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过了许久,两个姑娘的小小船舫,才在船夫的带领下缓缓靠岸。
陆明薇几乎按捺不住激动地拉着许愿的手,压着声音告诉她:“秦均说,让我等他考试,他一定努力温书,高中后来求娶。”
许愿很替她高兴,但仍不忘提醒道:“他也没提要等多久?”
“他已中解元,但未考上贡士的话,自然无颜见我,我自可寻良人婚嫁。”陆明薇既高兴又难过,轻轻叹口气道,“道理都明白的,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试一试。”
许愿没再说话,只微微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
片刻后,她暗自叹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可以,她很愿意留到陆明薇顺利嫁给秦均的那一日。
不仅仅是玄晖,她对阿川与陆明薇,亦有深刻的难舍之情。
热闹的大寒节过后,便是小年。
这是许愿与玄晖在罗织城待的最后一日。
胜仗的战况虽然早就送去了京城,可战后收尾工作琐碎又繁杂。
陆巡抚忙得几乎脚不沾地,除了审讯土匪抓勾结的官员,拟定各项重建计划,以及伏案写无穷无尽的述职报告,等等。
当然玄晖也要写,作为此战的头功,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张纸。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忙完,估计都要等到来年开春,再去一趟京城领封赏,来来回回折腾完,怕是都到夏季初。
不过,这会儿玄晖赶着回北地与父母团聚过年,陆巡抚还是抽空摆了送行宴。
宴会就设在陆府。
陆巡抚请了一圈儿参与此事的官员武将与家小,也算是个庆功宴。
大魏民风开放,并未循着旧制分男女席,而是皆在大堂围绕中间空地,分案而坐,席间请来了罗织城最好的歌舞伎,唱唱跳跳非常热闹。
许愿挨着陆明薇坐在主座的右手边,这边多是女眷,而玄晖则坐在陆巡抚的左侧。
席间大鱼大肉,许愿有些嫌油腻,并未吃多少。
她兴致勃勃看了会儿美人歌舞,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斜对面的玄晖身上。
他今日显然又被迫穿了礼服,喝了薄酒后面色微醺,却没有醉态,玉山倾颓的模样,严整中仍持着风流倜傥的矜贵气儿。
而他眉间疤痕又添了几分桀骜,顺着乐人的粼粼琴声,按拍缓歌。
唯有半眯着的眼尾稍红,添了几分迷离之意。
在场贵女的青睐眼神,多多少少都要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可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只认真地欣赏伶人的舞蹈。
为了活跃气氛,客人们在舞姬的助兴下开始玩儿飞觥献斝的游戏。
在一片火热而急促的弦乐中,那小小的酒杯被传到了玄晖手里。
而那胆大又热情的舞姬,踩着鼓点,一只纤纤玉手高举着银质酒壶,立时旋转着罗裙而来,似要倒在他怀中。
他正要避开,可下一瞬,那妖娆的身段却柔韧而起。
舞姬在一片起哄声中给他斟满酒酿,眨眨眼后迅速撤离,再次旋转到了舞池的中央,徒留一片腻人的芬芳。
玄晖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再一抬眼时,已不见对面许愿的身影。
可他骑虎难下,亦不好扫众人之兴,只能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向周围展示杯底,其他人才勉强放过他,继续这喧闹的游戏。
玄晖借口要更衣,出来寻找许愿。
室外寒冷,呵气时的暖意在空中形成白雾,他立时便酒醒几分,目光四下一扫,循着那人的身影,竟发现她坐在长廊扶手上,抬眸看着冷淡的月色,两脚空悬轻轻摇晃。
玄晖尚记得她的左脚有一圈铃铛脚链,衬着雪白细腻的脚踝。
分明是空心的铃铛,可他每次想起,都觉得有清清灵灵的银铃声摇摇荡荡。
他走上前去,站在外侧,背靠在她身边的扶手,胳膊肘也向后搭着,同她一起看月亮。
许愿没大在意玄晖的到来,扫他一眼后便继续抬头看着天空。
但身边这人却好似存心不良,悄无声息地往她这边挨过来一点,又挨过来一点,没过片刻,那搭着的手都快抵着她膝盖了。
可他面上却一片正直又无辜,坦然望着半满的月色。
许愿有些好气又好笑,转眸问他:“你干什么?”
玄晖理直气壮:“赏月啊。”
许愿低头看一眼某人搭她膝盖上的右手,轻声道:“你注意点儿,后面走过的人不少呢。”
他们身后便是长廊,来来往往的仆从,以及要更衣的贵人们,都会走这条道路。
玄晖满不在乎往后看一眼,但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许愿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凝望着月亮。
玄晖感觉到她兴致不高,想来想去,或许和明日要回北地有关。
他便说道:“以后若想见陆明薇,可以常来。”
许愿也只是静静嗯了一声。
看来与此无关,玄晖摸着下巴再次想了想,又说道:“方才我并未碰到那舞姬。”
他还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定那腻人的香气并未留存。
许愿听他这么说,终于大发慈悲地挽唇笑了笑,但仍然没说话。
玄晖终于觉得不对劲,也顾不得旁人目光了,转身至许愿面前,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边,抬头找她视线:“你怎么了?”
“没怎么。”许愿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却在触及玄晖严肃视线时收了回去。
他的目光太专注,也太灼热。
总会让人有他眼里唯她一人的错觉。
但太阳怎会独属于她呢?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玄晖伸手握住她的手,耐心至极地安抚她:“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
上次他想撬开她这闷葫芦的嘴,也说过相同的话。
许愿张张嘴,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谁不想要一个坦诚的爱人?
但她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作为一个忽然出现,也即将忽然消失的过客,不管从何处开始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都显得极不真诚。
于是她错开目光,只看向在云间铺洒的盈盈月色。
许愿迟疑片刻,才慢慢说道:“我只是,有些想家……想家的时候就看看月亮罢了。”
玄晖并没有否定她,只应一声,认真地同她聊起来:“能不能跟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你家中几口人,兄弟姐妹有几个?关系都好么?”
许愿看他一眼:“你是不是盘问战争难民习惯了,问什么都像查户口?”
“抱歉,确实有些职业病。”玄晖笑笑,逗她似的捏捏她的手心。
许愿想了想,随意开口说些有关于自身的琐事:“我家中父母健在,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离了,他们后来分别又成了家,有了弟弟妹妹,而我则是被外祖母带大。”
“少年时期外祖母去世,我就一直独自生活了。”
以往她对此三缄其口,不过是要注意隐瞒身份,可玄晖早就知道她不属于此处,同他开口说这些,好似也没有那么困难。
“嗯,还有吗?”玄晖点点头,能让这铁嘴说她曾经的事情已是不易,他不想放过这次机会,立即循循善诱道,“你的过往虽然我未参与过,但我还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听闻此言,许愿感慨一声:“回想起来,我的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念书啊,从三四岁启蒙,一直到二十多岁毕业,学海无涯。”
玄晖闻言倒有些讶异地挑眉:“如此高强度,是为了选拔人才么?”
“可以这么说,但普通人的一生大多如此。”许愿平静道,“我念了许久的书,成绩不错,所有人都认为我该找一份有出息的工作差使,可我却选择了做个厨子,许多人都替我惋惜呢。”
“这有何惋惜?”玄晖不甚在意,“有你这聪明的小脑瓜,不管做什么都能成事儿。”
许愿终于露出笑脸:“我正作此想。”
“知你者,莫若我。”玄晖为了哄她,拉长声音要显摆似的。
许愿凝视着他浸透了酒意的漆黑眸子,里面仿若起了一层缥缈的云雾,月色照映在其中,平添两三分冷峭之意。
她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唇,他恶作剧一般,抿着她的指尖轻咬一口。
被如此倜傥不群的男子爱惜过,以后又如何看得上别人呢?
未消多时,陆明薇出来院子里寻许愿,玄晖便避开了。
他远远瞧着姐俩儿牵着手穿过长廊往院里走,不知陆明薇凑上去跟许愿说了什么,但看到她微微偏头,侧耳倾听,而后抿唇露出了一抹笑。
这是玄晖头一回看陆明薇顺眼了许多。
离别在即,陆明薇今夜又钻许愿被窝里去了。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私房话,陆明薇说到动情处,险些又要掉金豆豆:“我在罗织城连出门都不被允许,你们可要常来看看我呀。”
许愿也很舍不得她,抱着她给她擦去眼角的晶莹:“好,以后必要在罗织城开分店。”
后来她们聊天聊得迷迷糊糊,也不知是谁先睡着了。
次日一早,丫鬟来喊她们起床。
洗漱完毕后,许愿裹上厚重的斗篷,往窗外一瞧。
风雪初霁的清晨,天色微微亮,冰清玉洁上蒙着一层灰色。
陆明薇又往她行礼中塞了许多油膏护肤品,抱怨道:“北方又寒冷又干燥,我还总是流鼻血,真不习惯,这些你和阿川也多用,免得皮肤都干裂了。”
许愿笑笑,转眸跟她的丫鬟说:“今日给她炖些冰糖雪梨汤。”
这段时间许愿给她做了许多甜品,甚至还留了几个方子,让厨下时常给她换换口味。
“你就别想着我了。”陆明薇甚至给她拿了两瓶桃花酿,“路上太冷,你喝点暖身子。”
她也没拒绝,这些日子时常喝点这酒,着实味儿还不错。
陆明薇将她斗篷帽子罩起来:“去北地了,替我向阿川问好,我再求求爹娘,若是他们允许,我得空了便去找你们玩儿。”
两人依依惜别后,许愿终于坐上了马车。
她撩起窗户的帘子,见到前方玄晖骑着高头大马,虽未穿兜鍪,仍是凛凛英气。
他察觉到目光,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却只看到堪堪垂落的窗帘。
看来,她仍是心事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