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四月清和雨乍晴。
枕清避入宫廷已有一月。经过层层考验,她被分在了陈绵京底下。原本以为是碰巧,可在那一天里,她看到了罗月绮俏皮地朝她眨眼,便知道这事是罗月绮有意为之。
她和陈绵京在早前就打了照面,早已混熟了眼。陈绵京看到她并无诧异,对待她和其他人无二般,在任何人面前皆是秉公办事,对于宫中的繁文缛节也没那么多讲究。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不少人觉得陈绵京如菩萨低眉,温柔敦厚,并不会像其他女官敷衍塞责下边的人,做事有条不紊,倾听旁人说话极有耐心。
入宫已有多时,枕清也知陈绵京在宫中不谄上欺下,独树一帜。她大多时间是在卷帙浩繁的藏书阁内品阅书籍,偶尔前来的大人皆会与之招呼相应,扺掌而谈,陈绵京好似是最有人缘的一个,与眉高眼低、不容置喙的余霞佩相形见绌。
枕清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跟在陈绵京的身侧,更多的时间是在登记藏书,还有两人清点册子。
这两人是和她一同进来的。一位叫林若珍,另一位叫徐珂。她们两人,据崔圆圆说是官家之后,祖上因祸被贬,为了有好的出路,两人才不得以入了宫。
枕清与她们两个人身份有差,交谈并不多,当然,她自身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这两人亦是如此。可能是因官家之后,这两人身上带有的诗书才气,让枕清不禁哑然。三人即使在一天内同处一位置,也不能讲上一句话。
时间稍微久些许,林若珍和徐珂关系逐渐变好,枕清倒是一直形只影单,她并没有觉得孤僻,只是有些急于摆脱现状,可又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沉淀才会有起色。即使知道如此,枕清也安抚不了当下的心态。不安于现状,一时间也不能摆脱,每每吃完饭后,都会走到藏书阁内阅书,仿佛在书内才能找到片刻安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忧思太过明显,林绵京察觉出了她的状态不对,时而带着和煦与关怀跟她攀谈。陈绵京会说起宫内的大小事情,这一路来的无措和磕碰,到最后给予一点自己的感悟,仿佛是在暗无天日、浑然不清的坎坷路上的引领人。
陈绵京见枕清听得仔细,她嘴角扬起温和笑容,她说完垂眼看向她的书卷,道:“做事需度德量力,慢慢来吧,终会积微成著的。到时候,也会有人能看到你的。”
枕清惊讶地看她,这表情显然取悦了陈绵京,她微微偏头道:“宫内的人为了明哲保身,都怕直言贾祸,所以缄口不言。我有时也怕祸从口出,但你在我手下,终归是我的人,我会尽力让你在宫中行路平坦。”
她这话说得极为有安全,仿佛落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她孩子一般,尽力去呵护。
四月初的夜晚比二、三月份好上许多,天气也不渐冷,逐渐有回暖之意,只是天色有些暗了。
月初的京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风吹雨打的气势狂野,像是把整座京城冲洗干净。枕清站在屋内朝外探望,眼里倒影着急促的落雨,耳边是林若珍和徐珂小声的讨论声。
林若珍的容貌生得好,眉宇却有挡不住的傲骨气。徐珂容貌寡淡,那双眸子尽是忧郁,看起来忧愁不少,但都是十多岁的年纪,也应忧思不到哪儿去。
这屋内只有三人,林若珍没有避讳,她问徐珂:“你知道入宫学考时,在我们旁边那个人吗?她不是被挑到坤宁宫当差吗?那时让一群人好生羡慕,都觉得那人能见到太后娘娘,定能水涨船高,飞上枝头。可这还不足一月,她就被贬到了浣衣局,果真伴太后如伴虎啊。”
“你小声一点。”
徐珂轻轻咳了一声,看向枕清那处位置,发现枕清没有朝她们这边看来。这么多天了,徐珂和林若珍也算是摸清了枕清,枕清这人并不会乱讲话,而且做事也很本分,若不是因为那张脸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她们定觉得枕清是个老实本分的老好人,不在意她的存在。
可是枕清太出众了,不只是相貌和规矩,更多的是她的气质。而且她在考试中的成绩斐然,别人不知道,但徐珂知道枕清能去坤宁宫当差,应当是被截胡了,最后还是和她们几个一起。虽然陈绵京也不差劲,但和坤宁宫有上不小的差距,即使有不公,枕清也没有对结果产生质疑,好似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并不在意。
不止前途,应该是说枕清对谁都不在意,也不关注和留意。在宫中除了司膳房的一位叫崔圆圆的小姑娘会来找她,她们就再也没见过旁人和枕清说话,好像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起初还觉得枕清这人不好相处,所以没有朋友。待久了,又觉得不尽然。
林若珍对于徐珂的警惕,起先还会收敛,后来次数多了,也就直言不讳了,甚至还同枕清道:“我们说的这些,你可千万别说去呀。”
枕清回头朝她们笑笑:“自是不会。”
林若珍也跟着笑了,两个小酒窝在脸上显现,转向徐珂后,立马换了一副模样,柳眉倒竖,喟然长叹:“好在我们是跟着陈司籍,据她们说,陈司籍是宫中最好的人了!这段时间我可算是知道了,这人升得多快,掉得有多快。你可知道朝中的江诉,江中丞?就是前两年最好看的探花郎!他原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没到两年就做到了五品中丞的官位,可现如今被赶到沧州去了。”
言语尽是惋惜。
徐珂对于林若珍提起的人,只觉得心间像是有虎作伥,心飞快加速地砰砰跳动,不得安宁。又不自觉地偷偷瞄了一旁枕清,发现枕清一直在看雨,思绪不自然地开始游离。她是听过江诉的大名,而且江诉提起的治理特别好,才情也并非一般人所能及,听多了江诉,她向往江诉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猛烈增长。
徐珂之所以会入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江诉。可惜当她真的入了宫廷,江诉已经离开了京城,竟是一面也没见到。徐珂微微抿唇,鼓起勇气跟枕清开口:“枕清,你是否和江中丞很熟悉?”
枕清收起视线,静静看向等她回答的徐珂,平静道:“认识,并不熟悉。”
“好。“徐珂被枕清看得一阵心虚,犹如从雨幕中滚落的雨珠子反复弹跳,久久不能平息。
担心枕清误会自己,徐珂忧心忡忡地补充说道:“我不是故意来打探你的,我只是、只是听到陈司籍和余司记交谈中说起了你和江中丞,所以我觉得你和江中丞或许很熟悉……”
徐珂这人一般不说话,除非真是触及她的呼之欲出的重视和喜欢。枕清自然也知道江诉受人喜欢,对于徐珂这副模样,心下了然。她客气地微笑道:“曾被江中丞搭救过,我和他并不熟稔。”
一旁听着的林若珍舔了舔唇,张了张口,心中竟然有些恣意生长的好奇。她双眼泛光,急不可待问道:“你竟然见过他啊!那他长得好不好看,是不是惊为天人?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回京城?是不是真的学富五车,还有还有,和太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最后一句话虽然很小心翼翼,林若珍也说得顾忌,但还是让徐珂猛然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林若珍。虽然曾有人说过江诉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匪浅,但是如此的直言不讳,还是让徐珂忐忑不安。如果枕清把这些话说了出去,在宫中大抵是混不下去了。
徐珂隐隐不安,又有些不满,皱眉斥道:“你瞎说什么,太后娘娘和江中丞定是清清白白的!”
“可宫中的人都……”林若珍察觉徐珂面色不好,连忙改口找补道,“自然是清清白白,若是真有关系,江中丞也不会被贬到如此远的地方了。好了好了,枕清,你能告诉我前几个回答吗?”
徐珂脸色难看,但也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置气,于是和林若珍同看枕清,那双忧郁的眼神在此刻竟有几许别样的光彩,两人翘首而待枕清的回答。
枕清留意到两人的情绪转变,她淡淡一笑,大方回道:“好看,惊为天人,应该是今年秋日回京,到京城的时候,大抵是冬日了。”
“好啊,今年冬日啊,到时候定是否极泰来,铩羽而归!”林若珍笑笑道,“真想一睹真容,你想吗,徐珂。”
徐珂沉浸在今年能回来的情绪里,缓慢地回神后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想的。”
想的。
枕清在这句话里微微失神,江诉跟她说是冬日,她也这么如实告诉别人了。对于没有一个正确的信儿,一般来说,枕清不会明确地告诉旁人,可那人是江诉,她就是会相信他所说的能成真。
现如今已经四月,距离江诉离开京城已有好几月,枕清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心里认定本该是如此模样。江诉像是一场风雨交加的夜晚,只要度过了那个晚上,一切又是原来的模样。
可那样的场景出现过,却是无法磨灭掉的。
林若珍思绪开阔,和徐珂又提起了别的。这话题被缓缓翻过,别的小话儿在屋内响起。
屋外的雨声逐渐变小,在后半夜终于停歇了。枕清小声打开房门,一股雨后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宫中的檐角红墙像是被人清洗过一般,花园中的姹紫嫣红在雨后被打的支离破碎,枕清提着灯笼看向那几朵零落的花朵儿,心里有些叹息。
她忽然记起江诉册子上所写的古诗,不觉喃喃开口:“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挺好的诗句。”
枕清被来人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向身后的陈绵京,眉梢微微蹙起。今晚地面湿润,人行走而来,必然会有哒哒的响动,可陈绵京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也太奇怪了。
见枕清盯着她的双腿,没有回答与她的搭话,陈绵京也不生气,抬头瞧眼见黑天,继而温声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在这又是干什么?”
“陈司籍。我睡不着,想出来走走。”枕清垂眼回道。
天色虽黑,枕清还是从灯笼的光里看到林绵京穿着冬日的棉鞋,这鞋子并不厚重,没有声音,实属正常。可是今夜有雨,不至于一点响动都没有。
“宫中忌讳夜晚走动,这里又靠近永巷,里边怪事多,阴森恐怖,并不适宜走动,小心染上脏东西。”陈绵京提醒她道,“你若是真想散心,以后不要走这条路,你可以朝南走,那里安全很多。”
枕清道:“多谢陈司籍提醒。”
陈绵京温和地笑了,她问:“无需客气,你说你睡不着,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是和林若珍与徐珂处得不好?”
枕清眉眼微动,对于后一句话,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或许是因为她半夜出走,又和那两人同榻而眠,所以有如此猜测,不禁让她觉得陈绵京是个心细多疑之人。
还在枕清猜测之际,林绵京只看到枕清低低垂眸,不作答的模样,仿佛真是被欺负了似的,陈绵京全当枕清默认了。
陈绵京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开解枕清道:“她们两人关系好些,或许会把你遗忘,你也不必胡思乱想,妄自菲薄。这些日子我也看在眼里,这人生没有谁和谁能一直在一起,一个人自然也是不差的,好比我,你觉得我如此模样,差吗?”
枕清抬起脸凝视陈绵京的模样,轻轻摇了摇脑袋,浑身上下透着全神贯注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的确喜欢陈绵京讲宫中的趣事,虽然有时候听得有些无聊,但她还是会挑挑拣拣地记下。
陈绵京也喜欢枕清聚精会神的侧耳聆听,毕竟对于那些只会浑水摸鱼、插科打诨的人,努力专注又认真的人更让人喜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