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二】
“我朝律法规定，女子可参与科举，女子可入仕。”
“我参加了科举，拿了榜首，却依然要被礼部拒之门外吗？”
姜玥站着，身上还有没掸干净的雪，她的脸颊和鼻头冻得通红，因为年纪小，却又带着几分稚气，眼神却坚定得很。
在场的人都难以相信，自己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小女子给比下去的。
魏延应着姜玥的脸，心里莫名地憋起气来。
女子哪里知道官场的是非，说的话天真得要命，不过是侥幸得了状元而已，便敢站在这里质问他。
“虽律法规定女子可入仕，但你毕竟是第一例，具体情况还要再商议，所以今日名册没有你。”魏延嘲弄一笑，“不想小丫头你不懂礼数，竟赖在门口不肯走了。”
“事由以与你说清楚，便回去等消息吧。”
律法规定女子可参加科举已经有三十几年了，可还是无一女子入仕，姜玥当然能猜想到其中缘由。除了大户人家会请私塾外，平民女子依然没有可能进入学堂求学。
而每每应试，女子总是在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这也坐实了女子不如男子。
事实上呢？是因为考官会通过笔迹来筛掉一部分女考生，外头的学堂里，夫子总是会格外强调字迹问题。
若是女子字迹形似男子的，则记住字迹下一轮再筛掉。
这也是姜玥每场考试都变换字体的原因。
“等消息？女子入仕与男子又有何不同，为何要区别对待？”姜玥并不就此罢休。
还没等魏延说话，下面就有人出了声：“姑娘，女子和男子如何没有区别？”
“男子汉顶天立地，上到从军打仗，下到码头搬扛，哪样不是男子。看你穿着装扮也不是寻常人家，只需要绣绣花，喝喝茶，等着父兄、丈夫养着。”
姜玥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公子的穿着看起来也不是寻常人家，必也是养尊处优。敢问为家里赚过一分钱没有，公子的姊妹，又可曾沾了公子的光，靠你养活。若是没有，那你与我又有何差别。”
“你！”那人没料想到姜玥敢回话，气得起身，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放肆，我礼部大堂，岂能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争吵。”
魏延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坐到如今这个官位，也有几分威严。一声呵斥下来，便没有人敢再说话了。
他起身，朝姜玥走过来。
“你也算是个聪明人，那本官今日便直言了。”魏延在堂内小步转了一遭，说道，“律法的确规定女子可以参加科举，但律法还规定，只有本朝高祖时期便在过境内的民族才可以入朝为官。如阚族、颟族、筅邶族类。”
“我是元狄族，根据律法，是可以入朝的。”
“从前的确是可以。”魏延大笑两声，“可是圣上刚下了令，元狄族如今已不足千人，史料里更是少有相关记载，支持存续的证据不足，自今日起，归入乌族，而乌族人不可入仕。”
荒唐！
姜玥在心中暗自喊着。
太荒唐了！
元狄五百年前国土辽阔，南至周海，北达沧月山，就连如今的中原，也只是元狄的附属国而已。
但这些话姜玥不能说的，若是被扣上不忠谋逆的帽子，不光是她，整个元狄遗族都会遭殃。
“呵。”
忽来一声轻笑，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是九皇子池雍。
“魏大人，可我怎么记得律法规定‘法不溯及既往，从旧兼有利’，大人您身为朝廷命官，又是礼部尚书，总不至于连条文都忘了吧。”
池雍一进来，便坐在了正堂主位前的左边第一位。
姜玥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面容精致俊美，玉冠锦袍，神色却给人一种随意不拘之感，只肖一坐，便是通身贵气。
众人起身：“拜见九皇子。”
姜玥被他耳上坠的两条长链晃得脱不开眼，还是与众人一起行礼。
池雍一挥手，众人又起身来。
魏延拱手：“九皇子，前日陛下便通过了取消元狄的提议，而此次科举还未命官，自然是适用新法。”
他们不想让姜玥入仕，自然是找好了万全的说法。
“魏大人，关于魏大人说的元狄不足千人，史料记载不足的说法，臣女有问。”姜玥俯身行礼。
“何问？”
“宜长的藏书阁中放置了过千数的元狄书册，对元狄的礼仪、风俗、历史皆有记载，这些书册五十年前便一一抄录送往天禄阁，如何不能作为史料支撑。如今明华贵族常用的花样纹饰、饰品，其中也能找到元狄族的影子。”
“九皇子殿下耳上坠的绞丝东珠银链，便是传自六百年前的元狄。”
众人皆看向九皇子耳上的耳坠。
目光所聚之处的九皇子倒是神色自若：“是吗？本殿也觉得这坠子好看极了。”
姜玥说了这样多，魏延还是大笑着挥手：“姑娘所说何以证实，元狄族送来的那些文字形态奇异，晦涩难懂，又如何能证明便是元狄文字，看着与乌族文字也有大半相似。”
如何不能证明！那就是姜玥五百年前自小学习的文字！
“魏大人所言极是，就算姜小姐您说您认识那些字，又有谁知道是不是胡诌的。”
“姜小姐，您这是机缘不巧，若是早投生几年，趁着律法未改，倒是可以入仕。”
“其实天下女子都该如姜小姐这样，自知容貌不出众，便在才华上下功夫，令人钦佩。”
“可惜了姜小姐满腹经纶了。”
下头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而后哄堂大笑。
姜玥不是傻子，她清楚地知道，明华朝廷是不可能放她入仕了。即便她只是想当一个边陲小县的县官而已。
“各位在笑什么。”堂前传来轻飘飘的一声，池雍声音不大，却使众人的笑声迅速消失了。
“说出来也与我笑笑如何，本殿没记错的话，各位在科举中可无一人在姜小姐之上。”
没有人回话，堂内静得令人窒息。
九皇子道了声无趣，便起身离去了。
走到门口时，他不轻不重地跟姜玥说了句：“雪大难行，姜小姐，快回吧。”
姜玥入仕的路，走不通了。
姜玥刚出礼部大门，素叶和银台便跑了过来。
“阿玥，如何了，是不是他们搞错了？”
“是呀，阿玥进去这样久，可弄好了。”
风雪肆虐，并不似前几日的清雪那般柔和。
姜玥看向飘白的天空，连声音也变得无力。
“素叶、银台，元狄族，要没了。”
回程的马车上放着一盆炭火，是上好的雪花炭，烧起来不生烟，把整个车都烤得暖暖的。
“阿玥，这九皇子真是个好人，他让人送来了炭。你的鞋袜都湿了，若是没有这炭火，回去怕是要受寒了。”银台伸手烤火，脸上笑盈盈的。
姜玥看着炭火发出的红光，意识开始模糊。
“阿玥！”
“阿玥你怎么了！”
姜玥迷迷糊糊的记得银台把她背进了屋里，可她眼前映着的还是马车上通红炙热的炭火。
那红光逐渐连成一片，成了五百年前元狄都城皇宫里的那场大火。
她十二岁那年，元狄被灭国时的大火。
那时候的姜玥，还叫做温璟华，是元狄国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女儿，被封为元京公主。
皇宫失守的时候，汹涌的火焰四处飞腾，所见之处皆充斥着哭声、呼喊声。断肢、兵刃、箭矢落了满地。狂风怒号，雷鸣声似异兽，雨却小的很，迟迟不肯浇灭宫墙内的火。
雨水落到地上蜿蜒了一地，混着尸水，漫成了凄惨的颜色。
娇娇弱弱的元京公主发冠被撞得歪斜，长发散开狼狈极了。
“父皇！母后！”她逆着人流，往通安殿里跑，宫人见拦不住她，便自己逃生去了。
被敌军逼近宫墙角的时候，平时擦破点儿皮都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公主，用手边一把沾着泥水的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便是她变成姜玥之前的记忆。
离元狄被灭，已经有五百年了。
“阿玥！阿玥！”
姜玥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这些年来，元狄人被当作奴隶般买卖，族人四散，从国到族，再到即将消亡。如今明华国内但凡有奴隶的地方，都能看到元狄族人的影子。
乌族是百年前战败并入明华国的，若是归入了乌族，那在外人心中，元狄人更是低贱了。
姜玥还可以勉强偷生，那像从前的素叶和银台这样的族人呢？岂不是任人鱼肉。
姜玥必须要争取。
才退了烧，素叶就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阿玥，有人送来的。”
姜玥坐起身来，接过了信封。
“是皇宫送来的。”姜玥有些意外。
“啊？是我们在马车上的话被人知道了，要来问罪了吗？阿玥我们要不要快跑。”
银台神色慌张，似乎真急着要去收衣服。
“不是，是邀我去参加宫宴。说是征西的护国将军大胜归来，恰逢科考结束，陛下设宴与民同庆。”
银台撅嘴：“他们倒是知道我们阿玥是状元，设宴有什么用，又不给阿玥封官。巷里的人听说阿玥得了状元，为着示好总是往我们这里送东西，我都没敢收。”
若不是姜玥的名字挂在承天门的红榜上，皇族未必会邀她。
如今京城都在传今科状元是个女子，宫里的人不过是怕落人口实，才特地叫姜玥去。
到时候讲清元狄并族，不可入仕的事情，再把她诏入后宫做个小小女官，便是体现了皇家天大的恩德。
姜玥料想到如此，却也觉得这不见得是件坏事儿。
“素叶，银台，我们去置办几身衣服。”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