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长郡的城门年代久远,前朝修建,太宗朝再几经修缮,如今早已斑驳,启闭时还伴着碎屑,几日前又遭到流民暴动,城门晃得愈发厉害。
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中朝的混乱危及邻边的晋国子民,导致大批流民被迫向南迁徙,侵入南朝各个郡县,朝廷发觉此事时,已经涌入紧邻临安的长郡。愁怀了一众玩忽职守的大小郡官。不断递增的人口已然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一些山匪流寇也趁势作乱。
半月以来,出逃的人群你推我搡,齐齐向城内涌去,城门加了几道门闩也无济于事,反而震荡得近乎坍塌,守卫城门的兵士只好以肉躯抵住,日夜警戒,苦不堪言。
望着眼前混乱,长郡郡守急得满头大汗,踌躇不定地在城头上走来踱去。
“使君,大王还没打算出来么?”一郡官实在忍不住,跟在郡守身后滔滔不绝,“城门一直关着,城里的人出不去已是怨声载道,城外的百姓商贾也是叫苦连天。商贾行商做买卖,百姓农作耕种,流民饿肚皮就来糟毁良田,抢人钱粮,骂来骂去也都是我们这些郡县官员。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呀,得赶快请大王出面才是。”
郡守烦得要死,“大王闭门不见,我能如何。”
临江王对流民之事置之不理,只叫他们各司其职,不要焦躁。这就罢了,连朝廷下来协查督办的凤阳阁也对临江王的行为视而不见。
郡守长叹一气,下了城径直往官署去。
城内戒备森严,交错的街衢沉静如死水,兵卒们来回巡逻,木冷漠的表情一如城外流民眸中流露出的绝望。
而此时在专供行人住宿的传舍里,与之肃穆截然相反,到处是初春的活泼气息。
天井中有颗巨大无比的参天古木,云云蔽日,古木上苔莓盘结,几丛繁茂的枝叶一直延伸到庑廊。
真珠卧躺在古木掩映的廊檐下,闭着眼小憩。
伏辛道:“主君打算何时见郡守?”
“为什么要见他?”真珠盯了伏辛一眼,伸手够盒里的糕点。
见她够不上,伏辛把食盒向前推了一下,“主君若不尽快平定混乱,怎能和公子重逢。”
真珠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咬着点心,“陛下命我镇压,实际是强行驱逐。他们也是大晋子民,因战乱被迫迁徙,为什么要驱逐而不是采取措施安置?强行驱离不可行,开仓放粮也只能顶一时……孤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没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岂不被那帮郡官烦死。”
伏辛不解,“主君在这里又能想到什么好办法。”
真珠坐了起来,“去准备两身布衣,明早我们出城一趟,悄悄地去,别让人发现。”
伏辛一脸疑惑,“出城?”
真珠忽然皱眉,直挺挺地倒向茵席,郁闷地叫了一声,“找事的人来了。”
是的,有人来找不痛快了。伏辛早就发现有客来访。
人未到,声却先至,“有的人好不知羞,身为帝女也不矜持自重,四处惹人看笑话。”
洞门口,高髻修鬓的美人在侍女簇拥下穿庭而来。她身姿袅娜柔软,面庞妩媚如花。
谁想得到呢,阳阿公主就是那位协助她的督查,无怪乎,不来拜见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不禁佩服元玮的领悟能力,派阳阿来监视自己,顺便制造点麻烦,届时杀她简直是有理有据。
真珠失笑道:“临江王要是持重,昏庸荒诞、不知廉耻的名声岂不名不副实。人活着,总要搞出点名堂,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好人我是不成了,让名声臭下去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阳阿掩口笑起来,“六姊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真珠支着脑袋看她,“我少年就离京,临安对我的所作所为竟比临江人还了然于心。这些年真是辛苦八娣了。”
阳阿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六姊名声远播,关我何事。”
她自认为那些事做得天衣无缝,元真珠又是如何得知,被人故意抹黑的名声背后是自己推波助澜?
“我整天忙得很,大小事务都仰仗我一人,根本没工夫打听六姊的私事。”阳阿端起了陶杯灌了一口茶水。
“哦——!”真珠拖长声调,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八娣真不简单,从八岁开始就忙了。”
她夸张地睁大了眸子,一旁的伏辛也忍不住想笑。
阳阿红了面颊,“你胡说什么。”
为避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她理智地结束了话题,“六姊玩够了,是不是该去管一管正事了?”
真珠冷笑,实在懒得搭理。
阳阿以为她怕了,顿时扬起美丽的脸庞,“郡官们可都等着你呐!”
“我又没长三头六臂,寻我能作甚。”
阳阿娇娇地笑道:“谁说不是,他们自己不拿主意为国分忧,凡事倚靠上头发话,也不知朝廷拿俸禄养着他们这群酒囊饭袋做什么。”
一想到那些郡官和她发牢骚就有点烦心。不过今天看到那些贼匪流民朝城门丢石子的场面,一口就答允了郡守的请求,抱着落井下石的心态到传舍来寻她了。
事态严峻到这种地步,她倒要看看元真珠如何缴旨交差。
救出四姊反把自己搭进去,脑子蠢得让人发笑。光是想想那种场面就让人血脉偾张。
然而当阳阿激动得在榻上辗转难眠时,真珠已在四更天梳洗着衣,和伏辛出了城。长郡的天还没亮开,风从袖口灌进,注入宽大的衣袍,有些冷。
主仆出城即朝北去,路上行人破衣褴褛,想必经过长途跋涉才到的此处。他们蜷着身体,忍着寒冻,相互搀扶着挪动,结伴涌向长郡。足以见得毗邻中梁的郡县遭受过何种可怕的摧残。
到了一户人家,寄下马匹,伏辛给主人家许以银钱帮忙照管,又买了他们几张薄饼。
真珠不解,“我们这是要走着去?”
伏辛道:“骑马易引起流民注意,主君想避人耳目,只能如此,况且也并不远。”
君臣二人从一条小山径出来,天已拂晓,他们又向一座小山丘爬去。
伏辛走在前头,将手递给她,真珠拽住他结实的手臂爬上去。
累得实在不行,她喘着粗气在石上坐下,摘去幂篱搭在膝前,对伏辛道:“歇会儿再走。”
伏辛取出一块薄饼给她。
天越来越亮,树林的风吹在脸上凉津津的,真珠咽下饼肉,有些反胃,她捂着肚子唤了声伏辛。
伏辛看向她,真珠摩挲着小腹,笑道:“孤已有身孕。”
伏辛反应不过来,嘴角却率先挂上了笑容。难怪公子叮嘱不让她骑马。可是,这一路走来都是以马代步的。
真珠笑意渐渐敛尽,“伏辛,临安容不下临江,孤的处境很不乐观,随时都可能会赴险。即便真能顺利返回临江,又能如何?仍旧改变不了傀儡女王的身份,孩子生下来也不过是她手里的小傀儡。”
伏辛紧了紧手里的剑,“主君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在离开临江时,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意,可是在经历了庆阳和元妥之事后,她万分沮丧,大有自暴自弃的意思。
真珠笑了笑,“等他长大了,拿得动刀剑,你就做他的师傅吧。”
“是。”伏辛眸中有复杂的情绪涌现,又极快地掩去了。
两人走到山丘顶,伏辛指着前面,“主君快看那里。”
真珠掀起罩纱,目光所及处,是连接晋北各郡的要塞,前面是一条通向长郡的必经之路。士兵们正在驱赶逃亡入境的人群,用刀刺柄敲,用脚踹,但那些有力气的年轻人硬是挤开一道缺口,如开闸洪水般涌入境内。
一个长官模样的男子大喝一声,扬起朴刀砍向青壮们的脖子,霎时鲜血直喷。妇孺们目睹了惨绝人寰的一幕,尖叫声凄厉地回荡在关隘。
长官毫无怜悯之心,又抬起大脚踹飞一个少年,将哇哇大哭的小孩举过头顶。
众人噤声凝视着眼前一幕,一片死寂,突然,一阵凄怆的哭声震破天际,是孩子的父母发出的悲鸣。
眼看他要松手将小孩掼向地面,一物直直飞过来撞向他的身体。长官来不及反应,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朴刀砸落,一股剧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众人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长官手中性命堪忧的孩子被另一只手稳稳抱住,送还到了那对父母怀里。
喜极而泣的父母将虎口残生的孩儿搂住,对伏辛千恩万谢。被刀鞘击中的长官支起身来欲还击,下一刻冰寒的剑刃就紧紧地戳在他后颈,动弹不得。
见长官被俘,兵卒们方寸大乱,各自持起兵械和伏辛对峙,流民们趁机奔窜,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完全脱离了控制。
真珠捻着袖口,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微风拂动幂篱垂至裙边的皂纱,掩在底下的面孔深不可测。
“伏辛,杀了他。”她命令道。
“你不能杀我,我乃长公主门下将官,身负朝廷要职,你杀我有违朝廷律法,长公主也不会坐视不理。”长官在伏辛剑下挣扎。
“那又如何!正是有你这样泯灭人性的无耻败类,大晋才会陷入不幸。”真珠正色危言,脸色如结冰霜。
庞嫣杀人时狠绝干脆,从不犹豫,执行律法严明如同军中治军,因此临江子弟鲜有人仗势犯法。庞嫣之于她,是政权上最难对付的对手,是敌非敌,亦师亦友。不可否认,在和庞嫣相处的这些年,无形之中她学会了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直到今天才真正派上用场。
真珠无视此人眼中流露的乞求,在兵士们畏惧的视线中走开,当她再回首,伏辛已经剑还鞘中。
他们又回到那户人家,牵了马离开。没有回城,接下来的几日他们都在长郡附近。
一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投亲的异乡人,行商的商贩富贾,喜好结交的游侠儿,举族南迁的北方豪族,大多是因为战乱来此避难,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譬如遇见的一位六旬老丈,儿媳皆丧命,他带着稚孙一路南奔,甘愿卖身为奴,寻一条活路。
“近年气候不好,田地收成难产,郡中官吏仗着皇亲国戚为非作歹,强征赋税。徭役实在太过沉重,乡亲们不堪重负纷纷出逃。老头我也是万般无奈,孙儿年纪尚幼,老头没几年活头了,趁着还能活动便拼死将他带出来。”老人垂泪诉说了自己的遭遇。
孩子瘦巴巴的,有气无力地瑟缩在老人怀里。真珠从袖中掏出仅剩的蒸饼递到孩子嘴边,老人感激不已,让孩子给她磕了一个头。
蒸饼早就冷硬了,饿极的孩子却吃得格外香甜。真珠心中滋味难辨。
战乱以及沉重的苛捐赋税让紧邻中梁的百姓怨声四起,危险逼临京师,元玮却要镇压失去生存希望的百姓。
官逼民反,历朝历代的警示载于史册,字字如鉴,还在繁华美梦中的士族却夜夜笙歌,利用党争为姓氏增添荣耀。
君父一心要壮大的南晋,不知在何时已经徒留华美的外壳,还没来得及开创盛世帝国就要面临亡国之危。
真珠眼里结了雾气。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轰天巨响,随后城中方向升起巨大的黄土烟尘。
真珠直觉不好,忙吩咐伏辛返回。
原来是城门坍塌,压死了几十名守城的官兵,流民们踩着尸体挤向城内,混杂在其中的贼匪趁势劫掠,将街衢商铺洗劫一空。
暮色冥冥,突如其来的混乱使整个长郡百姓惶惶不安,紧闭门户不敢擅出。郡守调来卫士维持秩序,以防形式加剧到不可控制的局面。
郡守派人去寻临江王,阳阿已经闻讯而来。
郡守便先求助于她,“大王出城去了,到现在还未返回,情势严峻,还请凤阳阁拿个主意。”
阳阿勃然变色,“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官兵和流民拉锯似的你推我搡,眼看要支撑不住了。郡守急得浑身是汗,便没有多想她语气中的不敬之意。
“匹夫贱民,天子脚下猖狂如斯,岂能姑息。”阳阿切齿说了一句,奋衣登上城楼。
天地苍黄,云层里徐徐飞出一行白鹤。城门虽然倒下,翻卷在城头上的旌旗仍然高耸入云。
阳阿公主在城墙中央伫立,郡官紧随其后。她俯视着城下蜂涌的人群,厉声喝道:“尔等再敢向前一步,休怪我无情,若是识相就快快离去……”话音还没落下,一颗石子飞溅而来,砸中了额头。
阳阿捂住头,额部已经见红,从指间缝隙渗出一些。侍女扯了绢巾给她捂上。
阳阿倒抽一丝冷气,蛾眉倒蹙,叱咤道:“不知好歹。”
说罢,扭头喝令左右,“拿弓箭来。”血侵湿了一半额头,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侍从递上弓箭,阳阿二话不说,握弓在手,搭上一对箭便要向下射击。
“凤阳阁万万不可!”郡守意识到不可再激起民愤,苦苦劝阻,否则事态严重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阳阿哪里听得进去,一把推开郡官,急急张弓拉弦。
一双箭朝人群攒射,当场死了两人。城下顿时如炸开的蜂窝,被激怒的流民气势高涨,壮年男子甚至夺了兵器和官兵们冲突起来。
“阳阿你好大的胆子。”真珠大喝一声,双眼似要喷射出火来。
她才赶到此处,便目睹两人中箭死去的过程。而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阳立在城楼上冷眼旁观。
阳阿身体不由地抖了抖,心虚到不敢正视真珠。
真珠从容不迫地朝城门而来,在几步远的地方下了马。流民们警惕地将武器对准她,却不敢有所动作。
真珠视若无睹地穿越之中,人群不禁被她气势震慑,自发让出一条通道,目送她走入城内。
阳阿敷衍地拭去额头上的血,匆匆下了城楼。
真珠不去看阳阿的脸色,问道:“使君何在?”
“下官在。”
郡守颤了颤,快步走到她身侧。
“在城外扎营安置众人,开仓放粮。”
阳阿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六姊出去玩了一趟,回来便又是吼人又是开仓放粮,想了这些天也没见想出什么好主意。”
真珠回身瞪住阳阿,阳阿默默住了嘴。
回到传舍时,伏辛告知城外已经扎营,郡守准备放粮救济。
真珠表明知道,正要洗漱睡下,郡守又来见她。
郡守道:“臣来请示大王,藩国的使者往临安觐见陛下,路过此处,当如何安置才好?”
晋国处于混乱之际,自顾不暇,哪国藩王如此不长心,在这时候朝觐。
真珠不耐烦道:“这是使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自行安排便是,不必向孤请示。”
郡守噎了一下,脑门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来使的车队在长郡境内遭到贼匪偷袭,呈献给朝廷的贡品遭到洗劫,海陵王世子命臣加派人手追回贡品……事况紧急,臣理应派人追回,但照眼下情形,臣实在不敢轻易调遣府兵。”
“长郡要紧,他怪责下来,孤一力承担。”真珠一顿,“你方才说谁来着?”
郡守道:“海陵王世子。”
真珠一怔,心底莫名地生出不详之感。
年少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由海陵王世子挑起的事端至今都无法平息。哪怕她的身世已经得到证实,但猜疑和谣言从未远去。
而那个给自己带来莫大困扰的海陵王世子就在这里。
海陵王被扣留临安,看样子海陵王世子企图通过敬献财帛取信朝廷。
真珠道:“那就更没必要理会他了。”
郡守也没了法子,从传舍出来径直去了驿馆,将真珠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海陵王世子。
得知临江王奉命在长郡治乱,海陵王世子尹通想到两人之间的过节,顿如惊弓之鸟。毕竟曾被她一脚踢进湖中,险些溺毙。
尹通的心情一言难尽,先前向郡守提出的要求也绝口不敢再提,只命随从出城追寻。在第三日上头终于追踪到贼匪的去向,尹通即刻带上人马围剿。
真珠才从城外巡视回来听闻此事,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尹通还像从前一样自以为是,当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真珠忍不住发笑,“世子既有此把握,何须我等出兵助他,且让他去吃些苦头,晓得厉害。”
吃过午食,寻的疾医来为真珠问脉。
伸出腕口片刻,疾医眉头微锁,真珠也不觉敛容,“可有什么不妥?”
疾医道:“脉象时有紊乱,但病不在深,这样的脉象竟从未遇见。”
他喃喃自语了一番,徐徐睁眼,拱手解释,“娘子怀有身孕五月有余,小人确诊无疑。但事关娘子和胎儿安危,小人斗胆一问,娘子可知身患难治之症?”
真珠知道他是诊出了毒症,并不直言,“我身患痼疾,汤药常年不间断。”
“难怪了。或许只是痼疾造成的紊乱罢。”疾医摇了摇头,到一旁写好药方。事毕,僮仆送他出去。
真珠握着袖中的箎,涌出一股不安的情绪。她断药已有一阵子,也不知是否会加重病情。
她正出神,郡守张惶而来,在门外廊子急禀:“大王,仓廪的余粮不多了,明日的只怕已不够领用。流民不知从何得知消息,和官兵们起了冲突。”
那些流民每日只等上面发粮,全然不去考虑往后生计,和圈养的牲口有何区别?既然都不愁吃食了,何必再辛苦求生。
真珠到城前时,修缮城门的工匠已经躲在城内。
真珠吩咐道:“从明日起不再下放粮食。”
郡守不明白,“如果不放粮,这些暴民岂能善罢甘休。”
真珠道:“孤去城外走了不少地方,发现二十里外有处山谷,山谷背后有荒地,你将他们迁到那去,分给粮种和农具,让他们自行开垦播种。如不从命者,立刻将其逮捕拘囿。”
真珠手抚痕迹斑驳的城墙,心神微漾,“春天到了,是时候耕种了。”
上空飘起厚重的云,初生的草木在地上投下淡墨剪影。真珠眺向远处,目光坚定。
当她再次凝向城下,一道似曾相识的人影闪入视线。真珠定了定神,似是不敢确认地揉了揉双目。
那是一个年纪四十岁来岁的女人,妇人身上穿的布衣陈旧,甚至能看见大块补丁,头发也枯竭得厉害,没有一点光泽,唯独那双眼睛分外有神。她与别人不同,人们要进城,她却是奋力往城外挤。
是她!和她讲过北宫山的妇人。
真珠心头一震,朝楼下奔去,在如潮水般的城门驻足,扫过一张张陌生面孔,寻找那张熟悉的脸。
风声飕飕,宽大的袍袖鼓动,紧绷着她的身躯。四周的嘈杂仿佛被隔绝开,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真珠只觉喉咙被噎住了般,难受得不能喘息。
伏辛担忧道:“主君。”
真珠摆手示意,任风一遍遍打在脸上,激起阵阵酥麻。
莫非只是她的幻象。
她摇摇头,魂不守舍地没入长长的人河。
…
“主君为何一定要寻她?”这一直是伏辛无法想通的地方。
他们伫立在山丘上,树梢沙沙作响,仰头望天,云在山尖流动,雀子在云层飞梭。
真珠手抚马鬃,淡淡一笑。其实她自己也不得其解,为什么执着于北宫山?自前世听到那个故事,她便一直耿耿于怀。
在城楼上那一瞥终究只是一场幻觉吗?即便如此,她还是追出城来,试图碰一碰运气。
她道:“离开临安去沱县那日大雨,我见到她,她叫了一声文德皇后。或许她曾是旧宫人。”
伏辛看她,她的脸隐在巨大的阴影之中,郁郁不安。
“孤走过很多地方,听过不少奇人异事,她的故事算不上新奇,但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指引着我去探索。”
她牵起马,慢吞吞地向山丘下走。伏辛道:“此地陡峭,主君扶稳鞍鞯。”
沿途长满没过马蹄的野草,离开山丘,他们在一条小溪边止步。应该少有人到这里,如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在青葱林木的掩映之下竟会有条清澈小溪。
伏辛把马牵上一块踏石,让它饮水,偶尔转头看向岸上坐着的真珠。
真珠道:“把鞍鞯摘下来让马歇会吧,我们不着急回城。”
伏辛瞭了四周一圈,“城外太乱,摘鞍鞯并不可取。”
真珠也不强求,望着林荫,在小径上缓步。
微弱的天光从头顶那片稀疏的树叶间倾泻,斑驳的光点落在额头,在脚下流窜。光亮越来越小时,四处的景物也越来越暗,她醒悟过来,已经走出了很远,再看不见伏辛,而身后的路交叉纵横,深不见尽头。
她不记得如何返回,索性坐在树下,打算等待伏辛来寻。要是等不到再继续向前走,说不定会有出路。
坐了一会果真没见伏辛寻来,真珠拍拍衣上的草屑,只好朝前走。
光亮偶尔才透出一束,走到了最密集之处,周遭安静得只听见两声鸟鸣。
真珠的脚下忽被绊住,惊出一身冷汗。她缓了口气,疑惑地蹙起眉头,弯下腰将深至膝盖的野草掰向两边,拔出一根细长的棍子。
是一支竹箭,长约两尺。
真珠看向前面,树林深处传来老鸹的啼叫,不远的草丛发出异样的窸窣,甚至夹杂着微弱的呜咽。
手中箭镞透着微微的寒光,真珠握紧竹箭朝前挪动,掌心潮热,而那粗重的喘息离她也越来越近。
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随之树后冒出黑色的头颅,是一个活人,蜷缩着身体不住抖动。
真珠端详着那颗脑袋,松了口气,喝道:“出来。”
树后的人颤巍巍地走出来,模样十分狼狈凄惨。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震住。
“你不在城里好好呆着,到这来找死吗?”真珠瞪住尹通,气的胸口钝痛。
“大王救我……”华服包裹下的尹通浑身剧颤,哪还想的起曾经的旧事眼睛不停地往周围瞟,汗水湿了整张脸,“大王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他语气恐慌,近乎绝望,眼睛透出的畏惧不像是装出来的。真珠望了望四周,半个人影也无,“你说,谁要杀你。”
“他们来了,就在这里。”
“来了?哪里?”
真珠狐疑地跨前一步,尹通看见她手里的箭,顿时大惊失色,向后跌坐在地,口中语无伦次道:“箭、三翼簇,临江国内制的竹箭……是你要杀我,是你主使……”
真珠睨向箭簇,是三翼无疑,但说是临江内制未免牵强。诸侯国能用三翼的可不止临江。
“你把话说清楚,敢血口喷人胡乱栽赃休怪我不客气。”真珠咬紧了牙关。
尹通似已神志错乱,根本不听她说,只是求饶,“曾羞辱殿下,是我的错,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他放声大哭,慌不择路。昔日不可一世的海陵王世子完全不顾尊严体面狼狈逃窜。
真珠莫名地被扣了项罪,岂能容他逃跑,立刻追过去。
她追得紧,尹通跑得更快。
随后两人都累得停下来,他们面前是茂盛的荆棘林,要寻路出去,除非从荆棘中穿行过去。
“跑不动了。”真珠捧着腹轻喘,恨恨地走向他。
尹通双目瞪圆,“你、你别过来。”
眼看她要抓住他时,耳后一片破空风声,两人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只箭就洞穿了尹通身体,腥红的血在胸口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