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送走了罗月绮,枕清独自在阁楼内待到很晚,她碰了碰发酸的脖颈,用余光看向阁楼外已经暗下来的天,是满天星斗。她收回视线,垂眸将手中最后几本藏书整理好后,探身吹灭了最后一盏灯,轻轻关上门扉,提着灯笼从小径穿过。
此地偏僻,无行人。两侧是茂密草木,小径少有人修剪,不少杂草蔓延至路中,手中所提灯笼像是探入百草园中,又如同萤萤火虫,伴身擦身而过的窸窣声。
枕清低头顾着路,突然有一道低低的抽泣声,惊停住了脚步。她举着灯笼微抬,偏头看向哭泣的来源处,只见一个模糊瑟缩的身形。
小径狭窄,周围无风,那道抽泣声在此时格外清楚。枕清踩上野蛮杂草,抬起灯笼走向那个人,那个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脊背恐惧地往后贴着墙,整个人埋在手臂内,呈现极为抗拒的状态。
灯笼忽然照应在脚边,那女子捻神捻鬼盯着那盏灯盏,死死咬上自己的手臂,眼泪倏然掉落在手臂上,似乎觉察自己栗栗危惧,不肯再发出任何一点点声响,如此模样,胆战心惊。
枕清被这一状况整得进退无措,她只好蹲下身子查看,抬手轻轻抚开女子的眼泪,有意触碰到她的唇角,用温柔的语气劝慰道:“别咬自己,先松口好不好?”
那人闻言,果真松了口,谨慎小心地抬起眼睛,拘谨地盯着打量她,默不作声。
枕清这才看清这女子,她的长相并不像大启人,更像是南疆姑娘,那双眼睛蓄满剔透的眼泪,死死悬在眼眶内,欲坠不坠的模样,仿佛是受了惊慌的林间小鹿,可见犹怜。
“你叫什么名字?”枕清见她不排斥自己,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露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
枕清的唇角不由僵住,原来是一个哑女。方才的抬手,她看到哑女手臂身上有很多的伤疤,红的、青的、紫的,像是被人欺负过了。枕清也知道有些主子不好伺候,于是敛下眼,复而抬睫:“你是南疆的姑娘吗?不是就摇头,是就点好,不想回答就沉默,可以吗?”
哑女迟疑地点头。
枕清轻轻碰了碰她的脑袋,温声道:“你是跟着哪个贵人?我送你回去吧。”
哑女摇头。
“不想回去?”
哑女小心地看着枕清,轻轻点头。
枕清笑了,“那你睡在哪里?”
哑女指了指这地。
晚上的四月天虽算不上天寒地坼的,但也不算暖和,偶尔还有几声虫子叫,前一日还下过了一场雨,地面湿润,这里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枕清见这女子如此执着,欲言又止。她在心中思索了一番,既然今天被林若珍、徐珂看到了她和罗月绮的关系,那么有些东西也不必东遮西掩。这哑女的身上的新伤、旧疤加起来,让人看着,着实是狐兔之悲,物伤其类。
何曾几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伤疤。她不禁想到上一世的张宣晟,一个切切实实的恶人,让人觉得面目可憎,楚氛甚恶。现如今回想起,仍不能释怀。
她压下心中不喜,缓缓站起身,抬腿便要走,那女子立即抓住枕清的衣摆,拿起枕清那盏遗落的灯笼,放入枕清的手中,示意落下了。
枕清看了下周围:“此处深黑,留在这吧。”
哑女低眼看灯笼照影在她身边,又看向远走的枕清,眼睛不自觉开始泛起泪花,她垂首吹灭了灯笼,原本黑暗的小径再次陷入更深的黑暗。
拐过小路,视野风向逐渐格外开阔,枕清加快了脚步。
回屋的时候,林若珍和徐珂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
枕清也只是淡淡看了眼她们,径直去寻找自己的东西,拿上自己的东西,转身便要走。
“枕清!”林若珍喊住了人。
这一天,她和徐珂都在担忧地想她们两人是否说过公主的不好,后来仔细想想,她们很少遇到公主,所有没有当着枕清的面说过公主不好。还是再看到今天的场面,她们两个人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枕清回首问:“怎么了?”
“我看你拿着膏药就要出去,是不是受伤了?”林若珍抿了抿唇,试探问,“我这里有很好的药膏,你需要吗?”
“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枕清这药是用普通的罐子装的,但里面的药并不普通,早在之前她老是练武受伤,师傅就拿着老大夫的药方给她捣药,药效其佳。
“那你,今晚是不回来了吗?”徐珂看到枕清把好几样东西都拿走了,心里不免慌张。
她们这几天对枕清确实没有之前那般好了,也怕她在公主面前说她们的不是,那可真是在中宫怎么也混不下去。
“今晚确实不回来。”枕清说,“你们今晚可以早些把门关上。”
徐珂和林若珍相互对视,一副果然的神情,心里的思绪不由千变万化,最后也只是看枕清远走的身影。
林若珍满脸愁苦:“我们好像得罪她了,原本以为是个没权没势的,没想到她居然认识公主,陈司籍不是说她和师内侍走得近吗?怎么和公主也有关系,我们今天也看到了,关系匪浅呢。”
“你这一月相处下来,你觉得枕清当真像是会告状,然后说我们不是的人吗?”徐珂心思不自觉地一紧,“我不觉她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我们误解她了。”
林若珍也觉得不像,枕清这人很平和,做事也一丝不苟,没兴趣打探别人,她们也没听过枕清说任何一个人的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的林若珍,悄悄瞅了一眼徐珂,弱弱道:“可陈司籍就是这么说的。”
“她说得不对。”徐珂反驳道。
“陈司籍曾经和我说过,你背后的势力很大,是有人命令陈司籍把你强行塞到了这里,可我觉得……”
林若珍张大了唇,她震惊地看着徐珂,勃然变色,不顾平日的礼节涵养,不可置信且失礼地打断徐珂,咬咬切齿道:“她竟然是这么和你说的?她这人怎么这样!我分明是想去坤宁宫的,她说坤宁宫极为难进,而且太后娘娘心绪不定,劝我父亲不要进,为了有个好照应,只好退而求其次到了她这里。而且我的考试皆是上乘,来她这里也是绰绰有余!”
说完这些,林若珍还是觉得怒火中烧,气呼呼地偏头看向窗外。
她盯到两眼酸涩,着实是怒不可遏,连称呼也不顾,直喊大名:“林绵京还和我说过你,说我和你一起,我总是出头,俗话说出头椽儿先朽烂,这意思分明就是说你拿我出头挡刀子,还欲言又止地说你心思不简单,让人想入非非。可有时候我祸从口出的时候,你总是能拦着我,所以我当林绵京不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只看得到表象。”
听完,徐珂也跟着气笑了,她愤愤不平道:“怪不得有几天,你对我也怪怪的。”
“不要说你没有,你当时听到陈绵京那么说,心里肯定也不舒服吧。”林若珍想到了什么似的,颇有些无地自容,“我对枕清那样,是因为说她和师内侍关系极好,像是……”
最后那两字,林若珍没说出口,徐珂自然也知道,彼此心照不宣地看向窗外。
徐珂自惭形秽,发愣地看向斜下的窗影,轻轻道:“陈司……陈绵京肯定不止和我们两人这么说了,那么她应该也和枕清说了,可是你看到了枕清对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林若珍语气低落,“她好像从来不以恶意揣摩她人,又或者是她更相信自己相处中看到的,而非她人口中得知。”
徐珂心乱如麻,叹了一声:“想起这些日子的漠视,悔不当初,竟会听信如此荒谬之论,如果不是今日看到她和公主走得近,我们两人害怕担忧牵扯到自己,或许还是不会和她说话。”
林若珍沉默了。
陈绵京这般挑拨她们的关系,是为何?
两人坐而论道,只觉莫名其妙,对其究根究底,仍是扑朔迷离。后知后觉陈绵京这人深不可测,所说的一切让她们不辨真假,也心有余悸。她们更确信明天定要去找枕清把话说清楚,可今夜是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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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清重新走回小径,她只看到漆黑一片,想来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她正想要走的时候,哑女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今夜月牙很淡,枕清还是从黑幕里看到哑女的身形,她缓步走向前,哭笑不得:“这灯笼是被风吹灭了吗?”
哑女低头沉默。
枕清拿出火折子,重新点燃了灯笼,轻轻牵过哑女的手,枕清带她走出小路。
哑女抬头看向枕清,心中像是流过暖流,她低头看向两人的手,眼睛泛红。原本觉得这宫内没有一个好人,现在发现,还是有的。
这条路是之前和罗月绮同待的小院子的必经之路,因为人地生疏,院中是漆黑一片。枕清说要入宫的那天,罗月绮说她可以来这住,枕清不想自己显得特立独行,所以一直没来,如今倒也不想顾忌了。
哑女显然对这块地方不熟悉,她有些惶恐不安的跟紧枕清,枕清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没事,这里安全的。”
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枕清把一罐药膏给哑女,告诉她伤口如何上药,又聊了好一会安抚的话,洞察到哑女的浑然不自在,拘谨又生涩的点头,枕清寻了个理由离开。
适才关上门,她转身看到了站定在眼前的师坤尧,莫名笑了。
“师内侍,好巧。”
师坤尧说:“不巧。”
今夜多无风,就连月色也显得淡,唯一亮的地方,大抵是满天繁星。枕清瞧了眼身后的门,她朝前走了几步,离远了这间屋子。
当她走近师坤尧后,师坤尧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语言尽是讽刺:“你知道里边的人是谁吗?人都没摸清,就敢往这里带?你胆子不小啊。”
枕清后退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她不想让自己太过严肃,笑着抱怨道:“听师内侍的话,是知道这里的人是谁?好歹有些许交情,怎么现在不告诉我呢。”
师坤尧皱眉:“人都已经带来了,现在告诉你有什么用。”
枕清眼眸带笑:“如果是我惹不起的,现在还可以将人赶出来呀。”
说得如此坦然,师坤尧被枕清逼得一哽,他有些气笑了,见识过枕清不要脸的样子,没那么意外,嗤笑道:“赶出来,这话你也好意思说。”
当然不好意思,但真触及到自己的性命之危,为了寻求自保把人丢出来,也是无可厚非。不过枕清不觉那里面的女子有什么惹不起的。要是在宫中犯了什么大错,早被人抓了起来,哪里还能在路上委委屈屈的偷偷哭,而且这姑娘是南疆人,大概是阿之奎送来的其中之一,枕清从大概猜测到了身份,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
在她看来,哪一位都一样。
枕清抬手打了个哈切,跟师坤尧道:“我困了,就先行去睡了。”
师坤尧跟着枕清移走,几个来回,枕清不明所以地看他。师坤尧道:“我想和你打一架。”
“我功夫不好,也不想动粗。”枕清上下扫视师坤尧,伤果然是养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从来都不跟男子打。”
“为什么?”
“没为什么。”
师坤尧不罢休:“我非要你说个所以然出来。”
枕清顺着他,坦然道:“因为公主说,你今日被太后娘娘数落了一顿,如果我同你打的话,岂不是把气都要发泄在我身上,我并非是如此愚不可及之人,自然不会上杆子来当靶子。师内侍,做人要厚道。”
做人厚道。
师坤尧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舒服,他道:“我厚道了,别人是否也能同样对我厚道。而且我上了马车,你对我也不厚道,可你待那个女子就不一样,你是不是讨厌男子。”
开始翻旧账了。
枕清深吸一口气,困意都被师坤尧的无理取闹挥散了,她在心中宽慰自己算了,不同人置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夜有些累了,师坤尧在她面前不肯离去,又是太后身边人的身份,所以想直话直说,不与他多纠缠。
她无奈道:“你不必如此说。那时的情况不分明,若是你,你会在别人的马车里救一个毫不相干、底细全无,满身是血且持刀威胁,外面还有士兵追捕的人吗?你若是真的敢,我敬你是英雄,是好汉!”
枕清见他不吭声了,乘胜追击道:“倘若真的被发现了,说轻了我是无知,搭救了一个受伤的人,说重了,我就是窝藏重犯。当时,你若是被禹王府的人抓住,你觉得我能跑得了吗?更大的可能是和你一起被禹王杀害,找个坑埋了,连块像样的坟墓都没有。师内侍,有些东西并不适合混为一谈。”
“的确。”师坤尧觉得在理,嘴上退了退了一步。
枕清觉得师坤尧也不是那么地无理取闹,不肯让步,只是这路怎么还拦着,再不让她回去,她可能要没有困意了。
“你说,太后娘娘为什么要把江诉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她现在每每都睡不好觉。”师坤尧今夜不困,被太后娘娘那么一说,他确实不高兴。
放那么远的地方,枕清推测江诉自己有过考量的。她抬眼笑了笑,戏谑道:“师内侍不是曾说过,江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因为我是禹王府的人,从而得罪了太后娘娘,怎么如今又问起我来了?这记性可当真是不好。”
见人微微凝神蹙眉,枕清坐在一旁的小茶亭,神情悠然:“每每睡不好觉,这意思是,江大人若是在,太后娘娘能入睡安稳?”
师坤尧不管之前所述,他沉声道:“是。江诉在的时候,太后娘娘入睡安心,乐以忘忧。”
这时终于有了一阵风,吹得人冷意渐起。怪不得江诉会如此清楚太后娘娘的喜好,想来相处很久了,又或者是……
枕清眼睫下垂,在脸上浮起一层阴影,令人辨不清情绪。
师坤尧试探问:“你不知道吗,太后娘娘很依赖江诉。”
枕清掀睫微颤:“这些话,你同我讲,当真没有事吗?”
师坤尧不以为意:“宫内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枕清附和:“原来如此,想必很有渊源。”
“你不想再知道一些其他的吗?”
“想。里面那人是谁?”
师坤尧答道:“南疆送来的,曾见过一两面,尘风宫里的宫女,不知道叫什么。你不想知道其他的吗,比如江诉和太后娘娘的关系?”
“这关系,不是很简单吗?一位是朝廷命官,一位大启太后。”枕清笑着压低声道,“师内侍,把心思收一收,我看得出来你想引我想偏,但我知道,大人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知道江诉不是那样的人。
后宫人人都流传江诉和太后不简单,可枕清听了这么久,他也故意引偏,还是没能让枕清动摇,甚至还看出来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说她太信任江诉,还是她心思太深。
在这两者之间猜测中,师坤尧不免泛起一点酸意:“你倒是相信他。那你觉得,我和江诉比,如何?”
枕清眉眼微挑,在师坤尧的紧张地神色下,诚实道:“弗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