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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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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皇后宫中设宴,宴请宫眷仕女,薛郑二位公主也在邀请之列,一早摆了仪驾前往。

    听闻临江王也去,薛公主的小脸登时一垮,“皇娘怎么请了那个草包,她要是说错话让我们公主的脸往哪搁。”

    薛公主只小真珠两月,身材娇小纤瘦,比真珠还显年幼,因此她说什么别人都只当是闹小孩脾气。

    郑公主笑了笑,盯着圆圃里一株含苞待放的春花,极是好看,忍不住挽起袖子去摘,不想石洞底下冒出一个黑影,轻轻浮动,接着探出一颗黑溜溜的头颅,发出响亮的叫声。

    “草包,草包!”

    不明情况的宫人们随即发出惊叫,飞快地挡在二位公主身前。

    真珠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手上的力气险些将刚刚抓到的鹦哥捏死。

    她把稍显凌乱的头发捋到肩后,抱着鹦哥在薛公主面前站定,“我的脸搁脑袋上就好了,你的千万别乱扔,我怕一脚踩在上面,那就不好看了。”

    她真是走到哪儿,都听见这人骂到哪儿。

    “你、你不要脸,偷听本公主讲话。”薛公主涨红了小脸。

    “可、可你讲的是我的坏话啊,公主殿下。”真珠学舌的样子甚是滑稽,逗乐了一众宫人。

    宫人们不敢出声,纷纷掩袖,薛公主跺着脚噔噔冲到前面去。

    “没大没小。”真珠嗔怪道,鹦哥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郑公主微笑,“六娣可要一同前往?”

    “好啊。”真珠欣然应允。

    因宴请的宾客众多,庑廊下站满了人,都是宾客们家中带出来的女婢家僮,在外廊等候主人传唤。

    这次宫宴规格盛大,重臣女眷皆在其中,最受瞩目的要数徐国舅之女徐秋月。

    这位徐女郎芳龄二九,姣美文静,智慧过人,在徐家女孩中最为出众,深得徐皇后看重,连她的终身大事也常常挂怀于心。因此一上殿来,徐皇后便唤她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问候了几句。

    徐秋月微倾上身,手置于腹前,颔首向皇后表示谢意,她抬起头时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甚是优美雅致。

    徐皇后越看越是喜爱,拉着她的手道:“当初听从父命离家,你母亲还与吾说起,你身体文弱,经不住长途颠簸,又怕耽误芳龄不好择亲。如今顺利出师,你母亲也该是放心了。说起婚事,现下你父亲可与你提及?”

    徐秋月脸颊泛起微微的潮红,“臣女不常在府中,家中一直未替臣女择定亲事,此番回京又太过仓促,家父说需谨慎考虑。”

    徐皇后点头,“是该谨慎。”

    后族徐家身份之高,众多家族望尘莫及,子女结亲的对象也往往是名门大族。徐秋月更是不同,她不仅出身高贵,更是年纪轻轻就拜在麓山书院,身份非一般名门贵女可及。

    说到鼎鼎有名的麓山书院,徐皇后兴趣盎然,“麓山书院是南朝第一书院,授业解惑的先生来自天南地北,俱是有名的贤士能人。平日里,先生们都授你何道?”

    徐秋月回道:“先生教习国邦政要,七略和典雅,平时臣女也研习书法和绘画。臣女尤爱般繇画风,近日在临摹他的山水之作。”

    闻言,座下一片唏嘘,有人趁机逢迎起来,“能摹般繇画作之人少之甚少,徐女郎不愧是南晋才女。”

    般繇是何许人?乃南朝有名的画师,工山水、飞禽、花卉,尤长于山水江河。据传他所绘的《秋山欲雨图》流入陈国,为酷爱名画收藏的陈帝所得,陈帝钟爱,几度遣人到晋国寻访,愿掷以重金聘其为宫廷画师。由此可见般繇的绘画功力。

    要知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向来是南朝士族高门的必修术,擅长和精通决定在家族中地位的重要依据。有摹仿般繇画作之能更是天潢座上宾的名刺,南朝人自幼深受熏陶,立志在这些方面有更大的造诣,于是上到宫廷下至平民都争相效仿临摹,勤加苦练,从中摸索运笔技巧。

    深谙世家之事的徐皇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越发有意栽培徐秋月为御前女官。

    这时槛下的内侍趋步进来,“临江王与二位公主到了。”

    宾客们纷纷离座候迎。

    三位帝女甫一进入大殿,目光齐齐落在她们身上。女眷中极少有人见过皇家公主的风范,今日宴请正是结交的机会。

    女宾们不失分寸地打量着来人,对比猜测各自的身份,很快得出结果。

    真珠也不在意旁人打量,拿了盘中的瓜吃,感受着室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正殿东西两楹分别坐了十来人,女宾们深衣宽袖,腰悬玉组,虽然敛容伏首,目光却是左右飘忽。

    这些女子是皇后妃嫔的子侄表亲,达官贵人的家属亲眷,她们看着真珠,低语在大殿上静静传递,脸上流露出不同的情绪,大概又是在议论她的事迹。

    真珠微微笑着,毫不在意,仿佛一个局外人。

    “徐娘子书画了得,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一观?”一名年轻女子突然从座中站起,目光挑衅地看着徐秋月。

    一人提议,座中女眷交头接耳起来。

    徐秋月也不惧,款款回礼道:“秋月不才,近来摹得一幅《踏雪寻梅图》,请杨娘子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互相学习罢了。请吧!”

    作为中书令唯一的孙女,杨氏素来傲慢,至今仍觉南朝无人能及她,相比之下,徐秋月的温婉谦逊显得亲切而可贵。

    徐秋月吩咐一声,婢女捧出一轴画卷。

    真珠睇目道:“这是做什么?”

    郑公主抿了口茶水,“徐杨二氏皆是我朝才华出众之人,又都能书工画,你追我赶,自然不肯落后于谁。”

    真珠点了一下头,瓜汁清甜,多吃不腻。相对于这种无趣的宫宴,她还是更愿意吃瓜的。

    侍女们各持画的一端,在皇后面前徐徐展开,女宾们凑去围观,发出阵阵惊叹。徐皇后也频频点头,想必是万分满意了。

    仕女们小声议论着,时不时地朝杨氏投去复杂的目光。

    杨氏也是被震惊到,半晌无言,还被众女鄙夷,丢尽了颜面。

    真珠吃到肚腹发胀时,侍女抬了画轴过来,正对着她。真珠不看也不行,也就勉为其难地看了几眼。

    所谓的《踏雪寻梅图》画的是北国的雪天,一名负篋的儒士手拄木杖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寻找山巅绽放的傲骨红梅。

    寒冬腊月的居然跑到如此高险的地方看红梅,怕不是个傻子。

    对鉴画一窍不通的真珠暗暗咋舌,从女宾的交谈中得知,徐秋月临摹的是般繇画作中的代表作。

    真珠一口瓜呛在喉咙里,捶着胸口,“般繇?画春宫图的那个?”

    女宾们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掩着袖子偷笑。

    薛公主狠狠剜了一眼,“别丢人了,般繇是我朝的山水画师,平生只画过山水和飞禽,哪里会那等腌臜东西,别平白辱没大师名讳。”

    “明明就是画春宫图的。”真珠嘀咕着。

    侍女收起《踏雪寻梅图》卷轴,趋前敬献给皇后,徐皇后含笑接纳,赐给徐秋月一对白玉钏,拉着她坐在自己身畔。

    “你们年纪相仿,都各自玩去吧。”皇后对底下一众年轻女孩道。

    得了准许,年轻的女孩们喜逐颜开,结伴去叩拜诸位公主。

    薛公主儿时长在皇后膝下,和太女作伴,自视身份尊于其他公主,对恭维她的官宦仕女不屑好颜。郑公主就宽厚许多,对前来相询的少女温言细语,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少女们对她好感十足,一时把郑公主的座席围得密不透风。

    真珠乐得清闲,专心对付起最后一枚瓜,她手碰到果盘上,一幅月白色的大袖扫过几面,将她的瓜盖了个严严实实。

    来者不善呐。真珠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挑起那幅袖子,顺利拿出她的瓜。

    “臣女王砚叩见大王。”

    真珠抬眼,一个陌生的女郎冲她盈盈而笑。

    “你谁?”

    女郎没料到真珠会再问,只好提高声量,“臣女王砚。”

    “哦,王家的女郎啊。”真珠说了这句再无下文,旁若无人地吃起瓜。

    她柔若无骨似的倚着凭几,一头秀丽头发绑在头顶垂向地面,披覆在艳丽的云纹深衣上。

    临江王的斑斑劣迹王砚是早有耳闻的,据说她兴筑亭台楼榭,只为豢养更多的歌工和优僮,她性情古怪,反复无常,开怀时纵然把刀刃架在颈上也会笑着催促动手,若是心情不好,芝麻小事也会大做文章,曾经就传言一名优僮为她梳头扯痛了头皮而枉死于剑下。

    不过传言就是传言,谁知道是不是那回事。

    王砚轻笑,“临江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臣女荣幸之至。”

    真珠杵着下巴,好笑道:“王女郎肯定在想,臭名昭彰的临江王原来是这般模样。那如王女郎所见,是不是不负盛名呢?”

    “应该是名不副实,臣女看到的和听来的好像并不契合。”

    真珠轻佻地眨着眼睛,“那你听到的是什么?”

    “临江王昏庸碌碌,耽于酒色,蠢笨无知……是有名的草包。”王砚毫无惧色地罗列起来。

    有点意思,当着她的面讲坏话,真珠好奇地问道:“那你看到的呢?”

    王砚压低了声音,“是一个聪明的草包。”

    真珠忍不住大笑,“你还真是可爱。”

    王砚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刺激得满面通红。

    仕女们对名声凄惨的临江王也怀着和王砚同样的好奇心,只是没有像王砚那般莽撞地迎上去,有道是:‘庞主愚顽,堪为晋室蠹害,惟恐避之不及’。

    而王砚当着真珠的面以“草包”相称,真珠却没有动怒,反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这让其他人深感不解。

    郑公主也是惊奇,“六娣不生气?”

    真珠满不在乎,“骂我的人太多了,我要是生气,怕是要就气死。”

    望着敛目低笑的真珠,郑公主默默抿紧了嘴唇。

    晌午,皇后吩咐在殿中摆膳,公主与女宾们同室用过午食,更衣暂歇后,结伴到廊亭上赏春华湖景。

    中宫景色秀丽,众女泛舟归来,聚在一起作射覆戏,这种游戏需要吟诗作赋作为谜底提示,风雅清高,适合文士佳人,不适合真珠,因此她和几名年幼的女孩听傅女郎讲故事。

    傅女郎从孝女背父四方求医到南方女儿部落的古怪婚俗,从东吴和晋国的海商贸易讲到吴国王室秘闻,大家听得兴致勃勃时,太女从殿外悄声进来。

    “儿家听人说,吴王降生日有老鸦盘旋屋顶悲啼,被吴国先王视为不祥之兆,因此不得圣宠,不知是否属实。”

    “老鸦本是吉祥鸟,悲啼一说是民间杜撰还是真有其事不得而知,不过如今的吴国朝廷还真是群魔乱舞,国祚不兴之相。”

    见讲话的是徐秋月,徐皇后便想听听她的看法,“你有何见解,不妨说来。”

    徐秋月娓娓道来:“我朝四面强邻,南境的鹤拓和临江已有过几次短兵相接,近来更是虎视眈眈。一江之隔是吴国,和吴国一衣带水的是百年宿敌越国,不过吴越相安无事许多年,掀不起大风浪,反而是吴王对我朝的态度,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东海一直是兵家必争地,吴王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弑父溺兄,追杀子侄,这等豺狼狠绝之人,绝非善类,将来必是我朝大患……”

    座中女子虽未涉政,也常听父兄分析天下局势,乱世悠悠,中梁内有各路诸侯造反自立,外有夷族骚扰边境,而晋国表面是和月氏打仗,实则已经是四面楚歌。

    大家纷纷赞同,真珠不免多看了徐秋月几眼,只可惜用情没用到对的人身上,误了这身本事。

    “秋月说的极对,太傅也与我说起,吴王野心勃勃,乃东海大患。秋月若是从政,他日必有大作为。”

    太女缓步上殿,众人正身叩拜,太女示意免礼,到皇后身边坐下。

    徐皇后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如此玲珑人儿,谁能相配。”

    一女口快道:“兰公子乃相才,正和女郎相配。”

    音落,在座一片静默,朝真珠那儿望了又望,脸上的尴尬藏也藏不住,徐秋月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真珠莫名其妙地环视一圈,心想,她都尽量不说话了,怎么还被屡屡提起。

    最后还是徐皇后出来解围,叫众人击鼓传花玩,才把这尴尬的一幕掩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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