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
朔风渐起，雪如梨花雨打落地而下。
承天门外，一张红榜贴了满墙。
车马未停，姜玥便听见外头喧闹嘈杂。
“高家郎可算中了，这都第三次考了，年纪都拖大了，听说还没成婚呢。”
“如今中了榜眼，还愁没有亲事找上门吗，本来那高家郎就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诶，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女子名，姜……玥。”
姜玥正弯腰下马车，听到这话，不免心中一紧，停下脚步来往人群之中看去。
榜外围了里外三层，根本看不清。
她才下车，侍女银台便大声喊着过来了：“阿玥，阿玥，中了！有三个名字最达，你的是第一个。”
素叶笑起来，“达什么达，是大。银台，咱们来京城也有两年了，你怎么还说不清楚中原话。也不知道看错了没，还是让我和阿玥去看吧，你走前头。”
姜玥和素叶身材娇瘦似中原女子，银台却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来，臂膀也宽实不少。主仆三人挤到前头去，并没有费多大力。
“阿玥，中了，真的中了！”看着榜上实打实的金字，素叶激动地晃着姜玥的手。
周围的人闻声看了过来，随即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今年的状元竟是个女子。”
“女子？怎么可能，莫不是弄错了吧。”
“姜玥啊，之前我就听说了，一路应试都是第一呢。”
“可惜了，姿色平平阿，本来还想着中了状元便不愁嫁了。”
姜玥没有理会这些繁杂的声音，她看着自己的名字牢牢地印在状元位置上，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终于是放了下来。
伸手去接飘飘洒洒而下的雪花，这是姜玥看到的第三场雪。
在五百年前的元狄，作为元京公主时，姜玥从未见过雪。
她在心中默念：“父皇、母后，我做到了。”
礼部，中书阁。
礼部尚书魏延狠狠将名册砸到书案上。
“谁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何一个女子当了今科状元。”
“虽我朝准许女子应考，但女子入仕简直荒唐。”
“以后一个女子与你我站在一起谈论政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应答。
阅卷官之一的赵大人开口。
“尚书大人，您有所不知，考前我们曾看过姜玥上一次考试的卷面，大家都牢牢记住了她的字迹。”
“可……可她这次竟换了一种字体，笔锋硬朗，连笔洒脱流畅，哪里看得出出自女子之手啊！”
另有一人附和道：“大人，方才我去翻看了姜玥以前的字，竟是次次考试皆有所不同。这……如何防范。”
“哼！”魏延却是没有消气，“圣上大怒，诏我进宫，若是此事难以平息，我拿你们是问！”
魏延拿起桌上的官帽，拂袖而去。
姜玥住在城南的水云巷，城南靠着连绵几座大山，居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城东、城北的那些贵人们偶尔会来这边，冬日拜佛赏雪，春暖赏花踏青，都是些风雅事儿。
姜玥的马车还没到水云巷，便听见前头吵闹，竟是有锣鼓声响。
“诶？没听说谁家有喜事呀？”银台好奇地从轿子里探出一个头去。
巷民们瞧见姜玥的马车回来，气氛更是热闹起来。
有小孩嬉笑着跑过来：“银台姐姐，你家姑娘要嫁人喽。”
银台拉下脸来：“什么嫁人，再瞎说下次不给你们烙饼吃了。”
“新郎官都上门来啦，姐姐快给糖！哈哈哈。”
银台拉下帘子，一脸狐疑道：“还以为她们是庆贺阿玥中了状元，怎么搞成要出嫁了？”
主仆三人回到巷子，便看见陆宇带着一众家丁，敲锣打鼓地在宅子外头候着，用红绸扎着花儿的箱子放了一地，足足堵了半个巷口。听说姜玥中了状元的邻居们本就打算来庆贺庆贺，一看见这派头，更是笑开了花儿。
这陆家是城东有名的商户，京城里的布庄多半是陆家开的。
姜玥考上状元，又有富家子弟来求娶，还听陆家老婆子说两家是定了娃娃亲的，怎么都算是天赐良缘，喜上加喜。
姜玥走到门前的时候，陆宇正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斗蛐蛐儿。
“这不是大状元回来了吗？”他看了姜玥一眼，眼中鄙夷的神色毫不掩饰。
陆家的婆子见陆宇态度不好，生怕惹恼了姜玥，便急急走上前来，挡在陆宇面前。
“两年不见，姜小姐愈发花容月貌了，如今你也到了十六了，咱们陆姜两家的婚事，也该商议着了。”那婆子赔笑着，谄媚讨好得很，嘴角都要笑僵了。
姜玥和素叶没有开口，银台倒是忍不住了：“我说你们陆家的，还要不要脸了。订了婚事？你们倒是把婚书拿出来看看啊？”
巷子里围的乡民们觉出这件事儿与料想的有些不同，更来了兴致，盯着陆家人和姜玥看了又看。
银台的话一出，陆宇不乐意了，嘁声站起，双手抱在胸前：“你和你主子在边关人沙子吃够了吧，千方百计地赶来京城，又巴巴儿地考个什么破状元不就是想嫁进陆家来？”
“家里如今逼着小爷我来给你送聘礼，如意了吗？”
这话说得，倒像是姜玥处心积虑地往他陆家花轿里挤，倒是委屈了他。
银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发了火，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陆宇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我今天非得抡大锤打死你！”
“小爷我说话，轮到你个奴婢插什么嘴。”
两人正要打起来，姜玥拉住银台的手，只冷冷撇了陆宇一眼，半句话都没给他留下，带着素叶和银台就进了院子。
“砰——”地一声，院子门重重关上。
没想到姜玥不留情面得这么干脆，陆家人留在原地，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陆家人真是没脸没皮，阿玥如今考上了状元，他们倒是闻着味儿来了。当年我们去陆家递帖子的时候，这孙子忘了自己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银台还是气不过，盯着门口，像是想隔着门把陆宇给生剐了一样。
“现在人家可算知道两家有婚约了，不是一群人围着阿玥警告说，将婚约的事儿透露半句出去，就把我们赶出京城的时候了？”
“还嫌弃我们是边关来的，说得好像他陆家不是元狄人一样。”
底层元狄人如今的处境就是如此，就连自己的族人也未必能看得起他们。
陆姜两家原先都是宜长城的大户，姜玥和陆家定了亲。后来陆家生意越做越大，就离开了宜长。
姜玥上京赶考前，姜父惦记着这桩亲事，怕耽误了陆家人，便让姜玥一到京城就去退亲。可谁知姜玥带着素叶、银台向陆家递出婚书，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他们翻脸不认人地赶了出来。
那时陆宇正与一江南商户的女儿议亲，生怕姜玥搅了好事儿，带着家丁用手臂粗的棍棒围住姜玥主仆三人，叫她们不要妄想攀高枝，实在想来，倒泔水还差不多。
后来更是把这桩婚事瞒得死死的，别人问起便说姜玥她们是乡下来的打秋风的烂亲戚。
最后陆家与江南那户的亲事儿也没成，人家姑娘看不上他，以死相逼也不愿嫁。
“现在敲锣打鼓地抬几十箱聘礼过来，想娶阿玥，他也配！”
姜玥把银钱包递给素叶，淡淡开口：“请几个壮实的乡民帮忙赶走吧。”
素叶点头，往屋外去。银台急忙跟上：“等我，我也去！”
陆宇觉得受辱，负气离开了。陆家老婆子家人见开了门，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地迎上来。
银台叉着腰，当着乡民们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陆家老婆子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捂银台的嘴，被银台按在礼箱上动弹不得。乡民群情愤起时，素叶刚好带着人过来，一群人把陆家人给打出了水云巷。
后来又是发糖，又是放爆竹的，才算是把这晦气给去了。
初七，姜玥早早收拾好，带着素叶和银台去礼部。
他们去得早，礼部大门还未开，姜玥坐在马车上等。
银台撩开帘子，看向外头：“阿玥，外头那些车的雕花可真漂亮。以后咱们也买一辆回宜长吧。”
姜玥也朝外头看了几眼，稀稀地停着几辆大马车，几辆她们坐的这样的小马车。还有些寒门学子步行过来，此刻正冻得发抖。
突然，远处一辆华贵的红色楠木马车疾驰而来。
车夫奋力扬着辫子，大声喊着：“九皇子驾临，速速退让！”
几乎是瞬间，那马车便从姜玥的马车旁驶过。
九皇子名叫池雍，是唯一的嫡皇子。
风扬起帘子，姜玥却没能看清轿子里的人。
银台倒是激动：“阿玥，我还没见过皇族呢，听说这九皇子可得宠了，之前拿着马鞭冲到钦天监，把那正使一顿好打，好生骄纵呢。”
“也不见得吧，若是真的宠爱，便会教护有加。听说中原皇族都是嫡子立储，但如今还没立太子呢。”
姜玥赶紧捂住素叶的嘴，然后示意两人嘘声。
“不许在外头说这样的话，被人听了去是要丢命的。”
片刻，外头的马夫喊：“几位贵人，礼部大门开了。”
正巧雪停了，姜玥下车，往礼部大门口走。
作为女子，姜玥在进门的男考生中显得格外惹眼。
素叶摇了摇姜玥的胳膊：“阿玥，快看那位九皇子。”
抬头望去，那位九皇子正在下马车，玄狐裘披风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姜玥看见他的双耳，坠着一条由几股细银链绞成的耳坠。这耳坠长长的，几乎垂到胸前，很是漂亮。
姜玥险些晃了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位九皇子也正巧看向他，对方不知是何意，竟对她展露笑容，神色戏谑轻松。
才停了没多久，又开始飘雪。
礼部的人拿着礼册出来，开始叫起了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才能拿着名帖进去。
“素叶，银台，一会儿我进去了，你们先回马车上等我，别冻着。”姜玥安排道。
素叶和银台点头。
约莫半刻，姜玥的名字还是没有被叫到，礼部外头半数的人都已经进去了。
“阿玥，怎么还没到你，外头好冷。”银台疑惑。
素叶轻轻替姜玥拢了拢披风。
“不急，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外头所有人都被叫了进去。
姜玥疑惑，朝四周看了看，附近的马车里似乎已经没有要进去的人了。
“诶诶，阿玥，他们要准备进去了。”
礼部门口的人收了礼册，转身往回走。
姜玥提起裙摆，踩上台阶，叫住了那人：“这位大人，请问名字都叫完了吗？”
对方并没有多客气：“完了，等人去边上等。”
素叶急急上前：“大人您是不是念掉名字了，怎么没有我家姑娘的名字，她叫姜玥。”
提起姜玥这两个字，那人上下打量了姜玥一番。然后不耐烦道：“没有就是没考中。”
“怎么可能，我家姑娘是新科状元，名字上了承天门外的红榜的。”银台颇为不服。
“没有就是没有，赶紧走吧。”
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核实，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她们离开。
姜玥上前，拉住那人的衣袖。
“烦请大人向上通报一声，不会没有我的名字，我就在外头等着。”
那人手一甩，大声呵斥道：“这是礼部，再撒泼找京都府的抓了你们，快走快走。”
念名册的人走了，门外的守卫拿着粗长的棍子，横在门口挡住了姜玥。
“退到外头去，不可妨碍公务！”
“阿玥，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他们……他们怎么不讲理！”
姜玥攥紧了衣角，良久后开口。
“等，礼部的高官总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里头。”
彤云密布，忽而刮起了大风，雪如挦绵扯絮，梨花乱舞般下下了。
姜玥重生时这具身体的主人才五岁，离今已有十一年。
她花了十一年的时间，苦苦学习筹算、明华文字、历史，如今世事艰难，她只想守护宜长城里的半城元狄族人而已。
雪越下越大，素叶去马车里拿了纸伞过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姜玥被冻得浑身僵硬，玉白的小脸泛红，隐隐有冻伤之势。
不知又过了多久，姜玥已经觉得意识模糊的时候，礼部大门终于传来声音。
“姜姑娘，进来吧。”
姜玥抬头，来人的装扮似乎与礼部的人并不相同。
她用力挪腿，再次上了礼部的台阶，进门前，她开口：“大人可否让我的两位婢女进来，只求一口热水便好。”
“会替您安排的，请跟我来吧。”
那人带着姜玥走了一会儿，最后到了一处像是礼部正堂的地方。
刚才在外面等的考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手边是一盏热茶，身后是烧得发红的银炭地龙。
“坐吧。”魏延皱着眉头，看向姜玥的目光就好像她是什么通天大麻烦一样。
作为“大麻烦”的姜玥并没有入座。
她站在原地，紧紧盯着魏延，直截了当地开口。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