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不用我向我道歉,我也没有生气。”江诉声音清润,像是书中常说烟雨江南中缓缓流过的竹筏小舟,载一渡清湾。
江诉回眸望,枕清上抬眼。
他们在这一瞬对视而望,汇入浅浅星亮,少年少女在残破的灰烬上,各站一隅,时光回转,仿隔万千。
枕清紧握东西的手悄然松开,若摊开一看,手中定留下几道深红印子。
她若无其事地转动手腕,如果不是江诉说他是银州人,她都怀疑是江南长大的,枕清好奇问道:“大人曾去过越州、处州吗?”
江诉留意她的动作,又稍稍瞥开眼说:“这两处都是江南之地,我都曾去过,怎么了?”
此时的他们站离尸体不算近,但也远不到哪儿去,枕清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火扔在了尸体边,瞬间燃起了焰火顺着风飘忽波及左右两侧。
熊熊火光映入枕清眸光中,显得格外艳红,枕清边看边说:“我听说江南的春日烟雨朦胧,满满皆是诗意画乡,是个很美的地方。”
不仅是个秀丽的地方,还是富庶之地,她在江诉的书中看到过这样一首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她不知道作者是谁,她也问过江诉这些是否都是他写的,江诉告诉她不是,作者是她从未听过的人。
江诉侧目,听她话语中含有向往,他弯唇道:“是个很美的地方,倘若日后有出游的机会,可以去看看。”
枕清闻言,心绪不由下沉,她还得入宫寻找枕家满门被害的册子,为枕家翻案,也要找到枕灵,不仅仅是把江诉给她东西转交给枕灵。
到那时候,不知道是多久了。或许这辈子都没机遇去江南了。
“好,若是可以,我会去看看。”她压下心中的酸涩,看向焰火向前翻滚的格外热烈,她死后的那一场大火好像也是这么浓烈,那么她也应是化成了这般漆黑的尸骨。
她后退一步,垂下的袖口打在了细白的手腕处,磕碰到一处冰冷坚硬玉,她又拿出那块玉,又问:“大人,这真是你送我的?”
“不然呢?”江诉好笑地反问道,“难不成你真觉得是小泉子送你的?”
枕清眼睛蓦然睁大,果然是除夕夜那晚说漏了嘴,她张了张唇不知作何解释,只得干巴巴道:“小泉子是我年幼时养的一条狗,我醉的时候,就会念它的名字,这个自然不可能是它送我的。”
狗?
小泉子是狗?
真是好狗。
江诉立时想到上一世,那日的枕清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绯红,整个浸在醇香肆溢的酒酿之中,醉的飘忽,看向他时,又似没入黄昏后,浮出来的皎洁月色。
最后他好像又听见她笑着朝他说:“谢谢你,小泉子。”
江诉回过神,他看她说:“听你最后一句话,不是小泉子送的,还觉得挺可惜的。”
察觉有些冷的枕清缓缓蹲下身子,远处的蛊虫慢慢被燃烧殆尽了,枕清低声说:“是很可惜,它是为了护着我,被人生生打死的,我已经很久没喊过小泉子的名字了,或许是因为大人对我太好,好到让我觉得大人和小泉子一样温暖。”
没有深探小泉子为何护着枕清被打死的,江诉只玩笑道:“有时候真是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还是无意识骂我。”
枕清认真解释道:“我没有在骂大人,只是觉得大人和小泉子都对我很好。”
江诉也认真问:“真的很好吗?”
枕清郑重其事地点头。
“枕清,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大多都是满心算计和一厢情愿。”江诉走到枕清的后背,卷起的风尘飘荡到别处,没再打在枕清背脊上。
枕清自然也发现脚边的风沙被吹卷开来,江诉在她身后为她挡了挡风尘和沙土。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让人深觉她是被呵护摇曳的。
她没有问江诉对她是算计还是情愿,大概是两个都有,或者两者都没有。一路以来的猜测中,她有些分不清真真假假了。
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她和江诉终归不是同路人。
他身在朝堂,而她只能入后宫。
她有她要完成的事情,江诉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枕清站起身子,江诉适时偏移了两步,尝试走了两步的枕清腿脚忽地发了麻,她不稳地朝一侧倾倒,江诉伸手想要稳住枕清,枕清率先将摔倒化为下腰的动作,又利落的站稳。
动作迅速到江诉安静地站在原地。
枕清拍了拍碰地的手,又锤着略发麻的腿,弯了弯笑问:“大人在担心什么?”
江诉见枕清没有任何事情,他说:“你反应很快。”
“当初禹王被放偏州,我也跟着同去,曾遇到过一个自称天下第一的人,他教过我一点功夫,我正好学了一些,但不精通。”枕清继续回想道,“那人说我资质连平庸都算不上,是极其的差劲,别人练一天的东西,我需要三天才能练会,如果是在别处遇到我,他说他都不会瞧我一眼。”
商震说话总是怒气冲冲,那时枕清年纪小,自然更喜欢温和的,所以她很不喜欢待在有商震的地方练武,即使他的武功是真的不错。
可能是长大后,才能发觉出别人好来。
上一世的她极少写信,特别是嫁给张宣晟后,更与别人没了交流,终日与书为伴。
这一世刚出禹王府,她寄出过一封信件,前几日拿到了快马加鞭的回信,信的内容虽无什么好话,却也能感觉到商震对隔着千里的她,有遥遥的思念。
枕清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曾是大启的第一武将,不知怎得就到了偏州。他脾气一点都不好,以前气极了,总是骂我蠢笨,还让我日后不许向别人提起他,可当我回京的时候,他又让我时常给他写信,这人还真是奇怪。”
前些日子在和阿之奎、齐离弦两人相互打架,枕清退避的动作很快,他那时候酒怀疑枕清有些武功傍身,果真是有。
而她口中的这人,第一武将,还被贬到偏州,江诉思来想去只有一人。
江诉沉吟问道:“是商震将军吗?”
枕清没想到江诉居然还真知道这人,她向前走到步子一顿,又泰然自若地与江诉同走说:“大人还当真认识啊,他可在偏州滞留了很多年,我还以为他说的大启第一武将是骗我的。”
“没有。”江诉低声叹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只可惜生不逢时。”
不知道商震何时有过意气奋发,也不知道有什么赫赫战功的枕清,对于商震只有后时的记忆。
商震是个不会逗小孩的人,若是去逗小孩,总能把人逗哭,小孩不爱和他玩,只好选了一个最不爱哭的她了,一选就是很多年。
枕清没有去问江诉,别人眼中的商震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应该是个让人叹息的。
现在的她不想知道,也不想日后有机会碰见,她对商震有任何怜悯的情绪。
记得商震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可怜他,他自己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让人怜悯的地方。
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保家卫国,也当过几年闲散官职,逍遥自在,乐得痛快,各般滋味都尝了遍,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天色阴沉厚重,屋外寒风凛凛。
冬日的冷侵人脊肌骨,枕清跟着江诉吹了一整日的冷风,在第二日生了一场病。
枕清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脑袋发痛的昏沉,她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隔着帷帐的张府偏院。
是那么让人讨厌的张府。
她不愿在那处停留一时一刻,枕清沉重地撑起身子,虚晃抓着帷帐维持自己站起来,脚步发虚地踩在地面,一步步奋力朝外出走,逃离这个生厌的地方。
窗外的盛光透过纸糊穿进来,枕清脚踩光斑,还未走几步,侧靠在一旁的脸盆架上,突然吱呀门响声起。
只见门外有人背光推门走了进来,落尽了一块很亮的光,也是她能看见的所有光。
枕清被屋外白茫的光刺了眼,眼睫毛猛然抖动,垂下的眼睫费力抬起,直到看清来人是江诉,枕清放心地倾缓倒下。
江诉瞧见人滑落,他端手的药在手中摇晃,立即将碗放在桌子上。
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的礼数,江诉将枕清轻轻抱回床上,耳边听到枕清在轻轻喃语。
此时发着高温的枕清声音如一抹气息,江诉没有听清,看口型像是在说:“还好这不是梦,还好我跟大人回了府。”
之前就生过一场大病的枕清身体不算好,这些日子待在府中养好了些许,又因昨日在烧毁的东楼客栈吹了一天的寒风,生了病,伤了身。
早知这样,应该早些让她回去的。
江诉给枕清掖好被子,把熬过的药端了来,轻声朝她说:“枕清,喝了药再睡。”
枕清脸色泛白,嘴唇毫无气色,她依稀能听清江诉在喊她,她睁开眼睛,撑着沉重疲乏的身子,缓缓坐起身。
“大人,苦吗?”她声音犹如蚊呐。
“苦的。”江诉没有哄骗她,“桌上还有几颗蜜枣,你喝完一口就吃个蜜枣,解解苦。”
枕清费力地笑了一下,打趣说:“大人这是在哄小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