事,低头在她耳畔笑语。

    真珠小心碰了碰他的伤患处,踮脚在他面上贴了一下。

    院子里沈寅月摆好了饭食,隔着门呼唤,请他们出去用饭。

    两人走到门前,真珠突然牵住他衣袖,在袖袋里一阵翻找,总算掏出银袋来。

    在手中掂了掂,不敢置信,“兰公子,你出门就带这点钱吗?你好歹也是贵公子呀。”

    兰重益只得摘下腰上的双鸟韘形佩,苦笑道:“这袋银钱还是在舅父那借的,来日要还的。况且我没有一官半职,不食朝廷俸禄,两袖清风。”

    他张开双臂又抖落了两下,示意自己真的很穷。

    真珠将他推出门去,背过身去装玉韘。

    出来时候,见兰重益在树下的木墩坐着,慢条斯理地咬一块蒸饼,吃相颇为雅致。

    发现她在看自己,兰重益勾唇一笑,凤眼生花。

    即便落拓也还是很好看。真珠捂住灼烫的脸颊,清了清嗓子,唤了声月娘。

    沈寅月随她进到屋里,真珠将先前沈寅月给的银钱全都装在一个钱袋里,“我夫妻团聚,这些银钱也用不上了,都留着给月娘。月娘独自带虎儿不易,何况他将来还要上学,月娘嫁人也需一份体面的嫁妆。此番我等遭难,身边带的钱不多,却是我夫妇一番心意。”

    真珠说的诚恳,沈寅月含笑接过银袋,“六娘心意难得,寅月就不客气地收下啦,当是阿姨给小侄儿的束脩。”

    几十天相处,转眼要分开,她不禁感概,“初次相见,看六娘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难掩贵人气势,如今又见到六娘夫婿,仪表不凡,谈吐有致,便知二位非寻常之人,倒是我沈寅月遇上贵人了。”

    “月娘谬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夫妻不过是虎口逃难之人罢了。”真珠笑道,“实不相瞒,我乃家中庶出女,父无子嗣,家业交由长姊承继,嫡母疑我有窥测之心,暗中使人追杀,我和夫君无意中失散,历经波折逃至此地,若不是月娘好心收留,我与腹中骨肉早已曝尸荒野。”

    “天底下竟有如此蛇蝎心肠的嫡母,还好老天保佑。”沈寅月拍拍心口,为她的生庆幸。

    兰重益已用过了饭,村前候着的人陆续来请。

    沈寅月依依不舍地作别,带着虎儿把他们送到村口。

    马儿驮着他们消失在山径,看热闹的村民也都散尽,沈寅月才挥袖抹泪,拉着虎儿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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