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天盛四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灰蒙蒙的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粒子,青砖路面湿成一片。
枕清坐在珠窗旁,手捧几卷画轴,视线看向在阁楼中来回奔走的江诉。
江诉今日下朝下得早,原本沾湿了的青衫,在屋内炭火加持下,也没那么湿漉漉了。
屋外的风吹过高挂的红灯,顺势灌进阁楼里,枕清两侧的碎发被抚开,她下意识顾向窗外,院子外的寒梅隐隐有暗发的趋势。
秋去冬来,她在江诉这快留有一月了。
身后的脚步声清浅,枕清抬手关半窗,回身看向江诉手中的东西,江诉有意跟她解释:“给张宣晟的大婚贺礼。”
枕清突然恍惚了一瞬,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才逐渐清明。
江诉把她的失神看在眼里,刚才的枕清像是受了突如其来重创,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
他不知道张宣晟和枕清在上一世是怎样的夫妻,说是厌恶,他没看出来,若是喜欢,却也不尽然。
不过上一世的张宣晟居然背弃了禹王,跟晋王联手打压禹王,禹王被逼绝境赴死,张宣晟也跟着消失了。
枕清张了张口,喉头滚上生涩:“是禹王的人吗?”
江诉说:“是禹王的人,叫孟知初。”
孟知初。
枕清认识这个人,禹王身边的丫鬟,聪慧又漂亮,深得禹王的喜爱。
禹王居然会把孟知初脱去奴籍,赐给了张宣晟,她记得王府上下皆以为孟知初会一直跟在禹王身边。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转手赐了婚。
枕清心中有百般滋味,她和孟知初的关系称不上好坏,每每照面时的点头之交。
可她还是感叹,她们大事不由自己做主,随意被人支配。
难道她们天生就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吗?
枕清眼睫颤抖,江诉抽走枕清怀中画轴,见她没有走的意思,问道:“是还想留在窗边吹冷风?”
半关的窗户再次被风吹开,枕清回神摇头道:“是有点想。”
江诉笑了,打趣问道:“嘴上说想,脑袋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的想法,哪一个才是真的?”
“大人觉得呢?”枕清没等江诉的回答,弯了弯眉眼,“嘴上说的,会有言不由心,而身上的动作,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当然不想在窗边吹冷风才是真的。”
江诉没有信,刚刚的枕清分明是在游神,那摇头更像是回答她自己内心所想的东西,至于嘴上说的,是听到问题后,下意识的回答。
枕清喜欢吹冷风,却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吹。
江诉将手中的卷轴放在大理石案上,枕清走在江诉身侧,她问道:“大人是想送什么礼物给张大人?”
“你打开看看?”江诉将画卷轴放在枕清手边。
枕清垂首解开卷轴上系着的红绳,把画卷在桌案上摊开,一副山水画瞬间展露在眼前。
是江山天色图。
这画卷的笔法恣意,画技灵活,远山近景,被粗墨细勾显得至极风情,水墨的渗透融合,更为酣畅淋漓,变化万千,画者可谓是笔力深厚。
画面苍古又细秀,特别角落有一处浓墨,将整个画面显得极为厚重,更添几分磅礴,理应称为上乘之作。
唯有一处不妥,印章是前朝丞相的私印,那么这画当为前朝丞相所作。
大启对前朝的事多有避讳,江诉堂而皇之地送给张宣晟,这多少有些让她惊诧。
枕清轻转轴收好,忍不住问:“大人当真要送这幅画,为何不送钱财布帛,又或是乘具?”
江诉坦然说:“我这人不喜欢把钱往外送,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送一幅画示意一下就够了,我也没打算和他深交。”
没打算和张宣晟深交,上一世的江诉没有和任何人深交,也没来参加她和张宣晟的婚礼,而这一世因为她和禹王的关系,扯上了一点关系。
枕清好意提醒道:“可这画是前朝丞相所作,大人这样做,不怕惹祸上身吗?”
江诉闻言道:“人生在世若是事事避讳,倒有些难做了,况且那些人早已经死了,也不应该糟蹋这些好作,送给懂得欣赏的人,也不失为一件雅兴。”
张宣晟确实爱作画,她也是嫁给张宣晟一年后才知道,因为张宣晟极少在书房之外画画,可江诉怎么知道?
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江诉都清楚,她清楚的事情,江诉也清楚,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像个百晓通。
枕清将手中画轴的绳子系上,抬眸问:“张大人的大婚那日,大人能带我一起去吗?”
江诉应下:“可以。”
一直以来,江诉都没有拒绝过她,枕清又问:“大人都不过问我想去的缘由吗?”
江诉垂首撇墨,闻言侧头看向枕清:“你想告诉我,你自然会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我就算逼问你,你也不会说,况且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枕清和江诉的视线相碰,江诉的眼中的情绪很淡,他有时候轻得像是一抹浮云,有时又重得像是天边浓彩。
这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江诉从来不端着大人的架子,也不会瞧不起老弱病残,甚至有几日厨娘没打招呼离开,全府上下皆没吃上饭,江诉也没责怪厨娘。
他和这里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等。
枕清走神落进了江诉眼中,江诉开口拉回枕清的思绪:“宫廷的卷子写好了?”
枕清从桌案下拿起今日写得卷子,递给江诉玩笑道:“大人,有没有说过你很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或许我上上辈子真是教师先生。”江诉拿过卷子,左右翻动看了大概,发现枕清写得错处几乎没有。
很聪明,心思也缜密。
枕清手撑着脸,疑问道:“为什么是上上辈子,而不是上辈子呢?”
江诉瞧了眼明媚少女拧眉疑惑,心中好笑道:“心里所想是这样。”
十二月中下旬,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在这一日骤停。
禹王府上挂上了大喜色的红灯笼,铺展的红毯一路沿到张府,没有雪水的天色,迎亲送亲的队伍顺利好走。
比上一次状况要好上许多。
枕清站在张府门内看着喜婆牵引着新娘子跨火盆、马鞍,孟知初的右手始终执持扇面遮面。
今日的宾客很多,大多都是禹王那边的人,枕清对于人这些虽不熟悉,却也认识。
她看张宣晟和孟知初一同净手洗尘,新郎为新娘却扇,喝合卺酒等繁多的礼仪。
在喜婆要剪下新娘新郎的头发时,张宣晟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枕清。
她今日的穿着略微简单的粉色长锦衣,腰竖霜色丝带,裙服褶褶灵动,外披一件素白外袍,端正又淡雅。
在场的宾客身着都极为明艳飘逸,也比枕清所着显眼,可他还是看向了枕清。
这些日子他总能想起枕清那双冰冷且含着恨意的眸眼,可枕清看向旁人总是温和生动的,偏偏对上他,是那样的神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分明和枕清没有过半点交情,甚至没交流过任何一句话,如果不是在禹王书房内见到枕清,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瞧上她一眼。
枕清在这一刻碰上张宣晟的目光,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迎露笑意,也没有怒目而视,她的内心平静到激荡不起任何波动。
即使没有她,张宣晟也娶不到心爱的女人。
她不幸,张宣晟也不会幸。
而这一世的她走了不同的路子,张宣晟应当和上一世一样,得不到所爱之人。
想到这里,枕清也没有大的怨念了,她可怜,张宣晟亦是可怜。
张宣晟看着枕清露出怜悯之色,心里的思绪飞转得快,直到喜婆轻声叫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孟知初看了眼心不在焉的张宣晟,也望向张宣晟刚刚所探的位置,她一眼便看到了江诉,江诉今日身穿一间蓝色长袍,身姿体态端正,整个人干净又典雅,是他独有的气质。
她视线一偏,窥到了站在江诉身旁的枕清,她今日穿得也是清淡,整个人的气色很好,甚至比在禹王府更漂亮了几分。
枕清和江诉这样的人站在一起,很醒目,看起来也很合适。
喜婆又轻轻喊了一声孟知初,孟知初才发觉她没留神,露笑接过喜婆的所递的锦囊。
喜婆看着新娘新郎思绪都不在婚礼上,心里暗道貌合神离,嘴上却说着恭维的话:“新娘子可要将锦囊收好了,这是你们的合发,是一生的承诺,两位也是才子配佳人,日后定能和和美美。”
孟知初唇角扬笑,张宣晟神色冷淡。
两位新人执手礼,喜婆念着好一些喜庆话后,将新娘新郎送入房内,新人坐上床,一群妇女开始起哄向一对新人撒钱。
枕清隔在门外看这样的场面,身边的江诉跟着枕清一同注视,丝毫没有要参与的意思。
“你要去吗,沾沾喜气?”江诉从袖中拿出一袋铢钱,放在枕清眼前。
“过了今天,我就是拥有了最大的喜气。”枕清弯唇笑,伸手拿过江诉的银钱,声音是说不出的惬意轻快,“大人不是说,不喜欢把钱往外送吗?这又是何意?”
江诉说:“看人,如果是你,便可以送。”
枕清粲然一笑道:“大人对我这么好,我都怀疑大人别有所图了,可惜我这人只有一副好皮囊,便什么都没有了。”
枕清很聪敏,也很敏锐,优点很多,有时会有一点冒失,但不会有大毛病。
江诉轻声道:“是你妄自菲薄了。”
枕清抛了一下钱袋子,分量挺足,她又还给了江诉,莞尔道:“我也不喜欢把钱往外送,这个喜气就不沾了。”
江诉扬起一个笑意。
静等张宣晟和孟知初礼成后,枕清总算松懈了一桩心事。
这一次,真的和上一次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