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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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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儿痴傻。”

    晋帝双眉紧蹙,看着真珠摇头道:“祸起萧墙,内忧外患,朕此刻退位,无疑是把元氏江山陷入绝境——徐家私欲重于国事,届时操持新君必有亡国之危。”

    他轻叹:“自维侯议储,朕就料到会有今日。你姊妹几人中庆阳最是危险,她曾议储,留不得宫中,朕命人在她的茶水里兑下迷药,饮下后会熟睡二至三日,待她醒来也该平安到达瑶光寺,只要冯家还在,庆阳安稳求生,徐家不会对她如何。反倒是你,太女来日登极,徐家会着手分解东部南部势力,在临江国的你将处境艰难,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姊妹,一边是暗中施压的养母,你当如何立足啊。张伯恕此番调军,是以朕病重为由封锁宫禁,朕先以休养的名义诏令太女监国,你尽快离开临安。”

    真珠摇头,“君父性命攸关,我不能走。”

    晋帝急道:“听话!朕望你今后恪守臣子本分,替君排忧。”

    他垂目道:“但朕也担忧,你有一个过于强势的母亲,这一生不可能太轻松。庞嫣不安于室,她的所作所为朕十分清楚,朕最为担忧的还在后头,她有野心,志在天下,他日若举事,你必为她的傀儡。朕放心不下,才想方设法为你安排可靠之人,让其翊助于你。你曾不满为父安排,好在及时醒悟,为时不晚。”

    晋帝按住额心揉了揉,朝她身后招手唤道:“重益,你来。”

    真珠愕然回首,帘下的人拱袖揖礼,口称君父。

    “兰重益!”她惊呼出声。

    也不知他在那处立了多久。

    袍服上的热浪已经散尽,缭绕馥郁的焚香熏染着他的剑眉星目。

    兰重益拂袍跪听,“臣谨听君命。”

    “你且字字记下……”晋帝神情肃穆,交代遗命一般,每一句都用足了力气。

    真珠看着郁郁悲戚的父亲,敬畏之感油然而生。

    她不敢想象,如果就此失去父亲,她会是何等悲痛。

    她多想大声地告诉父亲,她不想他有事,然而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一句也说不出口,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真珠可都记住?”皇帝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儿臣谨记。”真珠眼睛红红的。

    “不要哭!”晋帝抓住她的手,威胁中也是满满的心酸无奈。

    父亲一说,她虽未哭出来,眼泪却似断线的珠子。

    晋帝转向兰重益,目光恳切,“重益,朕就将真珠托付给你了。从此刻开始,她就是你的妻,待她务必真心。”

    兰重益伏首,从容大拜,没有只言片语,大概要说的都在他的举手投足。在紧要关头,再多的承诺和誓言都是苍白的应付和敷衍。

    珠帘响动,金石走了进来,“陛下,都准备妥了。”

    “出宫去吧。”晋帝松开真珠,不忍地侧过脸,“时间不多,赶紧走。”

    “父皇保重。”

    真珠哽咽着磕了一个头,在金石的引领下退出。

    飘飞的花清晰地映在窗上,若是在平日该有多好啊,耳听簌簌落花,一夜促膝长谈,是何等美事。

    眼睛酸胀,真珠想大哭一场,痛骂这个冷漠的王族,却又怕惊动天神鬼怪,只能紧紧咬住嘴唇克制感情。

    “真珠!”身后突然出声。

    真珠垂袖驻足。

    晋帝扶了凭几,强支上身,“心字头上是利刃,你要忍耐,切记……朕方才所言不是出自父亲之口,而是帝国君王的旨意。”

    车子驶上归国之途,一只鹰在夜空低翔,掠过树梢,俯冲直下,落在小男孩的肩上。

    小男孩惊呼一声,抚掌大笑,“先生快看,我驯的雄鹰。”

    被驯服的鹰,飞得再高再远,只要听到主人的指令就会飞回来。

    侍从放下裙襕,隔断了车内的视线。

    兰重益低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真珠手中。

    真珠握了握,是一束留根的兰草。

    记忆如洪流突然涌至脑海,她记得,那年惊艳一瞥。

    东海一行,她打马穿堤,偶闻十里亭诗会的士人高赞,公子瑶林琼树,心胸旷达,其人更为风神秀异。

    他骑着马从溪边来,流云似的的广袖铺展下来,盖住她稚嫩好奇的双眼。

    十二岁的她惊艳于公子兰的风度,如花热烈的俊颜。

    他在马背上俯下身,赠她一株留根的兰花,“多年不见,聊表心意。”

    他是兰重益,也是公子兰。他出身黎阳郦家,走南访北,谦恭下士,年少时便名噪天下,获南北名士赞誉,有“鹓”之美誉。

    兰是他母亲的姓,鹓是鹓凤贤人。

    凡世间男女,佳人才子可遇不可求,身为王室帝子,金枝玉叶,光环万千,真珠也不能免俗,仅一面之缘,她请贵嫔上书君父,求婚于兰重益。

    晋帝视兰重益为国家肱骨,岂会如她愿,大臣们也将此事视为国政大事,上表规谏。

    她还是用尽手段,强请赐婚。

    天下人说,兰重益是浊世凡尘中的出谷幽兰,她是不问世间疾苦的俗人,只因君命,天壤地别的二人被紧密相连。

    然得之不珍惜,百般厌弃,即便如此待他,他却用命护了她一生。

    真珠眼睛涩得发疼。

    兰重益轻道:“兰,已在主君手中。”

    一个庙堂的结束,新的朝堂就会崛起,但只要他在,何惧风雨来袭。

    元盛二十年夏,晋帝元伽退殿休养,诏令太女监国,国舅徐骓佐时。

    同年季秋,临江王返回封国临江。

    次年一月,天下诸国大乱,中梁皇帝昏庸失道,朝□□朽,东部吴国叔侄争位,先吴王二子流落晋国境内,杳无音讯。南晋“女公孙”公孙犀崭露锋芒,和元帅蒋立本击退月氏数城,月氏高王意识到战况不利,以舞阳公主及其孙女同返故国为条件换取休战。

    至二月,舞阳公主归国,途中感染风寒,高热不治,驾薨北部,没能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国,其孙女冲毓公主携其棺椁同属臣返回临安,太女妥善安置冲毓,代晋帝在明光殿对舞阳公主陪臣进行封赏,临安归于宁静。

    …

    天光乍现时,临江宫披上金缕衣,贵嫔庞嫣踏着熹微缓步登上亭台。

    她玄裳深衣,鹤势螂形,娟秀光丽的面庞浮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临安朝廷向来是风波之地,岂会太平。”

    一声叹息道尽了朝廷政权的跌宕起伏。

    庞嫣遥遥望着破山而出的朝阳,笺纸在掌中揉成一团,不着痕迹地纳入袖底。

    身后侍立的大将军曹演呆了一瞬,紧接着松了一口气,“陛下龙体抱恙,精力不济,太女监国,实际早被徐蔡两党掌控……贵嫔往后可高枕无忧了。”

    庞嫣轻笑,“高枕无忧?临安党争已自顾不暇,仍要主张削藩,而这临江便是头一个。”

    在这场心知肚明的较量中,是无形的争斗,到底谁会笑到最后,要看老天眷顾谁。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一旦俱备,临安和临江之间,一场血雨腥风避无可避。

    战争是人间炼狱,百姓的心魔,但也是下一个盛世太平的开端。她要用实力证明,谁才是给黎民带去希望的救世主。

    “想削弱诸侯,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庞嫣厉目盛颜,满头珠翠在空中琳琅作响,宽大深衣上的雉鸡栩栩如生,彰显着主人不容轻视的身份。

    曹演不敢直视,速速垂下眼眸。

    庞嫣缓步走下亭台,“曹将军,临江将士一日不可松懈,要时常磨砺刀剑,秣饱战马,养足精神。告知众将,在沙场上,我不注重门第,军功才是本事。”

    “是……”曹演欲言又止,隐有担忧。

    “将军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庞嫣对臣下赏罚分明,受朝臣拥戴,但只要谈到临安朝臣,免不得嗤之以鼻,“临安那些人把算计用在博取高官厚禄上,包括蒋立本这样的武将,早已被名利蒙眼。徐家主张削弱诸侯势力,也要看自己的斤两够不够,我庞嫣虽是女人,岂是任人宰割的女人。”

    在很早以前,庞嫣还年轻,她的美貌和狠厉就已经闻名南北。

    庞嫣年少跟随叔伯行军数万里,十四五岁的年纪穿一副黄金重甲,手中挥舞的梨花刀能一次削掉四个敌人的脑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竟让敌军望风而逃。

    面对这个满手血腥、掌握乾坤的妇道人家,常年杀伐的莽汉将军也不免心悸。

    庞嫣的地位已经无人能撼动,民间甚至称贵嫔为“庞女王”,意思十分明确,临江宫里的女王与傀儡无异,庞嫣才是实质上的女王。

    而她的志向,又岂止是含章殿的那张王座?

    曹演不禁怜悯含章殿的那位。临江王就像抛来丢去的孤儿,天下之大,竟然无处立足。

    曹演撩起袖子缓缓拭去脸上的汗,庞嫣已经走出亭台,向一片花圃行去。

    林木疏密间,侍女和内侍仓皇奔走,庞嫣朝杏花林方向行去,问跟过来的的傅姆茹氏,“真珠最近如何?”

    茹氏回道:“大王迷上了石国传过来的柘枝舞,常与松寒堂伎人同舞。今日偷偷出宫一次,除此之外,与从前并无不同。”

    庞嫣道:“好,回宫了请她来见我。”

    茹氏一默,“贵嫔这是?”

    庞嫣嘴角微翘,“大王成年了,该开解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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