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小玄晖是被将军府的亲卫找回去的。
将军府奉了夫人之命,出动了将近所有的亲卫出来找他。
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回到将军府才得知,荣先生见他故态复萌逃跑了,又因寻他不着而心急如焚,将此事隔墙禀告给了玄夫人,让她谴亲卫去找他。
玄夫人可是玄晖的亲娘,在生孩子最艰难的时候得知大儿子在战乱中走失,险些背过气。
所以他与玄烛的小妹妹,却和那些亲切的街坊一起,永远留在了那个秋天。
北地城保住了,玄夫人也捡回一条命。
但将军府,甚至整个北地城都开始挂起白布丧纸,上天仿佛也为此感到伤心,早早地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这个苍凉的城镇。
日子继续朝前走着。
然而那天血肉横飞的街道却成了小玄晖难以遗忘的梦魇。
噩梦的来临往往是在寒冷的深夜,他安然熟睡后,先是梦见往日旧景,向来待他极好的街坊邻居一如既往地同他拥抱牵手,和蔼又亲密。
而后便是一刹那间的头破血流与分崩离析,猩红的血液蔓延至他大睁着的眼睛。
他们无力地倒在地上,空洞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哀痛而绝望的声音一层层漫上来,循环往复地回荡在他的耳边:“大少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小玄晖惊叫着转醒,满脸是泪。
比起恐惧,真正将他席卷吞没的情绪却是愧疚。
他承了他们那么多声“大少爷”,却一个都未救回来。
彼时的竹枝与杨景风也都是年纪尚幼的小朋友,见到他这般痛苦也不知所措。
而玄夫人鬼门关走一回,痛失爱女,正是养身体的阶段。
他不愿意让母亲再为他伤身。
唯一能够开解他的人,是荣先生。
然而荣先生却在得知此事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玄晖,你太软弱了。”
“你身为将门之后,竟然因为几具尸体便生了怯意,实在令我失望。”
“你该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才能为他们报仇,而不是在这里懦弱地做着噩梦!除了害怕,你还会什么?我早就知道,你真的要废了。”
可笑的是,玄晖的于心有愧,落在荣先生眼里,竟变成了对血腥场景的惧怕。
年龄尚幼的玄晖对荣先生的信任堪称死心塌地,听到这种刻薄的评价,他开始不断怀疑自己的品性,根本不是父亲教出来的坚忍不拔。
许愿看到小小的玄晖闻言也只是垂着头默不吭声地挨戒尺,而后又乖乖地在书房外罚站。
他远远地看向天空,澄净的眸子倒映着洁白的云。
而后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彼时小玄晖的眼里已经没有初见时明亮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深痛的愧疚自责,与自我怀疑。甚至在被抨击过后,他开始有了怯弱,总会犹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是否会再次让荣先生失望。
而荣先生固执地想要将他的问题“掰正”,为此带他来到了一直深藏的地牢。
小玄晖从来不知北地城里竟然有这样一座恐怖如斯的建筑。
地牢深埋在地下,随着大门的打开,幽深阴冷的气氛弥漫而出,四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连飘在后面的许愿都被这扑面而来的森然惊得浑身一颤,但随即她便反应过来了,这不跟前两天被绑架丢进去的地牢一模一样?
当时她一个成年人见到那恐怖一幕时都险些吓哭,遑论一个梦魇缠身的孩子?
果不其然,小玄晖刚走进去,顿时胃部翻搅,直接转身吐了。
地牢的每一间铁笼子都挂着类别名牌,里面关押着一些军犯,死刑犯,和被判了无期的普通罪犯,甚至有些不知他从哪儿搞来的人。
或者说,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玄家此时尚未得知,他们深深信任着的西席先生竟然已经势力庞大到如此地步,在北地生生立起一座发泄一己恶意的场所,甚至美其名曰如此才能极致地砥志研思。
荣先生将玄晖关在此处,逼迫他直视这人间炼狱。
不管他如何痛苦哭喊、生理性地呕吐,浑身抽出痉挛,都熟视无睹。
他轻飘飘地说:“先生是为了你好,只要习惯了,就不会再恐惧。”
许愿在旁边看着,几近痛彻心扉。
连她都知道,玄晖的梦魇不过是因为未能拯救故人,而非面对血腥的场景。
然而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虚空,根本碰不到他。
后来,是玄夫人发现了不对劲。
小玄晖因为那日的偷跑一事,满心皆是负罪感,为了补偿母亲,会乖巧地在她身边长时间陪伴,可最近几日,竟然连每日的请安都不来了。
一日两日是贪玩,七日八日不来,必然出了大问题。
玄夫人也不在房里躺着了,霹雳手段一番严查,将军府被她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地牢看见了她的宝贝大儿子。
他的神魂仿佛皆被抽离,木然跪坐在原地,双手双脚被锁链绑着。
荣先生站在他面前,冷酷地重复道:“站起来,你这个孬种!”
玄夫人见到此种场面,顿时心痛欲死,当即一剑劈向荣先生,剑锋带起一阵寒风。
或许是因为她的情绪并不稳定,身体亦是欠佳,导致使剑也有了偏颇。
荣先生察觉不对,躲闪得极快,堪堪避了过去这一剑。
他看清来人,似乎有些惊讶:“夫人?”
随即开口解释道:“属下并非有意瞒报少爷踪迹,只不过想要将他调养好了,再同夫人报喜。”
玄夫人径自越过他,走向了小玄晖,解开了他手脚上的束缚——方才那一剑,她竟是将他的钥匙挑到了手。
荣先生见状,义正词严地指责道:“夫人,您实在不可这般妇人之仁,古言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大少爷遇到这点挫折便如此怯弱,徒增其庸懦无能,以后如何堪得大任?!”
玄夫人抱着浑身颤抖的玄晖,忍无可忍地朝荣先生怒吼道:“可他还不到九岁啊!”
荣先生更加厉声地反驳,仿佛痛心疾首:“九岁,难道还不够年长了吗?”
玄夫人看着他虚伪的模样,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在背后支撑你的人是谁?听闻令兄近日擢升詹事府主簿,手就伸得这么长了?还是说,这是东宫的放任?”
“夫人缘何怀疑这是京城之意?这一切,不过是属下为了少爷走上阳关道的私心!”
荣先生的脸色极差,强硬地将话题转移回来,“夫人觉得玄晖仍年幼,可退一万步说,他乃玄家嫡长,上要护父母,下要保弟妹,不拿出些勇气与担当来,如何能胜任此位?”
他字字铿锵,仿佛一身铁骨不可打断:“夫人,我敬您是大魏的巾帼英雄,还请夫人三思,慈母多败儿啊!”
玄夫人定定地看着他,双目仿佛浸透了血。
“满口道德仁义,一心暴虐无道。”她环视四周惨状,怒极反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似的,“不劳您费心,我这就亲自来教我儿子,什么叫勇气与担当。”
她将手重重地按在玄晖瘦削的肩膀上,捏住了他的骨头。
但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眸却紧紧地盯着荣先生。
“儿子,你记住,勇气是对恐惧的反抗和掌控。”她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握住了他战栗的右手,暗示他接下来的动作,“善于与自己和解,也是一种担当。”
而后她飞速牵引着玄晖的手握住长剑的剑柄,以迅疾之势由下往上刺入荣先生的胸口。
母子俩反击的动作速度实在太快,又因配合默契,荣先生根本猝不及防。
他不敢相信似的捂住伤口,半晌才倒在了血泊之中。
“做得很好。”玄夫人用力地抱住小玄晖,泪如雨下,“没有人可以否定你,要反抗,永远都要反抗。”
他仍死死地咬着下唇,都有些发白了。
而此时,血泊中的荣先生却忽然动了一下。
玄夫人听见声音,松开玄晖猛然回头,却见荣先生的大袖中,射出一枚精锐的袖箭。
袖箭破空,速度极快地朝玄晖而去!
旁边的许愿却霎时间忘了自己不过身处梦中,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她将小玄晖护在怀中,却忽然感到脊背一阵疼痛。
袖箭生生穿透了虚无缥缈的她,可怪异的是,箭身仿佛遇到阻力一般小小地偏离了轨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难以自持地往前扑去,连带着玄晖也好似承受不住似的双腿一软,往后跌坐在地。
袖箭擦着他的发旋儿过去,而他却堪堪捡回一条命。
当场的玄夫人与玄晖都感到诧异。
他们自然看不到许愿,只觉得这短短一瞬有如神迹,他怎能腿软得这般赶巧儿?
而血泊中的荣先生,却再也不动了。
当时众人都以为荣先生已死,将他拖出去与北地城里逐渐清理出来的无人认领的尸体一同掩埋。地牢里的那些囚犯,能救则救,不能救的也入土为安了。
可过了不久,亲兵来报荣先生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
他逃了。
玄家花了些力气去寻,甚至引起了京城荣家对此深深不满。
可实在未曾想到,他并没有逃远,而是投奔了附近的山匪,并且靠着他一张能忽悠的嘴与狠厉的酷刑手段,混到了如今军师的位置。
但玄晖逐渐成长的十多年来,他的痛苦却无人替代。
“懦弱之辈”四个字,好似是荣先生在他潜意识里种下的种子,就着被精神虐待时的痛苦,长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藤蔓,深深地卡嵌在他的骨血之中,如影随形。
直到如今,也无法做到对旧事举重若轻。
每回上战场,他都杀气腾腾地冲在前锋,不要命似的竭尽全力。
为了拼杀,为了复仇,为了反驳,为了证明,也是为了自救。
他确实听了玄夫人的话,十年来一直在艰涩地反抗,换回来的是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累累战功,对所有接近之人的满心猜忌,以及一身难以痊愈的凶戾狰狞的伤痕。
许愿看到这里,已然知晓这并非只是一个梦境。
这是他难以开口的记忆。
她也终于知晓,荣先生为何会把她安排在地牢。
按照他们对她的估计,必然不可能独自从重匪把守的地牢逃出去。
但以玄晖的本事,带着个拖油瓶子突破重围倒不是难事。
那么等待玄晖的将会是她受尽折辱而死的一具尸体,唤醒他始终不曾忘却的悲怆记忆。
这还只是荣先生送给他的见面礼。
分别十年,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为了将玄晖引到此处,必然是有仇要报,或者有利要图。
但是,仅仅是思及此处,许愿就已经觉得胸腔疼痛难忍。
她蓦然睁开双眼,抬起手捂住脸,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