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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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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翳笼罩在临安上空,里市依稀传出鼓声,又到了闭城的时辰,司阍吆喝着关上城门,城外忙了一天的人急急涌入,顶着雨赶去家中。

    巍峨的宫群被灯火包围,紫台通明一片。

    元玮数次放下手中书简,透过窗牖,看向淋湿的绛桃树。

    飞书传来后,有那么一瞬她心软了,而最终迫使她狠下决心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在没成为太女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徐公主,住进东宫后她是众人捧在掌心的副君,她早已被高高在上的皇权侵蚀,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是皇帝,而是重新过上公主的生活,或许比之更差……

    因此,她让人锁上殿门,把自己囚在里面,阻止自己的心软。

    “害怕是不是?”

    肩部微微沉下去,一双手轻压在她的颈侧,“母亲也有过和你同样的经历,惧怕,彷徨,在良心的谴责下苦苦挣扎。但只要想到,我要成为皇后,就绝不允许自己退缩。”

    “我不会心软。”元玮泪下,握住母亲的手,紧紧的。

    凋落的红梅在雨河轻快地漂浮,如只只小船。

    兰重益看着那些漂湿的花瓣,楞楞出神。

    他站在庑廊下许久了,真珠却迟迟未返,他心乱如麻。

    送庆阳出京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为何不见回来,也无人报信?是被突发状况绊住了脚?还是临时召入宫中?

    派出去寻她的人也没有任何消息,而里市早已关闭。

    他走到台阶下,雨丝飘打在脸上,沁人心脾的凉。

    孟俊莱从长廊走来,身后跟着庞泽,两人一前一后,步履仓促。

    孟俊莱走到兰重益身后道:“公子,大事不妙。”

    他说完,那边的庞泽也赶了上来,“陛下没有召见主君。”

    兰重益退回廊下,眉头深锁,“怎么回事?”

    庞泽撩袖拭去脸上的雨水,“主君出城后根本没有入城,应该还在城外。”

    孟俊莱又道:“臣去公主府,府上告知沛王去送公主还未回府,他们也派了人去寻,另外臣回来时发现,在公主府四周有诸多鬼祟之人。”

    沛王不在公主府,公主府又被人监视。

    兰重益一惊,任他怎样分析都理不清其中的关联。

    最可疑的是,京中连续失踪两位藩王,宫中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似乎想到了,吩咐道:“备马。”

    孟纠应声跑了下去。

    兰重益又对二人道:“主君下落不明,恐有性命之忧,事不宜迟,你二人以丧葬的名义出城去,我去公孙府一趟。”

    不急不慌地吩咐完,他人也走到了庭外。

    童仆牵着大马伫立在国邸门口,孟纠把备好的蓑衣递上。

    赶在一更前,主仆几人骑着快马到了公孙府,公孙府的司阍听来人报上身份,进去禀告家公,鲁国公的长子公孙大郎出来迎接。

    兰重益只带了两三个随从,连衣袍都未来得及更换,除下蓑衣后,前襟后背零星挂着水珠。

    公孙大郎看他淋了雨,请他先去厢房更换衣裳,兰重益忙说不用了,他来是有极重要的事和国公太主商议,公孙大郎只好引着他去见太主。

    堂上相对坐着一对男女,皆是满头华发的老人。

    国公夫妇俩正在对弈。

    鲁国公眯着眼,脸凑在棋盘上东瞅西瞧,迟迟不肯落子,放这不合适放那也不行,他拿不定主意地觑着对手的表情。

    庄仪太主早瞧见了他的小动作,不作理会,悠闲自得地品起香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临江君来了。”僮仆禀告。

    太主抬眸便瞧见那清风明月的青年,脸上微微一笑,让他近前来,“当真是贵客。”

    “兰娘生你时是老身逢的生,后来真珠指名要你去做临江殿,也是老身一力劝服上皇。冥冥中你我似乎有一种扯不断的缘分羁绊。你来想必上皇与你招呼过,有朝一日你夫妇遇到难事尽管找我商议。我常年不出府,大小事传不到这里,也不清楚前朝的具体情况。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侄孙兰重益曾承蒙姑奶奶之恩,如今一恩未报,又来劳驾了。”兰重益在两位老人对面拱袖揖了一礼,将真珠失去讯息的始末仔细道出,又逐条分析了疑点。

    太主让他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真珠冲动莽撞,元妥却为人沉稳,做事有分寸,通常她在,真珠便不会生事。如今元妥和真珠两位藩王同时失踪,宫中不可能没有察觉,却没有作出任何指示,她们的踪迹又无线索可循,由此看来,和中宫那位脱不了干系。我们这位陛下呐,自小心思沉重,敏感怯懦,一心听从她母亲的话,但如果是为削藩之事,她终究是过于心急,有欠考量。”

    “侄孙近日为了此事十分不安。”兰重益面色愈发凝重。

    太主但笑不语,鲁国公手捋花白的胡须,拍腿笑起来,“关心则乱啊,我说侄孙儿,你也不必太担心,老朽身不在庙堂,还是有威望在的,何况太主可从中斡旋,你且放心回去,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伏辛他们离开也有一阵了,也该有消息了。

    兰重益心慌意乱,不敢再耽搁片刻,于是向二老辞别出来,冒雨赶回国邸。

    而此时,第一轮交手已经结束。

    青衣女受了伤,口中涌出阵阵腥甜,横在胸前持剑的手不住颤抖。

    经过交锋,伏辛已经看出对方来历,“青鸦。”

    “原来是江湖传闻中的地狱青鸦,只是不知,和三尺青衣相较,谁更胜出一筹?”

    “你是谁?”青衣看不清黑暗中说话的女子,手却抖得愈发厉害。

    而不远处,那些动作敏捷的侍从已纷纷搞定了大汉,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着急不已,但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马蹄在夜色里哒哒向前,骑在马上的人勒缰驻足,显露在昏暗的灯火下,斗篷将她遮得严丝合缝。

    “主君,沛王殿下在这里。”侍从禀道。

    真珠掀了帽,大步走向屋子。

    青衣稍有动作,伏辛的刀就朝她的身体移一寸,“最好别动,青鸦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刀,你只身一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冷得如这带寒的春雨。

    “只恨没多带一人出来,否则定要将你大卸八块。”她脸色白得骇人,动又不能动一下,泄气极了。

    屋子里,沛王的心腹婢女趴在榻沿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接生的老妇跪在刀剑下瑟瑟发抖,口称是受人胁迫,请求饶命,又在那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

    “住嘴。”一幅袖子兜头搧在她头上,疼得老妇两眼冒金星。

    见到真珠,元妥心底松了口气。她虚脱得实在厉害,说话都使不上力气。

    “阿姊,她竟把你戕害成这个样子……”她握住元妥冰冷的手,瞧着她惨无人色的面容,心下惊疑。

    元妥闭了闭眼,“她和我说,惠恩回不来了。”

    “她身上带香,有催产之效,我未防备……一心要我腹中子……思来想去,许是陛下的主意。”

    真珠不懂,“我不明白。”

    元妥喘息起来,强烈的阵痛致使她的目光涣散。真珠一时间手忙脚乱,“你别说话了,流了好多血。”

    “娘子调整呼吸,不要惊慌。”老妇叫道。

    “你过来帮她。”真珠对老妇大吼,脸色阴鸷,“若敢存害人之心,我拧下你的脑袋。”

    老妇磕头如捣蒜,脖子上的刀剑撤开后,捂着被狠踹过的肚子,几乎用爬的到了榻后方,教元妥如何做,又指使她的婢女关上窗,让人去灶上烧火取水。

    “六娣,我只信你。”元妥意识不清地掐着真珠的手腕,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宗室那些孩子多已知事,易受人摆布,远不如亲手抚养起来的孩子……这样,她既得了让她放心的副君稳住朝局,又削去心头一患,一举两得。真珠,我求你一件事。”

    乌鸦从窗前掠起,黑压压地盖住了天,伏辛进来,在帘后道:“主君,青鸦借群鸦掩护遁走。”

    真珠充耳不闻,定定望着元妥,“只要是阿姊的事,真珠都会全力以赴。你要真珠做什么?”

    元妥道:“惠恩在长郡。北方流民涌入京师,长郡暴乱,惠恩奉命前往镇压,误入圈套。”

    一口气说完,她的眉眼因阵痛拧成一团。

    她往身下的芦草一抓,艰难地喘息起来,“回宫去,代我求陛下……召回惠恩,哪怕……只让他见上我儿一面,便是把这孩儿……给她又何妨。”

    “阿姊,此事还得你去说,恕真珠难以从命。”真珠摇头拒绝。

    元妥掐了她的手,仿佛使出全身力气,真珠手腕上被大力掐出深口,染红了袖口。

    “给我刀,给我刀。”老妇从后面抬起头。

    伏辛将剑递上,老妇斩断了脐带。

    一声响亮的儿啼划破了惊险重重的黑夜。

    孩子会哭,应该是康健的。

    元妥松了口气,虚脱无力地倒在榻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欣慰地看着老妇手中托起的红通通的婴儿。

    老妇扒去婴儿脸上的血凝黏膜,用温热过的巾帕擦洗婴孩的身体,动作麻利地包裹起来,给元妥看一眼,让婢女抱着,又去打整产妇身体。

    这就是天星了,没想到,这一世她和他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真珠不敢触摸他红红的娇嫩的肌肤,走到榻沿,元妥紧闭双目,容颜沉稳。

    “娘子太累了,睡了。”老妇道。

    真珠眼泪夺眶而出,“孩子是你生的,谁都没权利夺走他,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深知骨肉分离之痛,“阿姊,真珠会想办法让你们一家团聚。”

    瞄了一眼元妥的脸,真珠起身走出去,戴上帽子,眼睛血红。

    她召来密卫,命他们安排沛王离开,又对伏辛说道:“你和我回去,侍从全部留下。”

    说罢翻上马背,提缰在手。

    伏辛皱眉,“青鸦可能还在附近,臣担心她会通知鸦众,去而复返。”

    “上马!”真珠毫不理会,一催鞭子进了树林。

    二人进城后,真珠让伏辛回国邸报信,自己孤身往宫门去。

    在这之前,宵禁官员发现临江王失去踪迹的消息,已经禀明上级,消息经由宫殿司阍层层通禀,递到紫台处,在长极殿焦急等待着消息还未安寝的元玮这才知道,相关官员将真珠没有按时返回国邸的消息一直拖到此时才来禀告,不由得气性大发,要把这些玩忽职守的官员通通下狱处置。

    她很快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猜测真珠很可能也参与其中,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局,知道了整个事件背后的阴谋主使。

    依她的性子,接下来的事情只怕会万分棘手。

    元玮当即传下命令,临江王若是返回城中立即开启城门,不必阻拦。

    因此,真珠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犹紫宫。

    倚在矮榻凭几上的元玮抬起头,在足足八丈高的殿门下,蓬头乱发的女子逆光长立。

    外面雨声潺潺,屋内寂静无声。

    真珠一步步,沉稳地走到大殿的中央。她浑身上下湿透了,潮湿的发丝紧贴两颊,斗篷底下露的藕色王服泅出浓色。

    元玮第一次将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一遍,看得透彻,连睫毛上挂的小水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揖手拜下去,“臣奉皇命送庆阳离京,途中事绊,现下回宫缴旨。”

    元玮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你”

    “四姊生了,是个男婴。”

    真珠抬起脸,嘴唇苍白,“四姊天生骨盆狭小,生他艰难,几乎丢掉半条命。如今母子均安,臣难掩喜悦之情,进宫向陛下报喜。臣想与血脉相连的陛下共同分享喜事,也替刚刚做了母亲的沛王向陛下讨一道旨意。”

    她提血脉,试图让她记起她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姊妹的事实。

    元玮眉眼一滞,从座中站起,屏退了宫人。

    殿门合上,二人闭门长谈。

    不多时,里面传来不大不小的争执,在殿外值夜的宫人凝神屏息,只听见物什落地的声响,伴随着女帝失控的怒嚎。

    元玮脸色绯红地瞪视着对面的人,头上珠翠在空气里来回晃颤。

    真珠没有提及那件事,却变相地逼迫自己召回惠恩。

    “你当朝局是儿戏吗?想要谁回来谁就回来,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臣惶恐。一个婴儿需要耗尽母亲的心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来到世间,请陛下以一个女人的立场试想,如果您在场,您当如何……”

    “别说了……”

    真珠的话敲打在元玮心上,敲打她的良心,愧疚心作祟让她不敢正视真珠的脸。

    到底是怎么了,真珠什么时候学会老臣那套说辞,没完没了地折磨她,逼迫她。

    “朝廷兵多将广,为何非惠恩不可。陛下,让沛王赴任,为陛下驻守西北的缺口,难道不比长郡更重要?”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别的人我不信,不放心。”说到这里,元妥无奈又挫败地叹息着。

    别看她是皇帝,实际情况却是和庞贵嫔操纵的临江王都差不了多少。

    现下朝堂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寻她的错,目的在于将她彻底架空。

    真珠冷笑,“陛下是怕朝党争长郡之功?”

    元妥摇头,“惠恩不行,一旦召他回来我就必须承认自己错了,届时其他武将就会补上,那些人不是徐家的,就是赵家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徐赵两党彻底将她制住了,动不得,贬不得,闲置不得。

    真珠疑惑不已,阳阿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处处分忧排难,竟也没得陛下的重用么?

    还有去年中宫宴宾,杨家孙女和小书女有过正面交锋,可见杨家和徐赵两家也不怎么对付,甚至连清高的王氏都暗中和徐家较劲。

    她还以为死对头这么多有得他们头疼,没想到还各玩各的,都没临江庞曹两党来得精彩。

    “陛下,臣代他去。”

    元玮头疼欲裂,忽然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听错,“你刚刚说了什么?”

    “臣代他去。”真珠重复道。

    元玮皱眉,“你什么意思?”

    “换惠恩回来,由臣去镇压长郡之乱。”真珠浑身轻颤,目光却炽烈诚恳。

    元玮愣住,她请命去长郡远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量了一会儿,她慢慢说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说的话,大概是,她独自承受太多太久,急于向一个人倾诉深藏在内心的苦痛,而真珠的出现和她挂在嘴上的同根血脉恰好让这种长期得不到纾解的心情濒临崩溃。

    真珠告退时,说道:“陛下既然允准,明日五更开城后臣将起程,现下请容臣告退。”

    她拜手退出大殿。

    元玮张了张嘴,怔怔地目送真珠出去。

    宫殿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孤寂,她停留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滩带泥的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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