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真珠如此痛快地答应了,反倒让元玮无所适从,心情一时间变得杂乱无章。
阳阿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见元玮从里面出来,无力地唤了声阿姊,像做错事的小孩,低头噘嘴。
元玮不耐地蹙着眉,“不要一直在这里,回府好好管教你门下宾客。阳阿,有时候你真的太天真,也太放肆了,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滥杀无辜的混账就给她安上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朝廷存在这样的人才是大患,我若先知,他就该千刀万剐。”
阳阿语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快到尽头时,听见前面传来轻微的叹息。
“江山这样的重担压在我肩上已经够累了,如果有一天背得走不动了,父辈的基业就会垮掉。”
元玮的眼里全是与年纪不符的倦色,“阳阿,我不想成为昏君,你也不要变成奸佞。”
“阿姊,我、我……”话没说出口,泪先流了出来。阳阿有口难言,掩面低泣。
“不要再为难她了。”元玮勉强扯出笑容,抬步离去。
望着那萧索单薄的背影,阳阿再无气力支撑,跌坐在廊柱脚下捂脸长泣。
大晋要起浪了,必有风来相助。
女帝愁储君不立,朝局臣心不稳。
太上皇后担心事发,整日提心吊胆,渐渐得了心疾。
而唯恐天下不乱的诸侯们因传谣陛下削藩,以一石二鸟之计挑落了王衔最高的海陵王和临江王。
不仅仅是临安,隔着急赶也得一个多月的漫漫长路,远在东海的公孙犀都能让十里八千外的亲眷替她操碎了心。
十五岁嫁到高家,这段本就不合适的婚姻终于走到终点。
高三郎为人较文弱,一股子书生气,但本人全然不像表面那样好欺负,嘴毒絮叨,脾气倔如牛。而公孙犀乍看不食人间烟火,却是个脾气火爆的佳人。
夫妻俩开始尚算和睦,没过多久就闹了矛盾,公孙犀三天两头被他吵得脑仁疼,忍不住就亮出了拳头,一来二去,高三郎炼出了不服输的倔脾气,公孙犀也练硬了拳头。
没把人给整治服帖,倒把人打病了,躺了一年都没见起色,高家双亲坐不住了,逼着儿子写下放妻书,快马加鞭送到东海,把这段孽缘做了个彻底了结。
庄仪太主拿着公孙檀送回来的放妻书,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一命呜呼。
鲁国公认为两人和平分离不是什么值得伤感的事情,不以为然道:“气什么呀,过不下去再给挑一户好人家不就行啦。”
他的孙女人才出众,能征善战,十个高三郎给她牵马坠镫都不配。
“你个老东西,看你孙女一身煞气,往后谁还敢登门。”太主气得两眼发黑。
老国公摸摸胡须,“想求我公孙府娘子的人家多不胜数,要不是我拦着,门槛都踩破咯。我瞧着呼延家的儿郎就不错,相貌堂堂,能力也不错。”
说着拿出信来,洋洋自得道:“你看看,咱孙女多懂事,还附上亲笔书信宽慰咱俩呐。”
拆了书信,逐字逐句看完,老国公乐得直拍大腿
原来公孙犀在东海协助督造了大型战船百艘,炼制出克敌兵器,伏击占地东部小国的敌军千里。
鲁国揣了信到袖兜,大快人心之时又万分担忧。
这个孙女风头正盛,盛极必衰,未必是好事啊。
…
公孙檀陛见退出后,元玮正兀自想着事情,便见内侍通传,廷狱有急事禀奏,请宫人暂退。
元玮屏退左右,问廷狱:“怎么说?”
“陛下请看。”廷狱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帛书递上。
元玮大致瞅了一眼,是份验毒报告,不明所以地看向廷狱。
廷狱道:“涂在箭簇上的毒液凶险万分,只需一滴便能轻松地取人性命,此毒陛下应当清楚,名为见血封喉。”
元玮脸色大变,“这种毒为鹤拓所有,但在先帝时已经明令禁止入境,大晋几乎绝迹,制作此毒的草甚至不能在晋国土地生长。”
廷狱道:“遗失的翠鸟羽,世子亲信随从的口供,临江内制的二尺三翼簇竹箭,以及出自鹤拓的毒药,人证物证俱都指向临江王一人,实在疑点重重。请陛下试想,什么样的仇家会用这种曲折繁琐的方式诬陷藩王,而不是当场射杀。”
就像太主在朝参上所说,杀人还留下诸多证据,那她也太蠢了。
“臣暗中调查毒药来源,已经逮捕造箭的铁匠,这批匠人一直为部分皇族锻造兵器,层层剔除涉案之人,最后发现私造三翼簇的工匠背后,指使之人乃是长公主。”
“阳阿!”元玮几乎不敢往下想。
外臣不知道,她却清楚阳阿指使意味着什么。阳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徐皇后指派,而廷狱进来就请求屏退左右,是以他已经查出真正的幕后之人。
其实早前她也在猜测过会不会是母亲的手笔……没想到她为了除掉临江王真的做出这等疯魔之事。
元玮至今还是不敢相信,无法将杀人凶手和母亲联系起来,毕竟她曾是那样温婉贤惠。
元玮慌了,“将阳阿下面所有涉案的人下狱……这件案子到此为止。”
廷狱愣了下,领命退下。
元玮头疼万分,招来内侍吩咐道:“拟旨,临江王无罪,解除拘禁,召临江君入京接她。另,传冯贵妃抱九皇子来。”
她颓然地坐在御座上,望向暗沉的幢幢殿宇。
直至一妇人怀抱婴孩入殿,她才恍然惊醒,离座走向她那被命运戏弄的弟弟,晋国未来的储君。
…
远在千里外的郡国,庞泽驾车送李晦赶到了当地的郡邸。
这是要走的最后一个郡国,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大小藩国,见过众多诸侯,散布的消息在临安漩涡中激起不小的波澜。
但对御史中书李晦而言,这样的进度还是太慢了。
虽然他对这样卑鄙的策略感到不耻,但眼下晋国的状况让他心如死水。
李晦咬牙坚持着。他生病已久,又长期奔波,导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再好的药在无休止的长途摧残下也毫无作用。
李晦手捂胸口,脸色煞白得吓人,他忽然瑟缩起肩,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流出。
庞泽大呼一声,陆呈雪闻声也从马车出来,见李晦吐了血,立马驾上车,“我们去医馆。”李晦要是出事,元真珠会杀了他的。
“无事,赶路的要紧。”
李晦从容拭去血,支身站起,却一阵天晕地转,重重倒向地面。
…
公孙檀拜别鲁国公和庄仪太主后,一刻不敢耽搁地向东行。
途中巧遇入京的兰重益,她下马来拜见,“听闻诏命下了,殿下这便要入京和大王团聚吗?”
兰重益难掩笑意,“多亏公孙将军往返传讯,兰重益在此谢过将军恩情。”
“殿下言重了,臣不过是替人传信,何敢居功,倒是殿下辛苦,既要传讯临江,又要在这边极力周旋。来时将军与我说起公子,我还不信,如今有幸一见,让臣大为钦佩。大王有您,往后必定顺遂。”
公孙檀上了马,和兰重益拱袖告别,“请殿下代臣转达大王,东海有公孙,无需担忧。”
兰重益道:“此番行程仓促,无酒践行,盼将军一路平安,待他日到临江再备薄酒款待。”
公孙檀一笑,挽缰离去。
兰重益立了半晌,待人走远,匆匆上镫催鞭。
几十骑紧随其后,一路只闻马声萧萧,黄土漫天飞扬,可蔽天幕。
三春回暖,南朝银花白树,满目葱绿,河堤上吹起风,撩起城楼上的大纛,温柔地抚摸长绿的树枝。
兰重益行色匆匆,疾步穿过曲折幽长的回廊,白鹤受惊一跃而起,投入了明空。
望着窗外大如飞雪的柳絮,真珠打开手掌,接住一片,耳边忽听一声咳嗽,微笑霎时凝在嘴边,她缓缓转身,便看见静立在帘下冰壶秋月的俊美青年。
“不认得我了么?”见她愣怔的模样,兰重益弯起眉眼,朝她张开双臂。
真珠张了张嘴,哽咽无声,在兰重益还未反应之际,已扑上前将他抱住。
兰重益脚下趔趄,下意识揽住她已经粗重圆滚的腰身。
“公子。”真珠环抱着他的脊背,脸埋在胸前,“当真是你?莫不是真珠做梦。”
她不敢确认地在兰重益臂上轻咬一口,如愿响起兰重益的痛哼。
兰重益按住她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真珠觉得他好傻,“不是让你回黎阳?”
兰重益擦拭她眼角的水迹,“我不能弃自己的妻儿不顾。”
他说妻儿,明明和他没有半点血缘。真珠湿了目,咬着唇,怔怔地说不出话。
“孩儿有没有折腾你?”兰重益抱孩子似的抱了真珠到榻上坐下,看了眼衣料下明显的肚子,手覆在上面,没成想胎儿正好活动,踢了他手心一下,“这般好动,很是康健。真珠,辛苦你了。”
真珠摇头,眼睛红红的,她已经做过母亲,不觉有多辛苦,倒是他,似乎消瘦得厉害。抚上他的面颊,手指都在颤抖。
兰重益按住,揩去挂在她腮边落下的泪珠,指腹反复在眼睛周围摩挲。她的下巴尖了,这段日子吃了多少苦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先睡一觉,醒来我们就离开这儿。”兰重益给她解开外袍的束缚,拉过被褥。
元玮已经查出幕后主使了,但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公布。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退让来维护她的母亲。
只是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好。”真珠释然一笑,如果平安回到临江,她要好好活着。
“害怕吗?没能来救你看你,可是怨我?”兰重益问。
“还是怕,但是不敢怕。”真珠抿着唇,“不怨你,那时候伏辛完全有机会救我离开的,但我严词拒绝了。他们要嫁祸于我,如果我走了就是畏罪潜逃,正合他们的意。败坏的名声我背了太久,这种罪名我不会再背。”
兰重益双眼已沾了湿意,替她除了罗袜,把冰冷的双足捂在怀里,待暖和了放进被褥,压好被角。
真珠拽他进了被窝,“赶了多久的路,你也上来躺一会儿罢。”
兰重益宽去外袍躺在身旁,外面已经暗了,真珠拱到他怀里,倦怠地阖上眼睛。
真珠再睁眼已是第二天早晨。
兰重益起身到外间唤人准备洗漱,拿来干净的衣物给她更换。
她行动不便,从里到外兰重益都给她细心穿好,围上披帛,系上小带打好结扣。
真珠瞧着他熟练的模样,调侃道:“也不知道给哪位美人系过,手法如此熟练。”
兰重益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乐意陪着她玩,“那位美人主君也认识。”
真珠当真了,气呼呼道:“王君哪天带来给孤瞧瞧,究竟谁有如此福气,能劳动王君亲手更衣系带。”
套上罗袜丝履,兰重益扶她起身,笑道:“就在眼前不是。”
真珠傻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不好意思地红了面颊。
两人相携走到大殿,破阵散人候在殿外伏地问安,久别重逢,神情动容,阿玉更是埋头低泣。
真珠走到门外,天幕湛蓝,西墙那里有一颗柿子树,老藤茁壮的鸳鸯藤缠绕其上,嫩绿的茎迎风招展。
穿着常服的元玮就站在廊柱下,宽大的袍袖压在一株茶梅枝上。
“听太医说产期在五月。”元玮浅浅弯唇。
她提及五月,真珠不免多心,“阿姊说五月,可五月生恶子呢,不是好事吧。”
元玮轻飘飘道:“五月生的孩子多了,全都是恶子吗。”
真珠垂眸想了下,笑吟吟道:“是呢,臣也觉得讨厌,所以于臣而言不存在恶子的说法。”
她望着大好春光,也不拐弯抹角同她说这些莫名的话了,“陛下身为天子,何须畏惧朝臣的激将之法。”
元玮脸色瞬白,“你不是我,岂能明白我的不易。一旦坐在那个位置,就不容许半点差错,哪怕只是一点点瑕疵都会被放大。我没有子嗣,东宫长期空悬终归不是好事。”
她望着真珠,略带嘲讽道:“谁能帮我呢?你能不能?”
“既然你决定承位,就早该做好失去的觉悟。”真珠不愿同她争什么,可她们总是逼着她,“阿姊,我只好律吕美酒,白鹤飞禽,若不是生在元家,我此刻应是纵横山水,而不是拘在这高墙宫苑内,我根本无心与你争什么,你明白吗?”
元玮怔了一瞬,有些想笑,但终归只是挑了挑嘴角。
抚平真珠胸前的流苏,将琉璃项圈正好,无意望见她身后不远的兰重益,心中发酸,“幸好你生在了元家,才能遇见兰重益这样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他能扭转乾坤,也能和你琴瑟静好。”
真珠侧目,揽袖躬身,“不知何时再和阿姊见面,盼重逢的那天我们姊妹还能把酒言欢。”
她敛衣退下,走向兰重益。
目送几人消失在东门方向,庭阈顿时空空,和煦的春日竟让元玮感到钻骨入髓的寒意。
…
收到陆呈雪的书信,真珠颠簸了数日,在众人的陪伴下抵达了郡县。
陆呈雪在郡斋候了许久,“李中书想见你一面。”
真珠听他讲,李晦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
李晦前世为救元玮病死途中,谁料这一世还是免不了过劳而死的命运。
“什么时候开始的?”真珠问。
“一月前已经出现咳嗽症状,但疾医说无大碍,我们也未多心,不想变成这样。”陆呈雪感到内疚。
真珠闭目未语,隐在发云里的脸惨灰得吓人。她当初向君父要他,是想救他命的,结果还是徒劳么。
屋内医士诊完病,将庞泽请到一旁,神色凝重道:“针药已无用,还请郎君不要忌讳生死,尽早安排后事。”
医士提上医箱告辞,庞泽让童仆送他出去。
短短几日,榻上的人已经形销骨立,原本的样貌几乎难辨,庞泽不禁也红了眼圈。
“主君到了?”李晦问他,声音细如蚊蝇。
“快了。”庞泽偏头看窗外,前院还很安静。
李晦感到有些困倦,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似梦非梦,在犹紫宫绛桃花绽放的季节,他复用回京,尚在病中的太上皇于长极殿召见。
太上皇问他:“朕用李卿,可复太宗辉煌。”
他答“不可”,太上皇笑而颔首,让他参事静思堂。
后来他信步在紫台□□,偶遇一位华服盛颜的少女,少女察觉他的窥视后拂衣而去。
他满腹疑思和不解,少女却又冲他高声道:“临江很好,府君会喜欢的。”
像极了梦里的故事,但那声音却真实得如在耳畔。李晦挣扎着打开眼睛,朦胧视线里映出熟悉的面孔。
“孤在这里。”屋内并无外人,是真珠坐在榻前。
李晦气息微弱道:“……臣有谏言。”
真珠半伏在榻侧,长途奔波下的眼睛红的吓人,“那些药不能救李卿的命嚒?不行我们再换别的疾医。孤没放弃,李卿怎可轻易舍孤而去,君父和王师皆夸你有才,孤来日还得仰仗于你。”
李晦虚睁着眼皮,“主君何出此言……臣不曾言弃。”
他看着真珠,心中万言不知从何说起,“主君并非为君的料,但重情义,便是这样,受您恩惠之人也会舍命相报。臣虽死,还有万千如臣之人来作主君的肱骨。”
他道:“乱世出贤臣猛将,主君尽可延揽人才,培养心腹,早日亲政。贵嫔此人……乃主君心腹大患,不能除时,务必忍耐,能除时,定不要留情。”
一气说完,已耗尽他浑身的气力,李晦喘着气,浑然着说了句:“上皇,臣已尽力……”
后面还说了什么,真珠一句也未听清,凑到他嘴边,依稀听他道,“保重。”
几分无奈,几分绝望。
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到后面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真珠捧了那块血绢,浑身都在剧烈抖颤,脸上早已涕泪横流,“紫台索臣,不想害你丧命在此,孤追悔莫及。”
身负重任的中书李晦北上私访诸国,连日颠簸奔波,病重不治,驾鹤西归,时年仅二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