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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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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后的第一次开朝,庆阳公主陛见。

    当值日宦官跪禀时,殿上端坐的元玮有一刹那的失神。

    底下一众大臣更是茫然,各自猜测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宫中最年幼的公主已经身着朝服从天阶而入,现身于无数的目光中。

    豁然而入的天光在她周身镀上清冷的色泽,众人的视线追随她的脚步,乃至她脸上的表情都无一遗漏。

    庆阳跪下肃拜康祝,尔后道:“陛下,请恕臣的冒然之举,但臣也是因着作为子女和臣子的心,冒然求见陛下。一来为本朝‘以孝治国’的纲要甚感荣幸,能拥有机会报答贵姬的生养之恩,二来臣虽只是帝姬,能为陛下分忧排难,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略显稚嫩的嗓音在男人的朝殿上掷地有声,“昨夜臣的生母冯贵姬托梦,北方诸国正值乱世,晋国也面临北民南迁的混乱,臣作为宗室,理当前往茂陵祈福,为陛下分忧……此话有大不敬之嫌,但陛下宅心仁厚,势必会看在臣的诚心诚意免除罪过,成全臣的孝忠之心,允准前往瑶光寺扶棺回京,为母服孝三载,替陛下祈祷国运昌隆。”

    如同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生活琐事,她平静地呈述着朝见的缘由,有理有节,完美到无懈可击。

    她的举动和感人肺腑的忠孝之心令满朝哗然。

    孝是为母,忠是为国,合情合理的请求,无从拒绝。

    真珠寻着那抹倩影,竟觉陌生。

    向来唯唯诺诺不敢高声的小妹,敢独自上殿,请命于寺庙。

    然而她只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瘦弱的身躯在晨光中摇晃,像一片柳叶。

    元玮也是不敢置信,文弱胆怯的庆阳何时具备了这样的勇气,“为晋国祈福自有人在,你身为公主,大可不必如此。”

    庆阳不疾不徐地回道:“正因为臣是大晋公主,又无婚约羁绊,实是帝国最合适的人选,应该为元氏基业的延续做出牺牲。”

    她孤独地站在众人之中,看似娇弱却有一颗顽强不屈的心。

    真珠讶异地看着庆阳,眼前恍然闪过多年以前的秋天。

    那一日出阁临江为王,她跪在天阶底下稽首,父皇站在殿上,隔着九九级石阶。而今庆阳站在她当年站过的位置,或许还带着同样的心情。

    还不足十三,便迫不得已请旨服丧,吃斋茹素为晋室祈福。

    何曾相似的情景,同样让人无从拒绝的理由。

    元玮不得不允。

    从宫外见了辟阳侯回来的阳阿得知元玮允准庆阳往茂陵,愤恨交加,立刻赶到中宫来见徐后。

    她不明白,唯命是从的庆阳为何突然就变了一个人。

    “背后定有人怂恿,依她的性子哪敢如此。一定是冯贵妃那贱人,皇娘将小九推给她,记恨在心。”

    阳阿越想越不甘,伏在徐后膝上忿忿地哭诉起来,“阿姊怎能轻易准了她去,她这一去就是三年,阳阿该怎么办呐?莫非真要嫁给靖候那房事无能的窝囊废,让我守一辈子的活寡。”

    徐后扶她坐起,用巾帕替她拭干眼泪,“船到弯头总会有路,不是还有一段时日,总会想到法子。”

    “庆阳在朝堂上的话的确有理,我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孝道治国,孝字为大,即便她今日只言作为儿身替母守丧,陛下也不能拒绝,何况她搬出为晋室祈福的话来,叫你阿姊怎么拒绝。”

    阳阿攥着袖子,“这么说,庆阳的事无从更改了?”

    “事到如今,你也该坦然接受,毕竟这桩婚事原本就是你的,不过是你为达私欲将她推出去作挡箭牌。若非你当时惹恼上皇,何来今日这事?”

    提起那事,阳阿也是悔断了肠子,“皇娘,连你也不打算帮阳阿了是不是?”

    “你在我膝下长大的,与陛下又是亲密无间的手足,皇娘怎能坐视不管。阳阿啊,你也别自寻烦恼,靖候人是窝囊些,却也正是因为这点,你嫁去靖地还能受累不成,凭你的机敏,再稍使手段,郡县大小事宜还不是任你拿捏处置……”

    阳阿一听,似乎有道理。

    见她动摇,徐后又耐心地开导了一阵,阳阿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徐皇后暗暗松了口气,见她还穿着出宫时的衣裳,恐怕一得了消息就赶了过来,便关切道:“用过饭不曾?”

    “在宫外用过一些。”阳阿点头,“我已经依皇娘的吩咐去见了辟阳侯。”

    阳阿说起辟阳侯,徐皇后才想起她出宫的目的,“他如何作答?”

    阳阿双目微亮,“他倒是个好说话的,说只要陛下许诺不削藩,可以借兵翊助,只待回到辟阳就可出兵。”

    虽说诸侯藩国一类的国事不可轻易许诺,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初次做主这类事,又是瞒着陛下,徐皇后还还是有些心虚,“削藩眼前顾不上了,只能暂时答应他的要求。等我替陛下平定朝堂外戚,清理了临江之患,届时其他诸国的生死我的话也做不得数了罢。”

    阳阿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皇娘是为阿姊着想,阿姊会明白的。”

    徐皇后按住她的手,笑了笑,“还是你最懂我。”

    庆阳行程仓促,贵妃宫上下忙成了一片,连同奉命送她离京的真珠也没能回国邸,只得先让庞泽回去告知情况。

    庞泽回到国邸时,兰重益也才从外面回来,在未来得及收拾的书简中看到一封书信,是真珠昨夜看过的那封。

    逐字看完,他蹙了蹙眉,撇去书信,让孟纠去唤孟俊莱。

    孟俊莱忙不迭地赶来,兰重益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知晓他进来头也没抬。

    “公子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他走上前,神色仓促。

    兰重益顿了下笔,“南境暴乱,驻南元帅被贵嫔革职下狱,你可知晓这件事?”

    “略知一二。”孟俊莱讶然,“公子知道了此事,那主君……”

    “她早就得知了消息。”兰重益将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手指却还停留在笔柱,“如我没记错,驻南元帅乃裴绍,他曾助太上皇登极,后又奉旨镇守南境,至今二十年,对天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孟俊莱道:“一年到头,主君很难和老将军见上一面,但裴老将军至始至终都站在主君这边。如今南境出事,贵嫔正好发难,断去主君的后路。”

    他抬头却见公子支额在案上,脸色有些惨白,“殿下怎么了?”

    “没事,你先退下吧。”兰重益摆手。

    孟俊莱犹豫不决,但见公子不再说话,只好告退。

    孟纠从门外进来,请示道:“小人去宣太医。”

    “从早晨就心神不宁。”兰重益按了按额角,“主君可回了?”

    “还没,庞郎方才来过,殿下正在议事,便让小人转告。庆阳公主要出京去瑶光寺,陛下命主君送她一程。”

    孟纠瞟了眼天色,此时也该到城郊了。

    既已决定离京,为避免节外生枝,最好是片刻也不要停留。

    真珠送庆阳至郊外,不料重身的沛王元妥也来相送。

    在侍女的扶掖下元妥小心翼翼地走出马车,真珠立刻扶住元妥,“阿姊快生产了,何必车马折腾。”

    元妥道:“庆阳要走,做阿姊的岂能不送。惠恩不在,我闷得慌,出来透透气也好。”

    那边庆阳也快步过来,碍于有孝在身,不敢上前同她亲近,还是元妥轻轻抱住她,“对不住,阿姊只能送你到这。”

    “四姊保重。”庆阳声音哽咽。

    “一去就是三年,期间还不能返京,你自己都还是孩子……”元妥替她整了整起褶的缟素,“等你回来,阿姊就接你去沛国玩,到那时你也该有小侄儿了。”

    她抚着肚子冲她微笑。

    两人携手走到在马车旁,庆阳握紧了身畔的手,眸中泛起点点泪光,“庆阳去了就再不回来了。”

    元妥压声道:“说什么昏话,你家在这儿,不回来你要去哪儿?”

    庆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嬷嬷扶她踏上马车,她回转头来,“去浪迹天涯,贩画谋生,也好过围在这座高墙内整日被人合谋算计。其实,这也是母亲对我期盼,她为我付出生命的代价,今天我能离开这儿,就逃脱了桎梏我的牢笼。雀鸟一旦脱离金丝笼,永远都不会飞回来的。”

    元妥垂下眼帘,“何故生在天家。”

    “如人真有来生,庆阳宁愿生在寻常人家,也不入元家作儿女。”

    庆阳死死咬住唇,还是不忍离别的伤感,背过去身举袖掩泣,逃也似的掀帘进了车。

    真珠对元妥道:“阿姊行动不便,就等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她催马前行,风鼓起袖子,裙袍猎猎作响。

    突来的大风吹散了天边最后一丝云彩,天色阴沉了大半。

    是要降雨了吗?

    元妥望着天幕,一行白鹤悠然掠过,几只停落松林,在虬枝上栖息。

    “殿下。”

    元妥回身看去,一名年轻的青衣女子向她敛身施礼。

    极陌生的一张脸,身上奇异的香味直入鼻息。

    “你是?”

    “妾有惠驸马带回的消息。”

    元妥满腹怀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惠恩接到谕旨后,期间并没有向她传达过任何书信,与公主府失去音讯已经多日,她心中甚是担忧,但因是奉陛下的旨意办事,不好过多追问,只能暗中多方打探,直到今日仍无半点眉目。她心存疑惑,再是秘密的任务,怎会没有音讯。

    女子环视四周,“事关惠驸马的生死,此处不便,殿下可否移步?”

    “你知道他在哪里?你说事关生死,驸马可有性命之忧?”

    “说来话长,殿下请随妾来。”女子径直朝一旁走去。

    元妥对她虽然有所怀疑,但急于知晓惠恩下落,也顾不上许多。

    见两人前后走进高处的长亭,婢女正要跟上,那名青衣女带着一群人从长亭下来,神色举止处处透着古怪。

    婢女暗道不好,刚爬上缓坡,那女子已经钻进不知何时停在官道上的马车。

    她奋力大喊救命,然而空旷四野,没见什么人经过。婢女想到出府带来的侍卫,便往回跑。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她们的马车不知去向,地上到处都是血,不见半具尸首,她挪开脚,红色的血浸透了鞋底。

    顾不上害怕,婢女拔腿就朝相反方向跑去。一口气未歇地跑了许久,总算看见回来的真珠。

    她张口喊救命,才发现嗓子发干,根本说不出话。

    真珠催马上去,婢女跪在马前哭道:“殿下被贼人掳去,已不知去向。”

    真珠一惊,辇毂之下谁人敢劫掠藩王?

    她一扯缰绳,“随我来。”

    一行人赶到事发地,伏辛下马查验,根据足印和车辙判断出大致方向,“应是往东北方向去了,大概有八至九匹马。”

    他指向一方,请示道:“此事非同小可,主君还是先派人回城禀告,增派些人手。”

    真珠果断摇头,“作案之人既知道沛王身份,定不是泛泛之辈。暂且不要声张,先找到沛王下落要紧。”

    她一挑眉,催着坐骑奔上伏辛所指的那条路。

    天阴沉得吓人,眼看就是一场大雨,主仆几人进入幽深逼仄的茂林,行的艰难。

    侍卫忽道:“这里好多血。”

    只见一条满是血迹的乱石小径直通前面的青瓦小院。

    伏辛紧跟身侧,慢慢拔出了剑。

    树林的气氛顿显诡谲莫测,他们仿佛置身在陷阱之中。

    细小的雨落下来,脚下的路看不大清楚,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个黑不隆冬的东西俯冲向了真珠的脸,只听剑破空的声音,那东西急速下坠,落在马蹄之下。

    却是一只硕大的老鸦,在地死命地扑腾了几下,便死了。

    院里的人察觉到异样,个个如临大敌地握紧了刀剑。

    青衣女在门后露脸,对守在门外的大汉道:“去看看,谁来都无须惧怕,就地格杀。”

    说罢牢牢拴上门闩。

    回身见老妇惊慌失措地站在面前,眯了眯眼,“怎么了?”

    老妇手脚不住地哆嗦,“失血太多,性命恐怕难保……”

    “我只要孩子。”青衣女打断她接下来的话,瞪住老妇威胁,“孩子要是没了,你们一家老小的命就不好说了,想活命就照我的话去做。”

    老妇抖着嘴唇,看着树枝摇曳的窗扇,一声低咽,跑向内屋。

    “我自认平生没做过坏事,只是这次,实是不得已为之,你莫要怪我。”老妇手足无措地跪在榻上,瓢泼似的汗自脸颊两侧滚落。

    她挽高了袖子,伸出一双即将带来新生同时也沾满罪孽的手。

    榻上待产的元妥眼帘无力地阖垂着,没有丝毫反应。

    老妇试探着摇她的手臂,又拍了几下脸,才渐渐有了反应。

    元妥睁开眼,看了许久,才瞧清楚上方之人是什么模样。

    “如果阵痛剧烈,请按照老妪方才所说调整呼吸,否则腹中子将无法顺利产下。”老妇拭去她额上密布的汗珠。

    元妥又重新合上了眼,任凭老妇如何叫喊,也没有动静。

    “是想放弃不成。”帘幕后的青衣女道,“你要是一意孤行,本该无恙的孩儿必会在腹腔内窒息而亡。怀胎十月的你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却要因我剥夺他生存的权利。”

    元妥愤然道:“我宁愿选择和他同死,你也休想得逞。”

    青衣女挑帘走出来,屋内散发着腥气,浓烈到令人发呕。

    她举袖挡在鼻间,推开身侧的一扇窗,转而注视着满头是汗的元妥。

    都这样了还不肯屈服,可见元家的儿女也并不都是脆弱易碎的泥人,很有骨气。

    “你这样我很不欢喜。不识时务者,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你好好考虑,想清楚再决定,我希望能听到想要的答案,不然我就开腹取子,那种割皮挖心之痛,会叫你体会什么是生不如死。”

    她笑起来,笑声在房中幽幽回荡。

    而在这时,外面已悄无声息地进行了一场厮杀。

    屋前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颈上开的口子淌出粘稠的血水。

    青衣女似也察觉,双眸微眯,褪开了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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