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眼下是杏花盛开的季节,浓荫蔽天,延江而生,历经百年风雨沧桑的杏树到底有没有千株,或者更多,无人真正数清过。
南朝陈晋二国为大邦,陈国有江南烟雨,波渺雾霭,晋国有山川湖海,晋骨风流。南人爱临安的富饶,四季如春,也爱临江的绮丽,杏花飞雨。每到这时节,四方旅人远道而来,涌入二城游览羁旅,琴觅知音,访友论道,赋诗作画,见识临江满城的杏花春雨。
真珠举头望天,瓦蓝澄净的天幕下,墙头绿枝,亭亭如盖。
却是到了陆国公的府邸。
真珠将裙裳塞进腰带,敏捷地翻上墙头。
墙下棘树还未到花期,正对一扇敞开的窗,少年临窗而坐,伏案挥洒,一会蹙眉摇头,一会莞尔一笑,似乎怎么都不满意画纸上的即兴泼墨,于是把画纸揉成一团丢出窗外。
真珠惊了一跳,蹬落了一颗石子,蹦进墙根下的荷缸,发出轻轻的一声“咚”。
少年闻声望来,四目相对,长眼一眯,掷笔走了出来,“元六,你又爬墙。”
“你以为我想爬你家的墙吗?”真珠拈起叶子放进嘴里,“还不是你家墙头凉快,要不你也上来试试。”
陆遥雪哼道:“你自己凉快吧,只要你不来,我跪家祠的次数会少很多。”
她每次爬墙都是闯了祸,来找他背锅。陆遥雪眼皮一跳,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莫非你又惹了什么大祸!”
“什么话,难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陆遥雪作揖,“姑奶奶,你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真珠翻白眼,“你进宫来玩啊,我等你好一阵了。”
说完挽好衣袖,潇洒地挥挥手,从墙头跳下去,正脸朝下摔个嘴吃泥。
墙那边立刻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正门不走,偏要上墙,谁惯的毛病。”
“要你管。”真珠揉揉脸,揉揉胸口,浑身都疼。
偷偷回到宫中,就有宫人向茹氏通风报信,茹氏闻讯立即寻过来。
真珠一听茹氏,头大如斗,拔腿就跑。
宫人在身后呼唤,真珠充耳不闻,风声在她的耳旁刮得脸疼鼻酸,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路拔足飞奔。
宫人捧着衣饰鞋袜紧追不舍,阿玉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擦拭脸上的汗珠,“主君快别跑了。”跑也跑不掉的。
从松寒堂出来,饶是精力旺盛,也要耗费许多气力。
出了一身汗,通体舒畅,真珠弓着身子大口喘气,回头望着累瘫在地的一群宫人,“不跑了不跑了,就在此处等中大人来吧。”
宫人伏首贴地,请她更衣。
真珠掐着腰笑起来,笑声惊动枝头的雀鸟,呼啦啦从林中蹿出乌压压一群。
笑够了才催促宫人服侍,小内侍趴在脚下作人凳,宫婢取出鞋袜与她穿戴。
不多时,一群服色各异的宫人出现在对面的小径,急步过来,直走到真珠的视线中。
最前面一人正是庞贵嫔的傅姆茹氏,茹氏年近五十,不苟言笑,做事狠绝,利落程度不亚于庞贵嫔。宫人碍于贵嫔威势,对茹氏也恭敬有加,尊她一声“中大人”。
唯有真珠从不好颜相待,她对这个仗恃贵嫔傅姆身份就敢对她大呼小叫、藐视王躬的老太婆,实在是深恶痛绝,年幼的时候甚至当着大臣和宫奴的面直呼其名,恶言相向。
茹氏敛衣请示,她看也不看,拂袖而去。
到了崇阳殿廊下,磨蹭了一阵,揉着春寒痛袭的脸,大步进去。
殿中桦烟缭绕,琴音袅袅。
庞嫣痛恶音律,崇阳殿是难闻琴声的,是何人能得如此尊荣?
真珠瞟了一眼抚琴之人,不觉齿寒。
难怪,能得庞嫣百般纵容的也仅此一人,只是不曾想,他竟心甘情愿蓄发,入宫侍奉庞嫣。
琴声止了,男人按住琴弦,撩袍行上一礼,朝真珠微微一笑,嘴角弯成的弧度恰到好处。
庞嫣正襟危坐于上座,双目垂敛,左手执一盏茶杯,右手盘一串玉石佛珠,手边的小几放着翻旧了的《春秋经》,以及一把剑室磨损厉害的短剑。
琴声住后,一室寂然,良久,上座的人发出一声轻叹。
真珠移开目光,背对那人,攒起拳头凿打膝盖。方才跑太急,腿脚都发麻了。
在她面前的几上置着一面六角团扇,真珠取在手中赏玩起来。
和陆遥雪相交过深,真珠对纨扇制作也略知一二,譬如这柄六角团扇,绷着的扇面是素绢洒金的,绘富贵牡丹图一幅,上书一行花篆小字,加盖宫廷印章,纨扇的扇柄乃棕竹所制,象牙作骨,在宫廷中也稀有罕见,美中不足的是差一枚玉坠与之匹配。
“真是一把好扇。”真珠由衷地赞道。
庞嫣搁下茶杯,没有说话,盘了几轮佛珠,慢慢缠回腕上。
庞嫣盯着把玩扇子的少女,白云苍狗,稚子转眼长成少女,稚气犹在,眉眼半开,原本的模样她已记不得了,然而眼前日渐清晰的五官真是令人倍增厌恶。
也不知是像谁,这性情却是越发的像晋帝。难怪当年晋帝抱真珠于膝上,对众臣夸赞‘此儿类我’。当真是类他多矣。
“母亲可是有话要说。”真珠目光飘忽躲闪,有些不敢与庞嫣对视。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在威仪棣棣的庞贵嫔面前,没有任何势力与之对抗的她底气尤其不足。
庞嫣收回视线,目光无意中落在那男人脸上。樊鲸一直微笑着,连眼皮也未抬起过。
她道:“明日起含光殿内添一名童男服侍,至于人选,稍后我会让大王过目。”
真珠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毕竟这宫中优僮不是用来做摆设的。而且庞嫣不是在和她商量,只是例行通知。
“早晚都要经历的事情,大王何苦这副表情。”庞嫣从她手中抽走团扇,手指描着扇面上的花纹,“不过是过一夜,届时赐他一杯鸩酒杀了便是。”
“孤并未多想,一切由母亲安排。”真珠颈后发凉,仿佛一把刀刃正架在她的脖子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肌肤表面的寒意正一点点沁入心扉。
童男子,实为面首,在宫廷中是见不得光的,因此连特定的称呼都没有。但早在太宗时就已经写入礼制——侍奉女王的童男子出身良家,精挑细选后受宫廷教习训练,经过层层筛选,最终留下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内廷,他们这一生的任务类似宫妃嫔御,凭自己的美貌艺能接近天潢贵胄,亲授秘事,诠释闺房之乐,繁衍后嗣。
自古以来皇家的规矩庞大繁冗,且可笑至极,即使是太女和东宫殿这对感情深切的尊贵夫妇,也无可避免。太女就曾有数名童男服侍,直至婚后因为东宫殿的妒意才逐渐终止。
真珠不是排斥这种亲密之事,而是她根本没有隐私可言,连极隐晦的房事都被安排。
庞嫣放下团扇,声调轻的不可思议,“大王,千百年来都是男人决定女人的命运,但于你我,这种情况会发生改变,我们女人也能自己掌握生死。”
真珠恍若未闻,殿门外的春意让她感到莫名的森然和凄冷。
…
仙女庙的晨钟敲响,千树万树将偌大的含光殿笼罩在层层阴影中。殿前遍植奇树,庭阈中有一块巨大的青石,可坐数人,显听松寒堂传来的乐音。
这里偏离崇阳殿,是临江宫唯一充满乐声又无国事纷扰的地方。庞嫣认为导致前朝覆灭的原因在于伶人歌伎的献媚,因此在她的居所和必经之路全无歌乐演奏。
庞贵嫔重权欲,真珠却更重行乐。权势角逐是政治家的丘壑,也是他们的生死墓,而醉生梦死是真珠前世蒙蔽庞嫣的求生技巧。
真珠初来封国时,常和临江的裘马少年混在一处,整日游戏市坊,斗鸡走马,后来年纪稍长,不再局限临江一地,到了更为宽广的天地,纵歌天涯,结交侠士,游戏人间。
沉酣之际,王师窦明辨那花白的脑袋、横眉怒目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紧接着,一记竹板狠狠敲在真珠前额,火辣的痛感硬生生将美梦化作一场噩梦。
真珠猛地睁眼,摸了摸冰凉的额头,唤阿玉过来服侍。
内人上来替她穿衣,阿玉跪在脚边理着裙角,“李御史好几次求见主君,主君都不见,王师回临江要是知道了这事,怕是又来和主君絮叨。”
真珠穿好丝屡,不耐道:“孤要去陆公府,改日再召他。待会让破阵去告知一声就是。”
李晦已经走马上任,任御史中书。
每到休沐,李晦微服市井,体察民情,经过多日暗访,他发现了极为古怪的事情。
外朝有女官佩戴短型刀剑的情形,倒没什么好稀奇的,然而民间女子也如此就有些奇怪了。
南北的差异也表现在女子地位,北方女子率性坦荡,男女杂坐并无不可,与男子一席豪饮也没人觉得不妥。但在南方,对女子的约束即便经过太宗一朝也未改变多少,若是与异性撞面无可避免,通常会垂首或举袖遮挡,在南人眼中,不注重尊卑矜持的女子与北方蛮夷无异。
临江的女人却是抛头露面,并且随身携带利器,如果有男人出言不逊女人可出手教训,官府也不会因行凶伤人的罪名拘捕,反而逮捕定罪于男人。
相关官员告知李晦,临江有一项针对男人而设立的刑法。这项法令源于大王对欺凌弱女的男子的深恶痛绝。
据说某年发生过一起少女和妇人失踪的案子,王师窦明辨协助审理此案,发现所有失踪的女子均是被歹人诓至郊外施暴致死,临江王知道此事后插手了这起案件,将作案的歹人弃市,后来更是强行修立刑法,女子外出可配刀剑自卫,遭遇男人欺辱,女人正当防卫且不会获罪。时至今日,女人佩戴刀剑逐渐成为临江当地的一种风尚。
另一件古怪事,临江王长居后闱,几乎不涉足前朝,黎民百姓只知贵嫔治国,不知临江王在朝。
李晦初次和众臣早朝时,大殿的主位上没有临江王的身影,所有文书都经内侍之手传到帘后的庞贵嫔手中。
朝会的次数极少,大臣们懒散怠慢,每日只递交文书给崇阳殿的宫使,宫使再将批复过的文书转呈到含光殿由临江王盖印。
即便由贵嫔掌权,大王也该坐在朝堂听政啊,李晦百思不得其解,朝后拜访了临江老臣,询问个中缘由。
窦王师见他心存疑惑,只赠一言,“府君当随波逐流,莫插手其中。”
李晦愤怒不已,三天两日地往各府走动游说,搅得一众老臣不胜其烦,跑来向真珠告状。
“李卿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这种事怎么好明说,多看看不就清楚了。下次召他来,孤亲自跟他讲讲。”
真珠语重心长地摇摇头,到了陆家的墙角,扒了扒墙头灰,手脚并用地往上去爬去。
陆遥雪人长得美是美,脾气却古怪得很,造几把纨扇,制几张服饰样图也要闭关不见,他以为是炼丹呐。
“主君,真的不走正门吗?”阿玉时不时地张望四周,生怕看见哪位大臣经过,又得唠叨个几日。
“看美人嘛,偷偷看才有乐趣。”
真珠两只胳膊挂在墙垛上,两只腿奋力地向上蹬。陆府的墙爬的次数多了,爬起来也容易多了。
其实她不走正门只是怕惊动那帮老臣,婆婆妈妈的,一堆大道理,特别是窦明辨,逮住她就没完没了,闹得她头疼。
甫一坐上墙头,真珠就忙不迭地亮开嗓子,“陆十一,快出来。”
陆遥雪扭过来的俊脸一片绯红,咳了咳嗓子,“大王……”
真珠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
正对面几十双目光灼灼闪耀,一致落在她身上。
“诸卿都在啊。”真珠眼睛朝四周胡乱瞟着,见无人搭理,很是尴尬,“今儿天气不错,都出来踏春啊。”
真珠无措地搓着手指,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似的。
她一边往下退一边干笑道:“大家继续,不用理会孤,孤就到处看看,这就走了。”
说罢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这么快就回来啦?陆公子不在吗?”见真珠从墙头跳下,阿玉及时扶住,将她衣上的尘土轻轻拍去。
“来的真不是时候。”
真珠悔得直捶胸口,她竟然忘了,兰重益回黎阳祭祖,已经回到临江,暂住在陆公府上。这回脸都丢尽了。
真珠一路骂骂咧咧,刚回到含光殿,就见宫人敛声屏气,如临大敌。
果不其然,庞嫣来了。
金色的光透过绮竦,落在庞嫣的披帛,影子投射在明亮的地砖上。
她转过脸,朝真珠伸手,“大王,随我来。”
庞嫣牵起真珠的手穿过一间又一间精心布置的厢房,来到最后一扇门。
殿门自两侧打开,吹落的杏花拂开,划成一道半弧形状。
真珠举袖挡了挡刺目的光。
眼前的美景一览无余,耸立湖畔的太湖石下,惨绿少年,意气风发。
锦袍束带的少年们或坐或立,或笑或沉默,他们的容貌极为出众,且似乎都有拿手绝技。负手赏春者腹中有书稿,膝上置琴者指间生妙音,石几围坐的几人或许正在品评诗画,研习书法,酣眠芍药下的那位,说不定正在做一场美梦。
庞嫣指着他们,脸上笑意更深,“他们远道而来,向吾王自荐枕席,勇气可嘉,大王今后要好生相待才是。”
“母亲要把他们都送给我?”真珠兴致缺缺,拂去残红纷纷。
一个个看似不足十八岁,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供她消遣的。
庞嫣不答,只指着膝上抱琴的那人,“大王不是爱好乐器歌咏。此人擅鼓琴吹笙,又擅歌喉舞艺,很是难得。”
真珠嘴角一抽,要说乐工,松寒堂的伶官歌工至今她连名字都喊不上来。
庞嫣一直都是这样毫不吝惜,无论是挥之不尽的金银,还是成百宫奴,都尽全力捧到她面前,费心费力要将她养成废人。如今区区几个面首,又岂在话下?
风吹起真珠碎落的长发,盖住她冰冷的唇角,无人发现她脸上的厌恶和嘲讽。
躺在芍药绿枝半遮半掩的石床上的少年大幅度地翻了身,双腿交叠,足尖晃动,悠闲而惬意地继续酣睡。真珠注意到他,从头至尾,只有他毫无顾忌。
那名少年头戴软巾,穿一幅璧山湖月的白袍,残花飞落衣袖,红白两色点缀交映,颜色正好,极为醒目,一头光亮如鉴的墨发垂至地面,五官被绿丛遮挡掩住。
真珠向前走了几步,少年的容貌终于清晰地呈现眼中。
“他是傅倩。”
“不见得有多出色嘛。”真珠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母亲供他衣食,他竟偷闲耍懒。”
庞嫣不言,侧头看着她束在头顶的长发,蹙眉道:“大王既已成年,也该梳髻了。”
“母亲连我的头发也要管了嚒?”真珠扯了下唇,“就他们其中一人吧,母亲斟酌就好。”
她站了一会儿,拂袖即走。
“大王不满意我的安排?”庞嫣在背后问道。
真珠握着袖口,只觉心中突然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叫她喘不过气,“母亲都是为了我。”
“可是大王的表现告诉我,反感我为你做的一切。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开口拒绝?为何强忍着接受?你从来不愿逼迫自己,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是的,她非常不愿意。让那些怀抱目的接近自己的人有什么用?和他们一起纵情酒色,堕落消沉?
而这些,恰恰是她的养母想要看到的结果。
真珠转身,望着端庄美丽的妇人,笑道:“母亲说错了,我只是觉得琐事扰人。”
说着,举袖拱手一礼,“此事就劳母亲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