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许愿呆滞地抬头看向玄晖。
她的脑壳被“猫妖”两个字冲击得迟钝起来,思维如同滞住了。
曾经那个危险又离谱的念头再次升起来,敲钟一样震得她头皮发麻。
许愿不信邪,心存侥幸地问道:“什、什么猫妖……”
玄晖见她满面都是过犹不及的故作坦然,饶有兴趣地伸手捏了捏她的后脖颈,逗趣似的说:“怎么,这就忘了吗?”
许愿坐在柜面,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低着头瞧着自己的手指,双腿慢慢垂下。
忘得差不多的记忆开始疯狂攻击她。
毕竟之前她确实当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普通梦境,压根儿没怎么上心,顶多自嘲一下自己隐秘的少女心。
然而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些疯狂涌出来的梦境片段,就好像是不小心丢进洗衣缸的一包干木耳,经过水的浸润后,开始滔滔不绝地涌出来,仿若山洪。
她想起来梦中的自己绕着他转圈,然后被一把抱起来的样子。
主动把脑瓜子蹭他手心,然后得到一连串宾至如归马杀鸡服务的样子。
蜷缩在他怀里安稳地睡觉,然后被他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吸不小心弄醒的样子。
趴在他肩头伸爪儿玩他高马尾,然后他转过头来,一人一猫亲密贴贴脸的样子。
……
然而许愿此时还被他困在双臂之间,仿佛贴在他怀中。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一路蔓延到耳尖与脖颈,甚至感觉有点呼吸困难。
许愿:“……”
鲨了我吧!!!
她此时已赧然至极,呜咽一声用手捂住了脸,怎么也不肯抬头了。
玄晖伸手拉了一下许愿的胳膊,没拉动。
他却仿佛被戳到了笑穴,开始还礼貌性忍一下,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然后憋不住了,大笑得前仰后合。
许愿都要哭了:“你还笑我。”
她又羞又气,恶向胆边生,也不知哪来的劲儿,伸手一把推开玄晖,然后往地上一跳,骤然着地时脚底的伤口疼得剧烈,她也强忍了下来,扭头就往里屋跑。
刚跑两步,被玄晖从身后一捞,打横抱起来了。
他这会儿也笑完了,喘匀了气说她:“脚受伤了还乱跑,你要去哪儿?”
许愿觉得自己就像《猫和老鼠》里被汤姆踩住尾巴的杰瑞,根本逃不了。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再挣扎了,用手臂勾住他脖颈,指向里屋的大床,指挥道:“去那里。”
玄晖应一声,抱着她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放上了床。
许愿立马钻进了铺好的被子里,鼓成一个圆咕隆咚的软包包。
她埋着脑袋谁也不理,企图用睡一觉的方式来逃避这尴尬的氛围。
没有什么事是睡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再睡一觉。
玄晖这次没有再笑她,而是十分配合地给她掖了掖被子。
他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起身出去了。
被窝里的许愿终于感受不到那道灼人的视线,心里松了口气,竖起耳朵听到他关上了里屋的门,不知道他又捣鼓了什么,片刻后竟出了房门。
许愿心想,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不能信的。
刚刚还说有什么都不瞒她,又不让她出门,现在自己偷偷跑出去了,也不知去干什么。
她在心里乱七八糟地骂了他一通,不出所料地骂困了。
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又连翻受到命不久矣的惊吓。
许愿的意识很快就模糊起来,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是玄晖回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躺上了床,非常自然地从身后抱住了许愿,胸膛抵在她后背,然后他埋头,在后她脖颈间嗅了一下。
许愿:?你怎么这么熟练啊,吸猫呢?
但她实在太困了,连抬手推他的力气都没有,直接闭眼进入了梦乡。
仍是熟悉的风铃声,空灵而遥远。
声响渐渐远去后,许愿眼前缭绕的云雾也渐渐散开。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站在北地城将军府深红色的大门前。
周围的街道大多与现实场景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似乎更落魄穷困些,建筑也多是旧制。
此时大门的门环一动,大门从里面被推开。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探头探脑出来,朝着街道左右望了望,而后对着两边的门卫比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告诉母亲。”
门卫艰难地忍着笑意,只能装作没有看见大少爷又逃课出去玩耍。
许愿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看似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是玄晖。
他的眉眼打小儿就长得齐整,让人看着就心生喜欢。
甚至因为在军营出生成长的原因,他骨子里便带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劲儿,生机盎然如同一棵挺拔的小树。
小玄晖迅速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瞧瞧西晒的日头,开始在街上飞奔,左拐右绕。
许愿的目光被他吸引,心念一动,便飘着跟了上去——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皱眉,这样感觉自己像个阿飘。
这时候的北地还没有十几年后那般热闹,但街道两旁摆摊开店的也不少,见到跑出来的小玄晖,纷纷笑眯眯地喊他“大少爷”。
小玄晖也不摆架子,兴冲冲地跟他们打招呼:“张伯,齐婶,梅姐姐!”
他们朝他招招手,不容拒绝地往他手里塞果子与甜饼,然后压低声音眨眨眼,坚决表示:“老规矩,咱们都知道的,一定不会告密给玄将军。”
父亲不让他吃这些甜食,也不让他随意收民众们的礼物。但这些小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是他们对拯救北地的玄将军回报的一点点恩情与善意。
小玄晖说了一路谢谢,然后一路跑到城门边的小山坡上。
这里有一大片树林与草地,他尽情地在林中找乐子,累了便三两下爬上最高的树上,躺在树杈中,一边吃着甜饼,一边看着苍茫的远方,浑厚的落日缓缓沉入山峦的剪影中。
父亲仍没有回来。
彼时玄家在北地仍未过几年,尚未深深扎根。
北地也是被北戎军糟蹋得一片狼藉的模样,时常会有敌军入侵。
玄晖的父亲肩上担子颇重,常年征战在外,但他对玄晖的要求非常严格,毕竟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需要担任起嫡长的责任。
只不过,他此时仍不到九岁。
弟弟连四岁也不到,就因帝王对玄家的种种猜忌而被送去了京城。
在这边境之地,他确实觉得有些孤单。
小玄晖在夕阳西下后回了将军府,理所当然地被西席荣先生训斥了。
给他做伴读的杨景风站在荣先生身后,偷偷摸摸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没瞒住,非常对不起。
小玄晖无奈地摆摆手,并不当回事。
这种档口,父亲征战未归,母亲接近临盆。
除了荣先生,偌大的将军府中无人能管束他。
荣先生常年住在将军府,主要负责玄晖的开蒙教育。
之前他教玄晖下棋,年纪尚幼的孩子并不懂得如何藏起锋芒,只凭本能般大开大合,千军横扫般横冲直撞,一如小小少年难以自抑的朝气蓬勃。
但他一直认为这并非好事,棋路自可体现玄晖性格实在顽劣。
玄晖虽然很敬重他,但是偷偷跑出去玩儿这件事情真的很难改过来。
每次认错认得好好儿的,待天气一好,他就又不见了。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你作为将军之子却目无法度,言而无信,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会废掉,没有人会对你有任何一丝的信服!”
留着一把山羊胡的荣先生显然对小玄晖的这种行为非常痛恨,气的吹胡子瞪眼。
但无奈于他天生早慧,才思敏捷,书本课业不在话下,学武也是一点就通。
再加上父母皆是杀伐果决之人,自小便教育他天生为了调兵遣将而生,他便也用这高标准要求自己。
除了调皮的问题,也抓不住他什么别的大毛病了。
许愿在旁边听着荣先生说的这话,便有些不满意了,这不pua吗?
孩子才多大啊,贪玩儿是本性,整天困在之乎者也的学术氛围里谁不犯困啊?
你又不是一个老师教七八十个学生,而是一对一精英教育,拿着那么高的工资,还不懂搞一搞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啊?
许愿偏心偏到宇宙另一头,绝不悔改。
反正有了早前的遭遇,她横竖瞧不上荣先生,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
但这会儿的荣先生仍在将军府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对于年纪尚幼的小玄晖而言,不得不认真道歉,好好听话。
于是接下来他被迫安分了一段时间,另一桩更大的危机却随踵而至。
那日怀孕的母亲发动了,被送进了产房,时间过去很久都未出来,守在外头的小玄晖见伺候的仆从们都行色匆匆,面带苦色,血水一盆盆往外倒,形势不大好。
他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结果就在此时,亲兵传讯来报,北戎军已经冲破北地城的防线。
北戎军趁着玄将军不在北地,来了一波偷家的把戏。
临近冬日,游牧民族没有充足的食物过冬,只能来城内抢劫。
可也不知他们是生性野蛮残忍,或是单纯想要发泄暴虐与苦闷,抢了粮食便也罢了,甚至还屠杀边民。
当然这突发的战事并不需要他担心,父亲为防着这一手留了兵将在北地。
但人数并不多,于是这一仗打得非常艰难,费时许久才将入城抢掠的北戎军打退出去。
小玄晖在原地坐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
他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迅速地跑出了将军府。
许愿见他并没有走大门,而是为了不浪费时间,直接飞檐走壁翻了墙。
这一举动让她意识到,曾经的他每次逃出去玩耍都走大门,还假模假样让门卫保守秘密,甚至和街坊邻居大声打招呼,或许都藏着一个小小目的。
他并不是傻,而是担心母亲或者荣先生找不到他的时候,旁人能告知他的去处。
小小的玄晖飞奔至他常常流连的街道上。
可眼前惨烈的景象,让他瞬时间难以承受至胸腔震痛。
不久前还在言笑晏晏同他打招呼的人,张伯,齐婶,梅姐姐……如今却躺在血流成河中,几乎凑不出完整的尸体。
初见由熟悉的人组成的血海尸山,巨大的冲击几乎将这个孩子毁灭。
他无力地跪坐在街头,长久地怔愣着,心里升腾而起愤怒与痛苦搅得天翻地覆,却因暂时的无能为力,终究只能化作一声稚嫩却悲恸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