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夜已深,一切都在平静中黑暗。
师坤尧看枕清远走的背影,心里不由揣摩那三字,可真是不愿骗他半点。无论他对枕清和颜悦色还是循序渐进,枕清都不会改变自己心中的答案。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枕清早起探看人时,发现哑女早已不见,只留下一张纸条。
那上面的字迹并不端正,像是个学了很久的孩童正练会的模样,虽然写得艰难,却也不难辨认。上面留有几字:“多谢姐姐,我回去了。阿尤留。”
枕清视线停留在阿尤两字,想来这个哑女没那么防备她,连名字也告诉了她,枕清默默收起这张纸条。
此处离藏书阁极近,枕清无需匆匆忙忙奔赴,她悠然自得走在小路上,突然有一小宦官急匆匆地撞上枕清,神色慌张地低头说了一声抱歉,丢魂失魄地沿着道路跑走了。
枕清察觉自己手中多了一个东西,她回头看向那人,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她带着疑惑的思绪,慢条斯理地打开纸条,里面是五个字。
西南,槐树下。
这个字迹。
枕清扯了扯唇,抬眼看看碧空如洗的天空,今日是个好天气,看来时辰要到了。
正探身走近藏书阁,林若珍和徐珂眼睛一亮,高声喊道,枕清寻声探去,只见着两人眼圈偏黑,无精打采的疲惫态,俨然是没睡好觉的模样。
她心知肚明地怪异挑眉,带着淡淡地笑,打招呼道:“早。”
两人见枕清还要走,赶紧把她夹在中间,三人并驾同行。
还在心中琢磨怎么开口的徐珂,率先听到林若珍揣着小心地试探问:“我和徐珂发现了一个问题,想找你来探讨一二,来确定是否是真的,可以吗?”
枕清被这两人越挤越窄,她快步脱身,反步而行:“那个问题,是林司籍。”
语气没有任何疑问,平静到毫无波澜,甚至能猜出她们两人的所思所想,好似早就发现了。
两人面色一惊,诧异地张了张口,连忙问道:“你竟然知道?这么早就知道了吗?我们两人还被蒙在鼓里许久。”
最后一句说得小声,心里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枕清说得云淡风轻:“早些时候便有了怀疑,今日看到你们两人这般模样,才确定自己所猜不假。”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好厉害。”
还没等枕清的下一句话,林若珍便开始喋喋不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如果我们三人都没有彼此说开,那岂不是被她的话给误会了!居然还有人说她是……”
大门是林若珍和赵珂的视线之外,枕清所处位置恰好能见她们两人所见不到的地方。枕清瞧见外边出现的黑影,她接过林若珍的话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画家,即使身世坎坷,却仍是不忘初心……”
林若珍和徐珂知道枕清这副模样,料定是那人来了,她们三人各自开始心照不宣地相对,一言不发。
枕清话说到一半,见到人出来后,像是才发现一般,缓缓行了一礼:“陈司籍。”
林若珍和徐珂也装作才知道的模样,风驰电掣间,也跟着行了一礼。
陈绵京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流露对小辈的温柔:“不必多礼,和我一人的时候不必有如此多的礼节。你们两人昨晚是没有睡好吗?方才又在谈论什么呢?我也想听听。”
三人闻言,心间一跳,左右探看。
枕清知道这两人心有疙瘩,又不能无人理会陈绵京,于是开口道:“说的是前朝丞相。方才在书中看到了《千里江山图》,不由谈起。”
“千里江山图?”陈绵京淡淡提醒道,“我倒是看过一次,不过前朝的东西,还是不宜多加谈论。”
枕清点头称是:“谨遵陈司籍教诲。”
待人颔首走后,林若珍不免吐出一口气,她面色难看地拍了拍自己道:“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看到她那个模样,我只能想到四个字,满脸虚伪。”
徐珂也跟着附和,笑着夸道:“方才她问起的时候,我脑袋一片虚无,好在枕清说话了,居然还说的是前朝,叫人不敢多言,真是厉害。”
的确是这样。平民百姓对前朝多有避讳,更不论中宫,所以不敢多谈及,枕清不想和陈绵京多耗,只好抛出这个。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有些话晚点再说吧。”枕清道。
可惜没有等到晚点,枕清便被人叫走了。
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大摇大摆来了一大群人,若不是知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还以为是哪处来的野蛮人,要来踏平藏书阁。
枕清被叫走的时候,陈绵京居然挡在她身前,待来人说明来意后,跟枕清叮嘱了片刻,陈绵京只好放人离开。
据说是因为皇后娘娘整日头疼,久病不起,太医院里的人无一人能诊断好,于是怀疑有人下了巫蛊之术,大祭司向来不管后宫这些事情,而皇后娘娘断言是南疆的巫蛊之术,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找会南疆蛊虫的枕清。
皇后娘娘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和太后娘娘关系颇为好。丞相膝下有一子两女,两女皆已成亲,一位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另一位是谢仲铉的正妻,可真是把关系结合得更上一层楼。
步履匆匆到了凤栖宫殿,枕清垂首立于下方,不少人坐于正上方,两侧开散。
枕清暗自打量过,坐于正上方的是有过两面之缘的太后娘娘,旁边安分坐着的是一面之缘的皇上,再一侧,是一位年岁偏大,满身正气的不苟言笑的人,应当是当今的花丞相。
她甚至看到了谢仲铉,以及谢仲铉身旁雍容华贵的女子,眉目艳丽,和皇后娘娘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向来是谢仲铉之妻,花媛媛。
行过礼后的枕清,见人迟迟不让她起来,只好继续跪着。
终于,似有人才想起她来,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枕清?”
是太后娘娘的声音。
枕清道:“是。”
“本宫见过你。”
在想怎么措辞的枕清思绪飞转,太后娘娘倒是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又道:“是个可人儿,过来给兰儿看看吧。”
枕清闻言而动,她腿有些跪酸,只好缓步走前,视线落于皇后娘娘脸上。
她哪里会什么南疆蛊虫,一切都是从书中得到的,最多只会点粗略的皮毛,蛊虫之术并不精通。她垂眸凝视皇后娘娘苍白的面容,眉头不由轻蹙。一旁太医院的吏目轻轻道:“依皇后娘娘所述,觉得自身元气大伤,每况愈下,甚至严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姑娘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这人嗓音带着少年的清冽,她眉眼微微松动,诧异地看了一眼来人,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模样,人长得清秀白净,像是个翩翩小公子。他小声地提问,还能见到因为屋内闷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太后娘娘现如今人虽是在不远处,但若是小声交谈,未必能听得见。
枕清虽然没有头绪,可她有那张纸条,依旧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不能确保事后会不会有其他问题,相较于巫蛊之术,还是太医院里的医术更让人信服。
“我觉得,依你看来,如何?”
“啊?”
吏目听言,有些不太明白,眨了眨迷瞪的眼睛,小声地认真道:“我觉得,说不出来,但感觉不是巫蛊之术。”
枕清点点头,缓缓直起身子,走到太后娘娘身前:“回娘娘,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皇后娘娘这座宫殿的西南方向,是否有一颗槐树。”
一位嬷嬷回道:“确实有。”
“那便是了。”枕清面露难色,难以启齿道,“那槐树下有不好的东西。”
这副样子,众人心下了然,不少人露出果然神色。只有吏目听得目瞪口呆,枕清注意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掠过,只等人去把东西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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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于此同时,不远处的阁楼顶端,有两人执棋而落,清风将帷帐翩飞,卷进今日的晴朗里。
两人从阁楼一角顾看外,只见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两人漫不经心地回过神来,张祈川揣摩那人已经进了皇后的凤栖殿内,手执一枚黑子缓缓于棋盘中,悠然道:“你不怕那枕清抢了你的位置,竟还有闲情逸致来陪我下棋。”
于空闲抬眸瞧了一眼张祈川的枕灵一顿,她面色凝重:“你说谁?”
张祈川垂眸看到了她的棋路出了差错,顺势堵住她的去路,回道:“枕清。”
“禹王府中的那个?”
“对啊。”
枕灵把黑棋扔回棋篓里,张祈川抬手抓住了枕灵:“你在担忧了?不过是个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的人罢了,黄苍意。”
最后三字,张祈川咬得极重,是在刻意地提醒她。
“你方才故意提及,不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刻!”枕灵不想在这里和他虚与委蛇,“你明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枕清是我的什么人。我到底是叫枕灵,还是叫黄苍意,想必你也了解,何必在这时和我锱铢必较。”
张祈川眯了眯眼,他紧紧抓住枕灵的手,沉声问道:“提起她你就如此急不可待,你觉得你这般不可抑制的模样,能完成你心中所想?能大仇得报?痴心妄想!”
枕灵挣脱不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这些在枕清面前什么都不是,我只求她能一世平安,我只剩她一个亲人了,只剩她一个亲人了,你懂吗!”
“那你呢?你想过你自己吗?”张祈川喉咙微微哽咽,眼尾泛红,“你心里只有枕清,只看得到枕清,那么你自己呢?那么我呢,还有齐离弦和你师傅呢?他们在你心里不重要吗?”
情绪波涛汹涌,如同狂野的浪花拍打,站在平稳的高阁之上,视野如此开阔,却仍旧无法气定神闲,稳如泰山。
察觉到自己不应当如此激动,枕灵深吸一口气。
她盯着张祈川:“你重要,他们也重要,可枕清不一样,她从小被仇人收养,没有得到过至亲的照顾与爱,我想她能过上最好的生活,最富足安稳的日子。我心中难受亦愧疚,只有她好了,我才觉得有一丝喘息。”
“那你要去吗?”
“我不放心。”
张祈川一寸一寸地松开紧握枕灵手腕的手,无奈偏过头:“你们要相认吗?”
枕灵低垂被抓红的地方,掩袖遮挡,失神道:“我不知道。”
张祈川喉咙微苦,他和枕灵自小认识,后几经波折来到了京城,也是在去年发现枕灵是大祭司,两人提起曾经相言甚欢,唯独说起枕清,就会惊慌失措,异常敏感。这是她自小的心病,或许见一见面,两人相认,便能好起来。
“若是他们发现了你的身份,你又该怎么办?”
张祈川认真道:“你已经处处刁难禹王的党派,若是被发现了身份,恐有难。”
枕灵道:“这世上除了你知道我是枕灵,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枕灵早死在了那年被抄家的时候。”
说完,枕灵走出了阁楼,一步步朝下而去。
终归是放不下自己的亲妹妹。
张祈川苦笑了下,禹王真是害人不浅啊,和太后那个老妖婆简直是一模一样。京城的党派分两类,明争暗斗数不胜数,最后受苦的不知道是谁了。
枕灵到凤栖殿时,殿内是极压抑的气压声,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地上的小人,那里边是溃烂的木头,上面覆盖一张纸,写有皇后娘娘的名讳。
不少人也注意到了来人,纷纷抬眼而视。枕清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人,步履轻盈美妙,仿佛脚踩莲花,步步生。四周的动静似被停止了,没有大声疾呼的嗓音;没有和盘托出的畏惧色;没有急功近利的揣测声,只有让人屏住呼吸,退避两侧的枕灵。
枕灵注意到众人的视线,一一探看,唯独在枕清那里停顿了一下。她的动作不徐不疾,有人试探问:“大祭司,您怎么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枕灵居高临下看向问话的那人,平静道:“听说皇后娘娘中了邪术,我特来瞧瞧,见此情形,我来得不是时候。”
之前请她来,她百般推脱,现如今又是这副面孔,虽有疑惑,却不敢多言。
枕清看到那张和自己有些许相似,但又大不相同的脸,微微出神。宫中人皆道大祭司不喜欢参杂后宫之事,所以不会来为后宫的人除邪祟,可今日毫无预备地突然出现,枕清眉眼一笑。
第一次入宫,陈绵京和余霞佩说起她和大祭司长得相像,从那时开始起了怀疑。后来听人在藏书阁内谈论大祭司极少来后宫,而枕清在宫中已有几月,也不曾听他人说起她和谁容貌相近,想来枕灵,要么藏匿太深,又或者是很少出现在后宫内。
上回她问陈绵京相似的那人是谁,陈绵京说是大祭司,让她之前的推测有了新的方向。今日凤栖殿这一出,虽是想扳倒一人,从而让太后娘娘看到她,但同时也囊括了自己的私心。
她来皇后宫中的消息定会不胫而走,从而被越传越广,大祭司是多么神通广大的人,定然也会知道她在凤栖殿内。如果大祭司没有来,枕清推测这人或许真的只是和她相似,但如果她来了,那么她应当是不放心某个人才会出现,因此很大可能就是枕灵。
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蛇出洞。
方才片刻的对视,枕清在心中松懈。此处视线冗杂,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朝枕灵那处探看,发现枕灵也在看自己。枕清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面色虽然不显,心中却是提起了一股无措又仓皇的心绪。
枕灵安抚般朝枕清笑了笑,对枕清没有旁人那么冷傲冰霜,枕清不知道应不应该装作自己还不知道有她这样的亲人,还是私下再试探询问。莫名有一道视线而来,枕清见到太后娘娘在看她,朝枕灵匆忙一笑,走前拿起皇后娘娘名讳的那张纸条。
这张纸上的字迹端正,枕清微微俯身便闻到了一股气味,她用众人都能听到声音,佯装喃喃自语:“好浓郁的海棠花香。”
“海棠花的香味?”央好恙听到这句话,不由走近跟着低头垂看,“这都快五月了,海棠花的香味都已经蔓延在宫中各处,这有什么稀奇的。”
宫中种植着大片的海棠花,四五月正值盛季,自然是芬芳馥郁的时候,香飘十里实属正常。
枕清抬手摊开那五字,示意她看:“香味蔓延在宫中自是正常,人偶尔携带一二两也无特别,但央姑姑可凑近嗅一嗅,这纸墨上总不能也浸透,留有余香吧。”
央好恙一闻,确实如此,这纸墨像是被人浸泡过了一般,只是她瞧这字迹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眼枕清,又顾向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眼尖,察觉到央好恙的为难。枕清色厉内荏道:“央姑姑似乎有疑惑,可是看出来了什么?太后娘娘和花丞相在此,若真有存疑的地方,实话实说,也好叫人好理清思绪。现如今皇后娘娘面色苍白无力,可见背后之人狠毒,果真是暗箭难防。定要将这人查出,绳之以法!”
这一番言语真是义正言辞,听得央好恙一惊一跳的,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可能是没见过枕清这么多的话,觉得枕清不是会说这样一番言语的人,可又切切实实从她口中所出,惹得她狐疑地瞧了又瞧。
枕清面不改色,直到太后娘娘的话音在上方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枕清说得对,好恙,你说吧。”
这一句算是定海神针。
“这字迹,和余司记的有些相似。”央好恙说得极为委婉,“而且海棠味,宫中只有她会如此喜欢。”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枕清见众人仰头攀看,她把纸张递给央好恙,央好恙的手微微一僵,瞧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枕清,顺势送到了太后娘娘跟前。
太后娘娘仔细查看之时,央好恙心中的紧张只增不减。她不自然地看向不远处神情冷淡的枕清,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像是被枕清一步步牵引着走,从一开始枕清那句话海棠花让她不由出声,于是字迹被摊在自己眼前,升起的疑惑朝众人铺展开,还有最后,自己将纸条送到太后娘娘跟前。
越想越觉得心凉。
枕灵则是满心满眼都是枕清,刚才对她匆忙一笑,虽然有些敷衍,但仍是瞬间融化在她心里了。刚才探看纸张的时候,从容不迫的气度,枕灵觉得枕清和心中所想相差很大。大抵是从未真正的熟知过,所以不了解也是难免的。枕灵越看越觉得枕清是因为自小的孤苦无依,于是在心中建起高墙,现如今的模样,定然经历过了风吹雨打。
即使不相认,见到人平安也是好的。
花媛媛满脸无聊地看着这一出又一出的戏,刚想问一问一旁的谢仲铉,发现这人的眼珠子在枕灵和枕清身上来回停留,顿时冷哼一声,在她面前,看人还看两个,当她是瞎子?
一位小婢女瞧见花媛媛的目光不善,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枕灵,想要提醒一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欲言又止。
众人心思各异,直到位于正上方的太后娘娘开了口,才拉回众人的视线。
太后娘娘没妄下定论,只沉声道:“来人,去请余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