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许愿情不自禁地屏息静气,思维有一瞬的迟滞,难以辨别眼前这似梦如真的一幕。
她慢慢放下酒壶,站了起身,目光仍然停留在他身上。
而男人却仿佛已经难以再等待,大步穿过船舫疾疾而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许愿整个人都被他抱起,心跳骤然一急,双脚离地的不安让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却感觉到他的笑声牵引得胸腔都在震动。
小小的船舫被他的大动作带得猛烈摇晃起来。
许愿并不会水,紧张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方才那一点迷蒙的梦幻感消失殆尽,三分酒劲儿立时蒸发,脑子也随之清明了。
她气得锤一下他的肩:“放我下去。”
他哼笑一声,惯常地无赖道:“求求我。”
许愿闻言根本毫无惧意,伸手将他的面具掀起,露出一双熟悉的英朗眉眼。
可他右眉毛却横亘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的纤纤细指一寸寸抚摸过这道新添的伤口,明明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能活着回来已是福祉与恩赐,可眼底却忍不住地涌上泪意:“你又受伤了。”
玄晖抬眸看着她盈盈的泪眼,无可辩驳,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他不愿看她难受,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那厮太狡猾,实在无法,可我破相了,你还要我吗?”
许愿未搭腔,却仿佛能够察觉他未诉诸于口的痛苦,只垂眸仔细地看着。
可半晌,她的那一滴滚烫的泪,竟落在他的眼下的位置。
她的拇指拂过,倒像是在替他擦泪。
许愿的眼里仍浸着痛惜,此时却攀着他的肩微微俯身,循着上回留下的牙印,直接比照着咬了一口。
过了这么久,其实印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位置她却记得清晰。
这一口,是回答,也是惩罚。
玄晖的呼吸微微一窒,探身嗅了嗅:“你喝酒了。”
许愿应一声,只觉得胸腔里心脏突突地跳。
桃花酿的后劲太足,此时她只觉得身上都无力了,只能软软靠着他,于是放低声音道:“难受,让我下来吧。”
气若游丝的话语,听着也像撒娇。
玄晖闻言也不再逗她,双臂微微松懈三分,她的双脚便稳稳滑落在地。
但他仍将她拥在怀,她顺势抱住他的腰。
寒风吹过时,他的衣摆掠过她的裙。
玄晖垂首,深深感受她的温度与香甜的气息,方觉得心里那股郁气被平复些许。
他低头吻一口她的鬓发,低声问:“想我了吗?”
她靠在他胸膛,只应一声:“嗯。”
他轻笑,又问道:“有多想?”
她并不回答,只抬头看他,而后将他的领子轻轻往下一扯,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带着温柔的安抚之意。
许愿在亲密一事上不得其法,只本能地含咬着他的唇。
可他却感受到了她珍重挚切的汹涌情绪,潮水一般潺潺涌来,将他包裹其中,渐渐湮没百孔千疮的心绪。
他亦是一改往日不羁性子,万般由着她来,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玄晖紧紧抱着她,即便两人分开后,他亦将脸埋在她脖颈处,细密的吻落下来,却仿佛在源源不断地吸取能量。
很久很久,他才举重若轻地长叹一口气。
此刻他只觉得万籁宁静无声,而怀中之人,是暴烈风雪中唯一的热源。
他们并未谈及任何有关于这场战事的只言片语。
但许愿却能感知到他的隐忍,因此仍缓慢地轻抚着他的脊背。
彼时玄晖纵马从寿恭山疾驰回到罗织城,只想在第一时间见到许愿,可他满身血污,伤口亦未处理,若是她见到了,定然又要担心。
于是他回去一趟,伤口上药、沐浴熏香后才来找她。
当他终于在微星湖旁临岸而立,远远地看到小小船舫上的少女在自斟自酌。
漫天的星辰倒映在湖中,她仿佛身处银河,遥遥地看着人间的热闹。
仅仅是这样看着她,玄晖胸腔里因战事而焦灼不安的心脏忽然就平定下来了。
还有她在等他。
只要思及她依然在等他,就足以将他从满是泥沼的旋涡中拉扯出来。
许愿因抱着他,摸到了他披散在脊背的头发,仍带着些微的水汽潮意。
她抬眼问道:“怎么头发是湿的?你是游过来的?”
玄晖在她额头上吻一下:“急着见你,又怕身上血腥气惹你不喜,便转头回去沐浴,随意擦了擦就出来了。”
许愿听罢,松开拥抱,牵着他入了船舱:“外面风大,头发湿着容易着凉。”
“哪有这样娇气了。”玄晖虽这么说,唇角却又勾起笑容。
桌椅又移回了船舱,许愿安稳落座,将点心的盘子往他那处推一推:“虽然没有我做的好吃,但也能入口。”
她又给他斟了一杯桃花酒:“酒不错,尝尝吧。”
玄晖拈了一枚豆花糕,三两口吃了,又抿一口甜酒。
抬眸便见到许愿笑吟吟地看着他,只不过眼尾仍有些红。
她今日穿得端宁,深蓝披袄下是马面裙金丝织就的绚丽裙摆,外套一件白绒狐裘,盘发上别着银簪,晃悠悠的烛火照着珠坠连连,映在她饮酒后粉若桃花的面容。
单这裙子的布料就不便宜。
不过,钱倒是其次,她却能撑起这厚重衣服的气质来,举手投足间,神清骨秀的模样和温雅娴静的气度,与世家出身的陆明薇并无任何不同。
然而若是让她明日换身燕居服在花园伺弄娇花,她亦能从善如流地脱下这一身累赘。
说来也怪,许愿身上总能有从容融进一切环境的特殊气质。
早前她经济条件不大好时,也很自在地院中种菜,万事亲力亲为,为了干活儿方便经脏,便总穿着粗布窄袖衫,要出门时会换长裙,但颜色也较为素净。
现在和陆明薇一同住在陆府,周身有丫鬟贴身伺候,对于这衣来伸手的大小姐的生活,她也并未露出些许不适应。
倒不是玄晖眼光挑剔,他向来习惯简在军中,对层叠礼服的不耐烦有目共睹。
可他却深知,这是锦衣玉食才能堆出来的从容。
许愿如同一汪清水,好似能够拟作任何想要的样子。别人都说是人靠衣装,她却是能将衣装穿成她自己的模样。
只不过,许愿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玄晖已经并不惊讶了。
他的经验在她身上统统难以作数。
“陆明薇和那男子聊这么久,不会私奔了吧?”玄晖算算时间,忽然问道。
许愿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她愣了一瞬,却也没想问,回忆片刻迟疑地说道:“这也没过多久吧,应该不会就此私奔了?我见他长得像好人的样子。”
玄晖被她的形容词逗乐,嗤笑一声:“好人长什么样?”
许愿说不清楚,但想起方才见秦均文质彬彬的模样,仍觉得他心地不坏。
他的那双眼睛很纯,目光从始至终都停留在陆明薇身上,能够让人一瞬便感知到他对她的情意。
于是许愿一手撑着腮帮子说:“就是谦谦君子的模样,若他能努力念书,考出功名来,也好上门和薇薇提亲。”
话音未落,她便注意到身边玄晖亦是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
他将杯盏中的桃花酿一饮而尽,酒香在狭小的空间弥漫。
玄晖便借着微醺的酒劲儿,往她眼前探身前来,漆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那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考虑终身大事?”
“我?”许愿恍然重复一遍。
她沉吟片刻,一时觉得难以对他开口,自己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近日许愿发现进度条竟然已经到百分之七十八了。
若是以往,她八成会雀跃不已,可如今看着这数字,竟然再次失眠了。
许愿并不明白,为何这进度条会忽然涨得这么快,这与逻辑不符。
可她却无法拒绝。
因为越是接近尽头,就说明离回家的机会越近,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情。
但在这个世界呆得越久,她的留恋就越多,本来就是重情的人,哪里就能断然抽身呢?
许愿垂眸思索,并没有直接回答玄晖的问题。
他静静等待片刻,半晌也隐忍着,未曾表露出任何失望的情绪。
“愿儿,你在吗?”此时外头喊声传来,是陆明薇回来了。
许愿与玄晖一同走出了船舱,正好瞧见秦均将陆明薇扶上这边的船舫。
他仔细温和的态度,同先前并没有任何两样。
而陆明薇的脸色微微红,好似也和许愿一样喝了酒似的。
她与秦均依依不舍地道别。
经此一夜,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夜色已经深了,为了不暴露她俩游船的真相,玄晖也需要提前先走。
他牵着许愿的手走至船尾,趁着无人看来的间隙,在她手背偷了个香儿,在她眼神飞过来时,又一本正经地给她理理袖子。
许愿实在拿他没办法,而后站在船尾处,遥遥看着他离开。
看他背影半晌,轻柔的叹息消散在寒凉的北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