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真没想到,你和他相处不多,竟将他的性情摸得这般透。”
她深看了破阵一眼,接着将信看完。
陆遥雪在信中言及徐轲的奢靡程度,说他在东海的府邸修饰十分华丽,屋顶都镶着明珠翠羽,红珊瑚足有三四尺高,东珠有婴儿拳头般大小,连膳夫烧的鹅都比临江宫的美味。
他怀疑徐轲收受贿赂,秘密潜入府中窥探,躲进徐家女郎的闺房时,找到一箱内容香艳的古卷,不想却是账簿。徐轲自作聪明把账簿贴了一层封皮,意图掩人耳目,无奈遇上臭味相投的陆遥雪。陆遥雪晓得这账本的重要性,经王师之手,已由可靠之人送往临安,保证万无一失。
真珠看完笑道:“这东海烂的太久,是时候清一清了。”
破阵斟酌道:“大王要参他?”
“参他?”
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笑,真珠扬眉,将信卷好塞入袖袋,“孤才不要趟这趟浑水。”
吩咐阿玉笔墨伺候,寥寥几笔便算是回了信,派人快马送去临江。
贵嫔庞嫣必定不会看,毕竟她的手书向来由她的傅姆茹氏执笔代劳,何况亲自览阅。她虽不会看,但自己必须要回。
想想也是讽刺得很,她活了三十来年,竟这样忍了过来。
原来,避让不一定会换来性命无忧。那场毫无预兆的兵变,就发生在顷刻间。
真珠失明后退居上阳宫,因爱女升平甚得她心,迟迟不肯退位,只昭告太子监国,庞贵嫔翊助,另有贤臣辅佐,但因不满庞氏专权而与庞党分庭抗礼。
真珠病情加重,时常精神倦怠恍惚,无心朝事,音讯随之阻塞,兰王已知阴谋,数次传信,都因真珠对他的厌弃而置之不理。
政变当夜,兰王跪在宫门上痛泣,请她前朝豫政,被庞嫣下到诏狱,风雨骑所剩无几,仍是拼死救兰王出狱。
彼时庞嫣已控制朝臣,兵围禁宫,口称陛下龙体不虞,无法临朝,迫她退位传太子,以免误了国政。
太子年少,听信庞嫣花言巧语,被庞嫣牵着鼻子走,与兰王父女挥刀相向。
升平死于兄长之手,至死不能瞑目,内监形容凄惨死状时,真珠浑身颤栗。
太子率众臣来迫她退位,真珠想起女儿惨死他手,对其破口大骂,“逆生子果生逆心,你妹妹升平不过几岁,竟也下得了狠手。”
太子面冷心寒,道:“陛下偏心升平,何时为儿臣着想过半分。陛下既然不愿给,只好儿臣自己来取了。”
他率命甲士围拢,刀剑击地故意震出声来威慑。奈何真珠眼瞎,不知情形,气得一口气上不来,猛吐出口脓血,死在龙椅上。
“应星!”真珠喉咙刺痛,一声惨叫,挣扎着醒来。
随之屋内大亮,阿玉撩了帘子,拍着背,满面焦色,“主君可是梦魇了?”
真珠慌张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玉起身去看了铜漏,“辰时一刻。”
真珠大口喘着气,她不能坐以待毙,让历史重演。
额头汗水簌簌滚落,真珠捂了捂,缓过气,“梳洗,孤要进宫。”
进宫自然是觐见,只是才到犹紫宫,内侍便将她拦在宫禁外,“陛下正与众臣议事,过会儿还要问政两位驸马。”
真珠奇了,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两位驸马何时抵的京?”
内侍是金石管的人,回禀她也就格外细致,“都还未入宫呢,陛下特别吩咐了,要二位殿下回京即刻觐见。”
如此急切匆忙,估摸着是和东海有关。
真珠把内监打发走,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匆匆入宫的两位驸马。
她大步走过去,正要开口,那绯色朝服的青年却是理也不理,只顾埋头往前,兰衣青年在后面唤了数声,也是充耳不闻。
真珠疑惑地刨了刨脑袋,这贺郢什么毛病。
“东宫殿许是要见陛下,太过紧张,还请见谅。”兰衣青年拱了拱手,就要去追。
真珠急急唤了声,“四姊夫。”
甫一喊出,惠恩陡然停住,瞧了瞧面前服色华丽的少女,惊得不敢相信,“你是?六娣?”
真珠大笑,“多年不见,难怪姊夫认不出。”
惠恩尴尬地笑了一下,看她站在这里,想必来陛见的,“这是要去长极殿?”
真珠点头,故作不明道:“你们匆匆忙忙的,可是东海出事了?”
惠恩也是茫然得很,“我们接到谕旨就飞马赶回,还不知是什么紧要事。”
他朝前望了眼,“该要迟了。此时不便细说,容我述政后再与六娣畅谈。”言罢就要赶着去长极殿面君。
真珠再次唤道:“姊夫且等一等。”
“六娣还有事?”惠恩眸中透出几许焦急。
真珠压低声音道:“就是问问姊夫,在东海可去过监督使徐轲的府上?”
“六娣问这个做什么?”
见惠恩迷惑不解的模样,真珠拢着袖子,漫不经心道:“徐轲这人说话不算话,说好要给我三斛东海珍珠,结果反悔了,说拿不出那么多珍珠,可有人在他府上看见,可不止三斛啊……他舍不得也能理解,毕竟那些珍珠大而圆润,实在难得。但他以露芽冒充贡茶雪芽贩卖于我,就实在是欺负人了。我名声虽不好,但也不是强求之人,他实话告知,我也就作罢了。”
真珠暗暗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想来自己这故事编得不怎样,略遗憾地长叹两声,“姊夫还是面圣要得紧,真珠就不搅扰了。”
她拂了拂衣袖,提步就走。
太女穿过楼台庭廊进入紫台禁地,到了长极殿前,正和贺郢碰面,夫妇俩一同入殿叩拜。
晋帝示意免礼,待二人坐下,开口询问东宫驸马此行的收获。
贺郢在来的路上早有准备,将这一程的见闻收获一一禀明。
东海风景如何浩渺秀丽,地方官如何尽忠职守,武安候治军何等严明,令人信服。
讲到后面便有些收不住,言及初到那里无法适应,每日苦不堪言。东海又是各族交杂,地方语颇是复杂,出行必须要有译官寸步不离,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镇守东海的武安候出身武族冯家,一直看他不惯,每到巡防出海都单单撇下他登船。
贺郢在东海的骄矜拖沓,晋帝早有耳闻,碍于太女面子,他不好当面数落,三言两语揭过。
贺郢揪着袖子,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又问他道:“你住在徐府,可有不习惯的地方?或者是有什么见闻?”
“徐督使尽力满足儿臣需求,并没有不习惯之处。”
贺郢把带回的东珠和红珊瑚雕件敬献给晋帝,试图糊弄过去。
晋帝却偏不如他意,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上面,每问一句贺郢心里就沉重一分,面对晋帝的一再逼问,不免闪烁其词,答非所问。
太女在旁气得脸色发青,只道是驸马与那些捱风揖逢的官员有什么缠帐,不知收敛又被某些直官纠察告劾。
晋帝的脸上始终堆着笑,筋骨突兀的手背却暴露了他的愤怒和隐忍,“辛苦了,皇后备筵为你洗尘,先和太女过去拜见。”
贺郢应诺,和太女退出了长极殿。
金石瞧得明白,贺驸马避而不答,心中有鬼。他不想说,陛下会自会在另一人口中得到别的答案。
果然,郑公主和驸马惠恩上殿后,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不过更为直接。
晋帝问惠恩:“东海乃我朝重地,事关晋国的版图完整和海商贸易,武安候父子两代镇守东海,免于战事。朕设东海监督使,在每年春觐朝会上指派官员接替,以协助武安侯治理。依你之见,在任监督使徐轲可否提前回京复职?”
在听了真珠的话后,惠恩已有所警觉,晋帝的这番话更让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深意,因此不得不据实回答,“臣要弹劾监督使徐轲。臣遵圣训多次布衣微服,体察民情,得知监督使徐轲私下与数位海官勾结,贪污军饷和朝贡,请陛下明察秋毫。”
他这番话晋帝极是欣慰,却让郑公主愤怒不已。退出燕寝后,撇下惠恩,怒气冲冲地走在回廊上,宫人见状都退避两侧。
惠恩追在身后解释,被她挥袖拂开,“有何好解释的,你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太女和皇后,而不是和我费口舌。”
惠恩连声道歉,等她消气。
郑公主却想不明白,咬牙道:“我不参政事,不幕宾客,不结交权臣,为的是什么?”
她主张明哲保身,愤怒是怕招致徐党的报复。徐轲是徐国舅胞弟,太女的小舅,曾因为饮酒渎职误事被贬谪东海任监督使,不出意外,明年初就能调回临安官复原职,而惠恩一言势必触怒徐家,牵连公主府上下。
郑公主出身低微,母家在朝堂上无丁点势力,她有自知之明,因此恪守本分。
“公主生气是应当的,但也该听为夫解释一二……”惠恩追着妻子,脸颊不住地落下汗珠。
郑公主陡然看向惠恩,见他镇定自若,没有一点懊悔之色,心里仅剩的疼惜也消失殆尽,再不理会他的辩解。
“我只盼公主府平安无事,不愿卷入党派争斗,你也清楚这一点,更清楚近一两年朝中的趋势,不仅仅是当下,将来都是徐党为主流,你方才所言必定得罪太女和东宫殿。惠恩,自三姊薨后,我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
说到这里,郑公主眼眶滚下泪珠。
惠恩一时间手忙脚乱,“公主勿哭,我这样做并非冲动用事,而是有依有据。在东海我查过账簿,漏洞百出,只是苦于证据不足,不敢妄下定论,直到见驾前遇到六娣。”
郑公主猛地止步,“和六娣有何干系?我与她从来没有私人恩怨,为何要多此一举误导于你。”
惠恩心中也诸多疑问,“她莫名提到徐轲,言及自己曾向徐轲索过三斛东珠,以及贡茶雪芽。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陛下问起可否复用徐轲时才茅塞顿开。公主应该清楚,去岁秋天进贡的珍珠极少,二十斛都只是勉强,且珠子大小不一,质量参差不齐。六娣却说徐轲府上的珍珠不止三斛,珠子又大又圆。我怀疑,她暗中探过徐府,并且看过了真的账簿。”
郑公主不免疑惑,“当真是六娣所言?”
惠恩拱手道:“千真万确。”
郑公主一时难以置信,想到这些隐晦而肮脏的秘密竟是从胡作非为的六娣口中说出,忍不住胆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妹妹,在她们的印象中,真珠行事不拘,想到什么做什么,而且大多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免叫人轻看。便是灵堂上呈述李胥罪状的举动,也只看到她的冲动莽撞,未曾多想。但事实上,顶着“草包”二字的元真珠,没有她们眼睛看见的那般无知无畏。
郑公主冷汗直流,声音也颤了几分,“私吞军资可是杀头之罪……”
如果惠恩提议徐轲起用,父皇完全可以治他失察之罪,情节严重甚至会判为贪污共犯。父皇是在试探,在给惠恩表明决心的机会,也在逼迫自己直面朝廷风云。
郑公主越想越后怕,指甲大力地嵌进了掌心。
公主驸马离去后,金石屏退殿中宫人,扶着晋帝起身入后殿。
兰重益在后殿已侯多时,拱袖深揖后,捧上漆匣。
匣中是账册数本,晋帝取出览阅,震怒万分,拂袖将案上的铜台卷册全部扫落。
次日,晋帝下令羁押东海监督使徐轲回京受审,朝野一片议论,徐家惶恐不安,为保整个徐氏,决定大义灭亲,牺牲徐轲。
为避风头,徐皇后受国舅点拨,以协助太女之由,向晋帝提议在大臣女眷中挑选德才兼备之人为东宫侍读,晋帝准允。
与此同时,李晦也将奉命离京,前往临江。
他从晋宫辞谢回府,被家奴告知,府中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无需多问,那客人闻声而出,环臂立在廊阶上,宽衣博带,眉簇额山,没有满头钗环金饰,却处处散发着天真的气息。
“大忙人,你总算回来啦。”真珠满脸堆笑,仿佛他是金山银山谁都喜欢。
李晦愣了一下,整好衣袖,趋前行礼,“大王。”
“不必拘礼。”真珠拢起袖子,玩味地打量他了一番,“府君很吃惊的样子,是没想到孤会来府上吧。”
“是臣越矩了。”他确实没想到,这位临江王还真是随便得很。
真珠朝四周望了望,她从进来就没见到多少仆从,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冷清。都说这个李晦两袖清风,看来并非夸大。
“你喜欢这种宅邸吗?”真珠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臣孑然一身,有遮风避雨之所便可,别无他求。”
真珠朝庭院走去,天井没有栽种树木,抬头就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天幕。
李晦跟在真珠身后,寸步不离。他们踏着清冷的天光,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程。
真珠在前说道:“孤在御前所请不是心血来潮,孤既然提出,就有十足的把握笃定陛下会应。临江王臣虽年老,但多为南晋功臣,你与他们同朝,更能施展一腔抱负。”
李晦沉默。
真珠又道:“宫中为太女择选侍读,陛下延缓孤的归期,不能送你离京,你且先行一步。”
李晦应诺。
他们穿过长廊,到了庖厨,真珠在外面高声询问,“伯伯婶婶,膳食做好了吗?”
她抬足往庖厨里走,俨然自己家那般随意。
庖厨的隔壁是食室,膳夫把烧好的菜摆上满是油垢的厚木条几,真珠在幄茵上盘腿坐下,拿起竹箸夹菜,扫了眼呆立不动的李晦,“坐下吃啊,孤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她埋头吃了几口,神情愉悦,“在宫里饿坏了,回来的路上路过你的府邸,就顺道过来看看,不想正在烧饭,赶巧了。”
怕是蹭饭才是真的。李晦隐隐发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