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5
入夜过后,松寒堂的乐声如期响起,含光殿中的侍女闻声歌吟,真珠坐在一群香风艳服的侍女中奋笔疾书,听到兴奋处,便停下笔来与侍女们高声相和。
她学成柘枝舞,一得闲便让殿中的侍女舞蹈。王宫上下都知道,大王善讴歌健舞,精通器乐,常出宫与春耕的百姓做踏歌,但凡得大王青眼,绫罗布匹赏赐不尽。
而这些妆扮艳丽的侍女,心思更是玲珑剔透,她们深谙大王的脾□□好,苦练歌喉健舞,曲意奉迎,以博青睐。
“主君,还是由小婢代为抄写吧。”阿玉轻推墨锭,瞟向镇纸下的一大叠纸,摇头叹息,这要抄到什么时候。
那日主君爬墙被王师逮个正着,便罚她抄这份策论百遍。
真珠搁笔,扭了扭酸麻的手腕,再次拿起笔,一手捧着下颌,“若不是老头叽歪,孤倒真想出临江看看,去中朝,去陇西,也好过窝在这里啊。”
说到玩乐,真珠双眼晶亮,阿玉忍不住嗔她,“主君肖想这些,也不怕言官把含德殿的石阶踩平了。”
众女掩口而笑。
真珠用笔挠着额头,一脸愁闷,“孤若是安于王宫,只怕不习惯的是你们罢。”
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阿玉探身看去,纸上密密麻麻,远看倒有笔锋,近看有如狗刨,这字……
也真是在敷衍王师了。
阿玉从宫婢手中接过新裁的纸,细心铺开,松寒堂的音乐却在这时戛然而止。
阿玉手上一滞,“莫非是中大人来了。”
“除了她还能有谁。”真珠将笔朝殿门掷去,“你们且都退下。”
侍女都停下手中的活,屏气凝神地退出大殿。
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裙裾摩挲,玉石相和,似乎不少的人朝这边来了。
真珠取下镇邪之用的青铜剑,阿玉慌忙拦下,“主君不可!”
“孤自有分寸。”真珠推开阿玉,退去剑鞘,贴壁静候。
杂沓的脚步声在靠近含光殿这边逐渐消失,隐约能听见茹氏和值夜宫婢的低声交谈,随之殿门启开,一只绣履跨过门槛,一刹那间,青铜剑“呛哴”刺出,先于来人到达殿门。
剑尖直指对方,昼夜生寒意,剑气直逼人心。
“——啊!”侍女们脸色大变,纷纷朝后退出去。
“有刺……”一女只来得及喊出半句便委顿在地,昏死过去。
“住口。”茹氏厉声制止,袖里本欲挥出的掌风在殿门大开的刹那及时收住。
侍女们闭嘴呜咽,在茹氏的示意下颤颤巍巍地退到庭阶之下。刚才发生的一幕她们完全没有看清,只感觉到一阵杀气袭来。
真珠收剑,借殿中的烛光打量来人,“原来是中大人!孤还以为是贼人。”
茹氏并没有因为突来变故受到惊吓,她镇定自若地整了整袖子,脸上一如既往地淡漠,“夜深了,主君耍剑也要等到天明才好,深夜天暗,伤了妾人倒无事,主君玉体精贵,伤到哪里可就不妙了。”
老虔婆!
真珠脸上苍白无色,笑意却浓,“中大人言之有理,深夜是不太合适舞剑,孤下次会注意。”
茹氏一阵错愕,要是平日她早已跳脚大骂,今日这般冷静倒让她有些心神不定。
“中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真珠把剑背到身后,回到殿上。
茹氏拊手道:“奉贵嫔之命送童男入殿侍奉。”
她侧首唤了一声,“宋郎君,过来拜见主君。”
殿外一名粉面油头的少年瑟缩着移步进来,大口喘息着,大概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脸色吓人,双肩颤动得剧烈。
真珠轻瞥了一眼,青铜剑丢在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叫什么?”
“小人……宋……宋嫚。”
结绮堂的男人真珠一个也不认识,但宋嫚此人,在她刚回到王宫那时就见过好几面,大冷天穿着飘若蝉翼的绡革金线纱衣,徘徊在亭阁湖水畔,走动时身体灵动轻逸,宫中的乐伶优僮纷纷仿效,也无人能穿出他的半分缥缈。
风情妩媚,阴阳怪气,没有半点丈夫气概,何况还是一个唯命是从的绣花枕头。
真珠暗暗撇嘴,不屑一顾。
“留下吧。”
茹氏敛襟告退,内侍引着宋嫚至后殿沐浴,宫婢们也进来整理好书案。
真珠让人掌灯,内侍捧着烛台鱼贯而入,昏昏殿宇顷刻间烛灯百盏,照得上下通明,宛如白昼。
真珠盘踞茵席上,用纻布擦拭着青铜剑。这把青铜剑是镇邪镇宅的宝物,却还是抵不过王宫的煞气。
她只要一想到方才和茹氏对峙的那一幕,就气得牙齿打颤,狠狠地把青铜剑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剑刃在烛光下露出寒意和锋芒,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不要窝囊地再活一世,她要耐心等待,把煞气驱离身旁。
宋嫚沐浴出来,穿一件白色绢衣站在屏风旁,发梢微湿,有小小的水滴落在地上。
“小人、小人……”宋嫚磕磕巴巴半晌,也没有抖落出一句整话,宫人探究的眼神更让他无地自容。
真珠只看了一眼,继续拭剑。庞嫣煞费苦心地为她谋划一切,婚姻、子嗣……只为让她成为任人摆弄的傀儡。
宋嫚偷偷地望了一眼,入目的是一把散发着古朴之气的青铜剑,他没有拿过剑,只见过优僮在湖边舞剑,挥耍的招式威武不凡,即使他们不用上战场,也能强健体魄,他每每见了都心生敬畏。
见他对自己手中的剑兴致甚浓,真珠道:“我没有剑术师傅,根本不会使剑。”
不用剑的人拭剑不感到荒谬吗?宋嫚疑惑地眨眨眼。
“这把青铜剑上千年,恐怕都斩了百万之众。”看向宋嫚柔软如女郎的身躯,真珠眼睛一转,“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怎么样?”
真珠从茵席上站起,将青铜剑横在胸前,“我们来试试这把青铜剑的锋刃如何?换言之,看看我这个初次用剑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准。”
说完冲殿外的侍女嚷道:“拿一个瓜来。”
侍女找来一个瓜,捧到宋嫚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宋郎君可拿好了。”
手握着瓜的宋嫚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他眼神迷茫地注视着主宰他命运的少年女王,双腿发软,手心一片潮湿。
“把瓜放在头顶正中央。”
宋嫚依言做了,双腿不住地打颤。
“不要晃来晃去,我剑术不精,不小心削下你的脑袋怎么办……孤让你站稳了,你是聋了听不见吗?”真珠冷着脸大吼了一声。
宋嫚汗如雨下,强行稳住身形,不敢再晃。
“你可站稳了啊。”见他十分受教,真珠扬起笑脸,龇出洁白的贝齿,作弄人的表情再次出现在看似无害的面庞上。
殿外忽然起了风,正殿光亮的墙壁上,清晰地映着真珠的身影,高立在几上的少女如同嗜血的魔王,手中的剑锋大力挥出去,瓜被拦腰削断,飞滚两侧,蹦出几丈开外。
…
翌日一早,临光殿的嬷嬷来向庞贵嫔禀告,“宋郎君进含光殿没多久,内侍就抬了出来。嬷嬷进去询问,说是主君拿他试剑,削了几缕头发,大概是惊吓过度,从昨夜就高热不退,嘴里一直胡言乱语……”
庞嫣目不斜视地翻着《春秋经》,“见怪不怪。”
茹氏想起昨夜剑锋擦过脸颊的惊险,“大王向来喜欢这种作弄人的危险游戏,宋嫚运势好,要是那一剑偏锋,只怕早就成了剑下亡魂。”
“偏锋倒不见得。”庞嫣缓缓翻动着书页,“大王的剑术并非不精,只是厌恶习武,怠于练习。”
茹氏不禁疑云暗生。
这时宫婢进来跪奏:“贵嫔,大臣们已聚集议事殿。”
庞嫣放下《春秋经》,茹氏替她整理袍服,系上莲蓬衣。
长廊中迎面走来一名着八品官服的端丽女官,见庞嫣从崇阳殿出来,忙趋步上前,将手中邮筒递上,“姑母,临安的急信。”
庞嫣一边往议事殿方向走一边展开帛书,匆匆览阅后递给女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阅完信的女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姑母,这是何意?”
庞嫣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伐,庞绾紧紧追在身后,生怕放慢脚步就会错过什么。
“慌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庞嫣”庞嫣道。
庞绾急道:“可是姑母,这件事势必会对临江构成威胁。”
庞嫣略顿了顿脚步,“你知道临安最缺什么吗?”
“什么?”庞婞想了想,恍然大悟,“是钱!”
“朝廷的军资必须倚仗临江。”虽然只是暂时的。
因此就目前而言,庞嫣没什么可忧心的。但她还是不得其解,徐皇后怎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另一个孩子成为继位可能。
临安宫中的李婕妤有妊,足足四月才得知,而急信送到临江最快也需要半月路程,也就是说李婕妤已经有了将近五月的身孕。
李家败落后,李婕妤被晋帝冷落,又因心生怨怼被禁足于寒室,期间吵闹不休,后来却突然偃旗息鼓。
一个看似被寂寞磨砺成了安分守己的女人,实则只是隐忍。当一个嚣张且不知分寸的女人学会隐忍,意味着她无所畏惧,一心等待爆发。
如果不是冷宫奴婢发觉,只怕是要等到腹中胎儿降生才知。
如果生的是个男婴,不管是临安还是临江,都将面临着重大变故。
要知道,拥立维候的老臣是清除不净的,他们顽固保守,以保元氏正统血脉登极为毕生理想。一旦有了皇子,太女要如何立足,如何堵住顽固派的悠悠之口是太女及所有徐家人的考验,紧随而来的,便是对临江女王地位的撼动。
这个意外出现的孩子,在朝廷和临江掀起了滔天巨浪。
“临安送来的童男,不要让他们踏入宫禁半步。”她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临安飞来的蜜蜂,也不能让它在自己眼睛底下采蜜。
庞嫣转头对身后的茹氏吩咐一句,只身走进议事房。
大将军呼延赞、骠骑大将军岑勉、光禄大夫黄道龄、丞相怀肃、太子太傅刘正清、辅国大将军曹演、太常蓟泰、镇南大将军庞津、御史中丞李晦等王廷重臣均已候于殿中。
…
“败兴败兴,驾前为避免失仪,天大的事都得忍耐,昏厥也就罢了,竟还溺了一身。”
结绮堂的童男在听闻含光殿之事后,替宋嫚深感耻辱,他扫视一遍心事重重的诸位,底气十足地挥舞起手中宝剑。
没有武力傍身的童男们不住叹气,“主君要是也和我们这么游戏,那该如何是好?”
“说的极是,难保霉运当头,被削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还好换了傅倩去……咦,人又没在,不知道上哪睡觉去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先担心自己吧,管一个外人做甚。”
傅倩为人孤僻清高,结绮堂的优僮都不大愿意和他来往。
叹息良久,那些被命运安排的可怜少年们陆陆续续离开此地。
躺在太湖石后的傅倩徐徐睁开眼睛。常年躲在黑暗中的少年脸色十分苍白,和绚丽的春色格格不入。
邻近一片阒然,却被突兀的歌咏打破。傅倩抖去身上的泥土,循声出来,离太湖石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精巧的池塘,旁边建凉亭一座,歌声就从凉亭一侧的假山上传来。
傅倩走到假山下,抬头便看见了山顶上仰卧晒着太阳的少女,她手里拿着啃了半块的瓜,两腮高高鼓动这,似乎记不住接下来的词,她停顿了下来,啃了几口瓜,突然就盯住他。
真珠转了转眼珠,瞪着颠倒的傅倩好半晌,“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信不信挖掉你的眼睛。”
傅倩嗤笑道:“仅仅是因为我路过此地,看见你在哭?”
“谁说我在哭!”真珠腾地坐起来,扬手把未啃完的瓜丢进湖水,几尾红色小鱼很快围了过去。
傅倩指了指她脸上的水迹,“脸脏了。”
真珠胡乱擦了把脸,“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他看见自己哭,就会告诉另外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崇阳殿,麻烦接踵而至。
傅倩恢复一贯清冷不屑的表情,肆无忌惮地扫视少女全身上下,扁扁嘴巴,“身材平平,姿色也不过尔尔,还没来天癸吧?”
真珠怒目道:“你放肆!”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通脉,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见少女恨不得咬死他的模样,傅倩不怕死地补充道,“室妇十四初潮至,为天癸水。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样子长得不怎样,气性还不小,令堂难道没有教导过你,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人要先行执礼问候。”
真珠气急,“你是哪宫宫人?”
傅倩施礼,“在下傅倩,娘子要寻报复就来结绮堂。”
一个靠皮相吃饭的,脾气还不小。
真珠哼了一声,起身欲走,双腿已经麻木发软,惊呼一声跌坐下去,一股热气至小腹直冲头顶,圆润的双颊顿时变得滚烫而通红,紧接着鼻中一热,红色一点点溅落在衣襟上。
众臣齐聚议事殿,是为南境增防一事。
对朝廷而言,北境月氏危害最大,但对临江来说,不仅要防备东海吴国的偷袭,还要避免鹤拓的威胁。临江遣往南境的间者传信,鹤拓数十万军队调离了京都,近段时间还在民间大肆招募工匠,似有大动作。
武将们对此非常敏感,鹤拓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要趁乱入侵临江。众臣建议,增派军队,严加防守,千万不能让鹤拓有机可乘。
庞嫣迟疑不决,一些心腹武将明白她的忧虑,一旦派军前往鹤拓,她的计划便会向后推迟。
一番激烈的讨论下来,天近暮色,殿外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散会后,丞相怀肃从议事殿出来,负手立在廊下,望着房檐淌下的雨脚陷入了沉思。
临江的雨总是这般温柔,而实际上呢,残酷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怀相。”
老丞相扭头,一位憔悴不堪的年轻人朝他拱袖。
“李中丞。”
正是赴任不久的御史中丞李晦。
前些日子丞相怀肃往南境解银,他一直未能拜访,今日见到视为表率的一朝贤相,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向老丞相深鞠了一躬。
真珠当真是极度郁闷,傅倩那厮激得她上火流鼻血,月事提前,害她在榻上躺了好几日。
这厢身上干净了,急不可耐地出宫溜达,被碰巧遇见的窦明辨拉进王师府训了半日,师徒俩你一言我一言吵了几个时辰,最终不欢而散。
真珠心情极度不好,时不时地要发火,才惊觉自己正在庞贵嫔寝殿中,只得忍耐下来。
“怎么了?”庞嫣见她坐不住的样子有点不快。
真珠挺直了腰背,“母亲在说什么?”她一直在走神,并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
“没什么。”刚刚说到南境换防需要尽早盖签,另外再派一人押运军需粮草。
庞嫣瞟她一眼,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手中盘起佛珠。
因为手指常年的摩挲,玉石表面出现了一层包浆。真珠盯着滚过她掌心的每一粒珠子,都泛着亮光。
真珠移开目光,看向阴郁的天空,春雨如丝,细细飘洒,滋润着庭阈中的牡丹和海桐树,收回视线,正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朝她盈盈淡笑。
樊鲸已经年过三十,曾经因为丧妻失子而剃度出家,机缘巧合,庞嫣得到了他,安排他在宫外某处隐秘的宅子蓄发,而今蓄发成功后也未留胡须,年轻得不像话。
“临安传来消息,当初与你结怨的那位李婕妤已经有了身孕。”
庞嫣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南境方面的异动,只要想到即将有一个元姓子女的降世打乱她原有的计划,有些烦躁不安。
真珠似乎没有听出庞贵嫔的两层意思,一是李氏和她结怨,二是李氏有妊,无论哪层意思对她只有百害,而无益处。
“如此说来我很快就有妹妹了,也许还是个弟弟。”真珠抚摸腰扇,一脸期待。
庞嫣停下盘佛珠的手,“大王觉得,他要真是男孩,会平安来到这世间吗?”
“为何不能……”真珠突然想到什么,讷讷住口。
宫廷女人的手段如何,她年少时深有接触,母亲杨修容即便身处寒宫,也能与后闱的妃嫔斗智斗勇,替同昌铺平东宫之路,甚至为扫除障碍谋杀亲生女。别说一个未成形的婴儿,即便是成年人也未可知会在哪天莫名其名地暴毙,或许她那最后一个兄长也非死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