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元盛二十年,暮春。镇国公主灵柩归籍,朝臣百司举丧,宫人服斋衣生麻。
临安主道的两衢也挤满吊唁的黎民百姓,他们一早便候在这里,送这位帝国公主最后一程。
于这些寻常百姓而言,体恤民情、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国公主是他们心中早已认定的后世之君,尽管想法大逆不道,但动荡不安的北境、党锢争权的局面迫使他们不得不抱这样的幻想。而如今,连唯一的幻想也破灭了。因此在扶灵将士持节进入城门后,主道上哭声一片。
灵车缓缓行进,在没有白幡的棺椁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穿着麻衣拄着手杖的老人,人们只见他踽踽前行,走得极为艰辛。
晋帝不顾病体,亲扶灵柩,到了公主府的灵堂上,他抚棺长恸,俨然不似朝殿上的冷酷君王。
大臣相劝,口称节哀。晋帝充耳不闻,对左右道:“我儿同昌少年行军,随朕东征西讨,拱卫大晋半壁江山,才不过双十年华……”
太女和几位公主早已褪去华服钗环,洗尽铅华,披着齐衰跪于灵前,见状个个捧袂垂泪。
公主府里哭声此起彼伏,肃穆哀戚,不过哭了短短一会儿,就被一声突兀的嘶喊打断。
冯贵妃披头散发,自外头踉跄奔来,合身扑在灵前,大力拍着那方棺木,“你怎的这般狠心,舍了为娘去。”
冯贵妃生的皇子早夭,无宠后认养同昌在膝下,只为年老有所依。她虽不是同昌生母,但养育多年,胜似亲生。
太女向来心软,怕冯贵妃伤心欲绝,将同昌病薨瞒住一时,直到棺椁入京,冯贵妃才惊闻噩耗。
痛哭了一阵,冯贵妃伤心太甚,晕死在堂上,嬷嬷七手八脚的将她搀到隔室里,又是擦脸,又是喂水。
冯贵妃醒转后,双目呆滞无神。嬷嬷知道她是伤心到极致,宽慰几句,劝她务必保重。
冯贵妃摇头,“如何不叫我痛心?”
她捶着胸口,恨声道:“武官如云的朝廷偏偏派一介女流北上御敌,她还那么年轻,连子嗣都未来及留下,便要长眠地下。”
贵妃抱着嬷嬷嚎啕,哭成泪人。
听着隔壁冯氏的哭声,真珠眼睛也免不了发涩。她挥退了同昌生前的裨将,一股妒意随之涌上心头。
生母杨修容待阿姊好,便是没有血缘的养母也是真情实意,仿佛她生来就受人垂爱。而她元真珠,年少为王,倚仗庞家自成一势,人人都道她命好,却不知她长于冷宫那段日子,未曾享过父母宠爱,备受冷暖和暗讥,还要在庞氏的压迫下艰难求生。
一母同胞,命运却天差地别。如今阿姊去了,她还是妒忌得发疯,却又莫名的,有一种痛彻心扉之感。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让人喘不过气。真珠急切地起了身,扯开门快步出去,趴在阑干上呕吐起来。
胃里是没有任何食物。她最近吃不下,喝一点水都会吐,呕过之后,胃不住地痉挛,扯得五脏跟着一起抽搐。
破阵从前头听诏回来,吓得脸色全无,“小人去传太医。”
真珠摆手,“不要紧,只是停了那丸药,还不太适应。”
茹氏配制的药丸,半月服一次。她从临江离开瞒着嬷嬷甚少服用,但未想到停药之后身体反应会如此强烈。
破阵知道她停药的事,猜测和庞贵嫔有莫大关联,“主君要不重新配药?”
真珠抬手制止,破阵急忙噤了口。
“不碍事的,无需叫人知道。”
她大口吐着气,总算好受不少,倚着阑干缓息问:“前头如何宣诏?”
破阵垂首,念道:“公主孝顺仁德,与社稷有功,追封为英王,赐羽葆、鼓吹、赠班剑六十人……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形制副君……”
“本该她得。”真珠颔首,目色渐深。
破阵顺着视线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个不显眼的院落里,两个小童正肆无忌惮地追逐嬉戏,纯真的笑容和堂上故作哀伤的脸一对比,无比讽刺。
李胥藏的足够隐蔽,但不巧,被真珠撞上。
破阵气愤不已,“公主孝期,他们怎敢嬉闹。”
真珠嘲道:“李驸马还有何事不敢。”
“你唤伏辛过来。孤去见识见识,这女子是何等倾城绝色。”
“是。”破阵领命离去,真珠双手撑住阑干,利落地翻落下去。
面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唬得小孩转头就往屋里跑,叫真珠一手一个揪住领子。
两个小孩被擒住后领,嘴里哇哇大叫,朝她拳打脚踢。屋里妇人听到孩子急切地呼唤,忙出来察看,见一少女揪着她两个孩子,哆哆嗦嗦地跪下求饶。
“顽童若是冲撞了娘子,由妾来受罚,还请娘子高抬贵手,放了两个孩儿。”
“冲撞倒没有,不过是碍眼罢了。”真珠将这妇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露出古怪的表情。
她是真没想到,阿姊输给的是竟会是这样一个柔弱可欺的平凡妇人。
莫非,世间的男人就爱这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模样。
妇人一时语塞,在地上觳觫个不停,“你意欲何为?”
“我能如何,还能掐死你的孩子不成。”
真珠笑嘻嘻地捉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脖子,那妇人立马一声尖叫,就要扑上来,真珠顿时用力收紧,小孩啊啊地叫唤起来,模样十分可怜。
妇人再不敢往前一步,不停地在那儿摆手,“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死就能弥补伤害,那未免太便宜你们了。”
她松开手,两个孩童蹬足奔向母亲,躲进母亲的怀抱。
妇人揽着两个孩子,怯怯地问:“你是谁?”
真珠眼里的厌恶之色骤起,“孤之名姓,你不配知道。你只需记住,孤阿姊昔日所受之辱,必要李家千倍偿还。”
她话落,破阵已经带着伏辛赶来。
运柩在途中行了一月之久,尸身早已腐烂恶臭,须得尽快出殡。按太女参与拟定的安葬事宜,公主下降李家,为李家之妇,死后应从夫家。但因临时追封王衔,仍为皇室中人,当按宗法葬入皇陵。
李家父子不敢异议,只得接受,唯有李老太君断然不受,在御前哭诉起来。
她道:“公主金枝玉叶,能下嫁李家为妇,是陛下恩赐,祖上福佑。公主自入李家,孝顺姑舅,事必躬亲,甘为凡妇,臣妇看在眼里,胜似自己的嫡亲孙女。只恨臣妇教导无方,养出冥顽孽孙李胥,作出辱没家风之事,辜负公主拳拳心意。难得的是,公主深明大义,不仅不计较李胥之过,仍处处维护李氏,臣妇羞愧万分,无处弥补。李家世代深受皇恩,自该感恩戴德,臣妇今日便厚颜向陛下讨要这个恩典,恳请赐李家弥补过失的机会,令李氏后人供奉公主牌位,香火祭奠。想必公主心意,亦是如此。”
说完,在地上咚咚磕头,深拜不起。
李老太君一言,至真至诚,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晋帝为难,以父亲的立场,他更想女儿葬入皇陵,而不是供奉在外人家庙。但李家之请,似乎也合情合理。
一时间,原本统一意见的大臣分作两派,为公主入葬皇陵还是李家族墓一事发生了争执。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陷入骚乱,只见一匹枣红大马冲将过来,似乎受惊,四蹄飞踹着跃进庭阈。
大臣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张皇爬窜,狼狈之极。丞相高桓更是卷入马腹底下,眼看马蹄落下,高相将血溅当场,马头被奋力一扯,险险避开。
马被勒停,喷着鼻息,真珠自上俯身下去,盯着脸上血色尽失的高相,询道:“相公无碍吧?”
旁人忙上来搀扶,高桓恼羞成怒,忿忿地拂了一把袖子,把人都推开。
太女关怀一番,转头对真珠斥道:“灵堂肃穆,岂容你胡闹。还不向丞相认错,自去御前领罪!”
真珠哼了一声,并不觉得有错,“同昌是我胞姐,理应葬入皇陵,某些人却为一己之利,欲令阿姊身后不得安生。他们欺她不能开口,我便为她发声,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老匹夫,因宫中李婕妤有宠,硬是说动父皇,将同昌葬入李家族墓,同昌又得王衔,之后李家这帮蠹虫借阿姊的余威和厚赐行尽了便宜。
如今她既知晓前因后果,便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晋帝目睹她行凶始末,已经怒气滔天,沉声喝道:“元真珠,上前来!”
真珠不惧,昂首走上前,瞄了眼李老太君,还是一副懊悔又诚挚的神情。要不是她早知实情,真会被她方才那番言辞骗去。
真珠厌憎她,倒也佩服她。李家男人多不中用,就这老夫人算个人物,至少为李家,她敢豁出命去,比起缩头乌龟李胥强了不知多少倍。
就是不知这次,她为之付出所有的李家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真珠心里想着,随口就说了出来,“老太君为李家劳神费力,却不知李家还能存几时。”
李老太君故作不懂,“大王这是何意?臣妇不明白,还请赐教。”
真珠切齿,“老夫人见多识广,应是听闻我在临江的作风手段。你既管不好孙子,孤不介意替李家管上一管。”
李老太君暗瞄了眼上座之人,缄默不言。晋帝见她拖沓,脸上乌云更甚。
真珠行至御前跽跪,背脊直挺,面无悔意,让晋帝看得越发气闷。
“你不与众姊妹在堂前,四处厮混,这番又来搅扰议事,惊吓丞相,还敢强词夺理,顶撞太女,看来是朕纵容太过,叫你目无王法。”
晋帝作势要起,忽然感到一阵天晕地转,金石扶掖住,他又重重地坐回去,怒斥道:“原以为你已懂事知理,朕心甚慰,却不料你本性难移,甚至变本加厉。朕今日不罚你,诸臣不服,他日也必酿大祸。如此,便叫你先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
说罢,命侍卫取春凳和刑杖。
众臣哗然,陛下这是要在灵堂上杖责。
几位老臣忍不住出来为她求情,说她年少无知,又说公主孝期不宜见血,都被驳斥下去。
真珠自幼缺乏管教,恣意妄为,从来不知退让,此时眼中竟也含泪,“臣鲁莽无礼,陛下责罚公允,臣欣然接受,但臣有一请,公主孝期,请陛下择日再罚。”
她再是气急,也确实不该鲁莽行事,冲动不仅无效,反而适得其反,白白捱了那顿板子,打得她皮开肉绽,怨了父皇一生,到死都不能释怀。
金石看得心急,也进言,“关心则乱,少君也是情急所致。”
泪水沿着真珠的脸颊滚落,情真意切,“臣幼年丧母,多亏阿姊照拂才能平安成人。臣与阿姊手足情深,焉能眼睁睁地见她为负心之人肆意践踏,如今又为奸邪利用,企图荫庇。臣心痛难忍,顾不得什么皇室体面,匆匆赶来向陛下袒露实情,以防奸人再次蒙蔽圣听。”
“你说什么?”晋帝呛咳着,似乎不信李胥胆敢欺瞒。
李胥背着同昌娶了外室吴氏,对皇室已是极大不敬,晋帝为维护颜面,事发当日命令吴氏自尽,被赶到的同昌拦下,救走了吴氏,后来晋帝问起,同昌只道吴氏已遭休弃,连夜遣返祖籍,此事才算作罢。
李家父子大致是心虚作祟,二人埋首在地,不敢动弹。
真珠继续说下去,“陛下可知,北伐月氏,前有公孙精骑强抵,不必急于一时,阿姊为何急切北上,就是因她在前夜得知,驸马不仅未与吴氏离绝,还将其藏身在了京郊别业。”
晋帝瞪向驸马李胥,双手抖颤,“李胥你竟敢……”
李胥大气不敢喘,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更甚者,他与吴氏早已育了二子,瞧年岁,大的应该五岁,就是在阿姊婚后第二年所生。阿姊仁至义尽,宁肯自己远走也要替他隐瞒,他不知感恩,反将母子三人暗中接入公主府,养在身边。今日公主孝丧,不但不避嫌,还让吴氏堂而皇之地住在府中,任其二子嬉闹。若非臣无意撞见,又岂会气愤至此。”
真珠慷慨激昂,不留半分余地。
李胥已经溺了一身,昏在地上。李胥的父亲李隗不知表情,大家只看见他身形摇摇欲坠,也知他惊吓不小。反倒是李老太君比儿孙镇定得多,但也免不了面露惶然。
晋帝脸色骇人,“那贱妇何在?”
真珠拱手道:“臣为防李家家奴通风报信,已叫伏辛率先拿住吴氏母子,此刻在庭外侯旨。”
“押上来。”
吴氏并两个孩子颤巍巍地走上来,见李隗趴在地上抖如筛糠,李胥也晕厥过去,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吓得双腿发软,寸步难移。
侍卫在后推搡,她如一坨烂泥似的瘫软在地,饶是侍卫生拉硬拽也站不起身,两个孩子见状,抱着母亲扯嗓嚎哭。
此时堂上的人都走了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敢遥遥地站在廊下围看。
冯贵妃却从婢女那儿听说这件事,气急败坏地奔过来。
一眼看到地上的吴氏和孩子,冯贵妃怒火中烧,咬牙恨道:“就是你这妇人,三番五次兴风作浪,实在可恨。”
不等晋帝发落处置,她已经冲到侍卫身旁,掣出刀来,直直砍向吴氏。
吴氏躲避不及,一声惨呼,血溅三尺,喷了冯贵妃一身一脸。尸体无声地滚到一旁,两个孩子扑在上面,凄声唤着母亲。
冯贵妃双手握刀,趔趄了几步,见众人已被震撼,才知自己杀了人,但想到女儿无辜,愤懑终究大过畏惧,“谁敢再议我儿,便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真珠想到这件事会有一个结果,但不曾料到,会终结于不争不显、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妃之手。
冯贵妃杀死吴氏,震慑朝野,乃至后宫恃宠多时的李婕妤。
朝堂上下审时度势,纷纷奏表称,公主与李胥无子,且于社稷有功,神位不该归于李家宗祠,当陪葬长陵。
李胥婚后暗养外室,将外室及子女带回公主府,公主薨后李家又企图利用其余荫庇护,已经是天良丧尽,单就李胥欺君一条,足够判他死罪。
本该以欺君论罪,冯贵妃却表奏道:“同昌之痛,他李胥虽死不能赎,必要叫他日日长跪于陵前,向同昌谢罪。”
晋帝深以为然,褫夺了李胥驸马都尉一职,命他返出临安,终身守卫长陵,叫专人看管,只给他馊食保命,茅屋遮风,每日跪在地宫磕头谢罪。
李胥遭发落后,李氏族人及姻亲在短短一月内接连被撤职,被查办,李府上下人心惶惶,如履薄冰。
李家曾因镇国公主下嫁而深受帝宠,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如今又因镇国公主眼见大厦将倾。
而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临安城下,实则已经危机四伏,有多少肮脏不堪的诡计,多少潜藏的阴谋,只是还未败露罢了。
一旦败露就是一场浩劫,血洗过的宫殿承载了多少阴谋者和无辜者的魂灵,白骨垒筑起来的王权格外的森寒。
但最终那王座之上睥睨天下的,是一手挽着念珠一手持着大刀的庞嫣……
真珠从噩梦中挣扎着睁开双目,阿玉拉开床帐,满面焦色,“主君,阿兰回来了。”
同昌去世后,侍女阿兰就失去了踪迹,派去寻她的几拨人均无所获。
真珠怔了片刻,迅速穿戴起来,破阵已将人引到帘下。
形容狼狈的阿兰伏地跪拜,真珠几步上前将她握住,“你究竟去了何处?”
阿兰哭道:“大王,公主并非暴疾,而是枉死。”
公主北上的途中曾遭遇暗刺,左胸中剑,但因奉命救援不能延误军机,于是带伤赶路,长期颠簸导致伤口撕裂,溃烂发炎,一直高热不退。
不料又遭遇瘟疫,军中将士死伤无数,公主为稳定军心,对阿兰下了禁令,强行支撑着赶路。临终前,令诸将严守死讯,并交代阿兰,不能告知真珠她的死因。
阿兰痛哭流涕,“大王知道后定会为公主讨要公道,但大王自顾不暇,再插手此事,必要与人为敌,成为众矢之的,以大王今日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公主不愿大王牵扯此事,数次交代,小婢只好答应。不想军中混入奸佞,欲杀小婢斩草除根,小婢幸得诸将救助,连夜逃回临安,斟酌再三决定违背公主遗命,将死因告知大王。”
真珠气结,“阿姊被陷害枉死,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竟斟酌再三。”
她召来孟俊莱,要他代自己写一道奏表,请求陛下调查公主死因。
孟俊莱闻言,认为兹事体大,不敢秉笔。
真珠踹翻长案,怒不可遏,“那同昌的死就算了不成。”
说罢要进宫面圣,孟俊莱张臂将她拦住,“主君在灵堂马踏相公一事,陛下已责令主君面壁,方免了群臣之怒,主君此去,岂非错上加错,令陛下为难。”
真珠迟疑。
孟俊莱道:“主君可想过,公主功高,于谁的威胁最大?”
同昌德行功勋皆显著,本是储君上乘人选,如果不是徐家势大,又拉拢几位功臣元老,几时轮到元玮来做太女。
既有前因,不早除去同昌,徐家始终坐立难安。
真珠紧了紧手指,又听他道:“主君远离临江,势单力薄,要动那位谈何容易。便是陛下心知肚明,又能为主君信口之谈而得罪满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