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许愿闻言,瞳孔颤动一刹,随即恢复如常。
是了,她的身份。
她可以瞒过阿川,瞒过彭营长,瞒过李婶子葛大娘,却瞒不过玄晖。
玄家是北地最有权势的家族,站在这片边境之地的食物链顶端。
许愿此人做不得假,然而习性却难以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一直以来,她其实未曾刻意伪装过任何。
既然演不像,干脆就不去演,反正北陆营的人并不认识曾经的许愿,生活习惯也是细枝末节,就算演戏有什么意思呢,也不能推进她的美食事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必要做?
于是她很坦然地笑了:“是,我并非原来的许愿,这确实是个秘密。”
玄晖唇角微勾,目光却紧紧盯着她:“你从哪里来?想要做什么?”
他仿佛是一头凶恶的狼,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猎物,时刻准备上前扑咬。
相比于曾经在战场上的威慑,这会儿的许愿却并未生出恐惧之情,反而愈发沉着。
“将军,我不能说,因为这是另一个秘密了。”许愿笑得温软,言谈间却寸步不让,“以及你要用什么秘密来交换?不吃红肉这事儿可不算,实在太漏洞百出了。”
玄晖见识到了她的以退为进,思虑片刻后,凌厉的目光渐渐松懈。
他的气势敛去,眉宇也舒展开来,逐渐又恢复成那懒散的贵公子样儿,揪了片叶儿叼在嘴里,不再纠结她的秘密,而是百无聊赖地顺着话题说道:“怎么不算?这可是重大机密,捂得严严实实,再漏出一点儿让人浮想联翩,想害我的人自然能借题发挥。”
许愿闻言,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在主动递把柄给仇家?”
她用了“把柄”一词。
若他身体康健,装作吃不得红肉,拔除钉子也无太多损失。
可他分明吃了就难受,上回那病恹恹的模样并非伪装。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玄晖倒不以为意,语气也似闲聊一般。
他甚至下意识又想伸手去薅花瓣,却被许愿眼疾手快地打了一下手背。
玄晖怏怏地收回糟蹋花草的手,垂着脑袋的模样甚至还有点委屈。
其实许愿并未使劲儿,但在打完之后,心里却仍生出丝丝悔意,只因看到了他手背上狰狞而过的伤痕。
她又想起他的肩膀脊背上全是斑驳盘桓的伤疤。
或许就是因为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才能得到如此的功勋与创痕。
这大概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可许愿仍旧皱了眉头。
玄晖见她表情有异,以为她心疼花草呢。
想想确实是自己手贱,于是他斟酌着开口,想保证一句不会再犯。
可许愿却忽然轻声叹口气道:“你太不爱惜自己了。”
他有些诧然地挑起左眉,似乎听到天书一般。
可恍然又想起之前在军营中时,她给他上药的模样。
她的手很轻,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向他确认是否被弄痛。
彼时他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这般谨小慎微,如今得到这一句轻微的责备,才惊觉当初的眷注只因一句虚无缥缈的“爱惜”。
转念一想,这确实是许愿才能说出来的话。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玄晖早就做好马革裹尸的觉悟,作为战士,陨落也该是在战场以身殉国,哪里谈得上什么“爱惜自己”。
只不过此次被人在背后暗算,他心有厌烦,却不得不借此周旋罢了。
许愿斟酌后的一句话,换来的却是玄晖长久的沉默。
她自觉失言,多少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
也罢,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关系也没有很熟,本就不该交浅言深。
撇开心里的纠结,他仍是她的救命恩人,客气温和些也是应该。
“好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扯平了。”许愿强行将话题扯了回来,而后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本正经地关心道,“吃饭没有?”
“不仅要扯平,还要和解。”玄晖笑了笑,终于接上她的话,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乌木箱子,在许愿面前晃了晃,“这次来,我其实是来给你送乔迁礼的。”
乌木箱子里是一套简易精美的厨刀。
一共七把,从小到大依次排列,每一把都配有单独的刀鞘,通体乌黑,结实的木质刀柄上刻有仙鹤缭绕,头顶处朱红一点亮似辰砂。
夕阳最后的光芒在流畅锋利的刀刃上影影绰绰,隐去了几分森严。
但那抹暖色转瞬即逝,随着光线暗下去,那套厨刀也透出了原本的冷意。
尽管如此,许愿只看了一眼,便琢磨出了这套刀具价值几何。
虽然她脑海中关于大魏的物价仍局限于鸡毛蒜皮的买菜价位,但好歹曾经在博物馆里看过来自王公贵族府中的展品,哪怕这点钱对于他来说九牛一毛。
许愿毫不犹豫地往回推:“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玄晖见她客气,又笑一声,语气随意地说道:“你之前在伙房里也瞧见了,胖子他们使的都是大刀,但这一套特地做小了,也算是为你量身定制。”
许愿眼睛都睁大了些:“定制?那更不行,我要不直接挂墙上辟邪?”
玄晖被她惊讶的模样逗乐,伸手将木盒的盖子合上:“随你如何,收下就行。”
他见她还想说什么,直接打断道:“若你不收,我可送不出去了,毕竟我们家也没人下厨,我娘亲并非贤妻良母的类型,她就算使着厨刀,刀尖对准的也是敌人。”
许愿这才被说动,心里仍有一丝纠结。
哪里会有厨子真能面对一套特为的顶级刀具而毫不动心呢?
这就像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
况且,这可是武将送的刀。
别说平日里用来做菜了,危机时刻拿来自保都完全没有问题。
玄晖见她心动,想想又迂回道:“附近我留了人关照,但你在此也小心些。”
许愿闻言,当即便点了头。
既然都已经被当枪使了,害人者必然盯上了她,有利器自保,胜算也多一分,他们已经是一根草上的蚂蚱,还不如赶紧抱住大腿,以免莫名其妙就没命了。
她沉思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凑近了玄晖。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一直在处理花朵,身上多少染上清雅的馨香。
本来相隔着距离倒没什么,这会儿忽然拉近,玄晖只觉感官瞬间在幽幽清香中浸透了。
他垂眸,看见她的裙边坠在他的衣摆上。
“阿川有问题吗?”
靠近说悄悄话的少女仿若未觉,纤细圆润肩膀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
再往上是她领口中伸出的一截儿玉白的脖颈。
玄晖甚至能看清她耳廓上细小的绒毛,目光最后定格在她转盼流光的笑眼上。
他听见自己含糊地应了一句,而后轻轻摇头,低声说:“她没问题。”
玄晖低沉的声音就在许愿的耳边响起,忽而让她耳后一麻。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好似挨得太近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拉开距离。
两人竟然就盘腿坐在花坛旁聊了这么久,场面实在怪异。
许愿率先站起来,恢复了惯常的温文尔雅,垂眸柔声问道:“方才问你未答呢,天儿都擦黑了,你吃晚饭了吗?”
“未曾,你这儿可有果腹的吃食?”玄晖也缓缓起身,目光落在她的眼睛。
“晌午煮了鸡汤,可以么?不是红肉,汤料也并不油腻,我滤过好几次。”许愿感觉要来活儿了,直接将袖口往上挽了挽。
这回玄晖倒没有挑剔,直接点头道:“可以,麻烦你了。”
许愿看他一眼,心里念叨着果然是装病,转身朝厨房走去。
玄晖不知道她在暗自嘀嘀咕咕什么,抬脚就跟上她。
他眉目懒散,只抱着手臂,一条长腿微曲,半依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将鸡汤倒进锅里加热。
不一会儿,鸡汤扑鼻的香气便侵占了小小的空间。
炖鸡汤所用的鸡是乡下正宗的走地土鸡,每天健步如飞地在院里溜溜,肉质紧实鲜嫩,就着葱姜蒜等调料,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
许愿还放了新鲜的口蘑,以及一点点提鲜的黄酒。
那味道可别提有多美味了,今日下午她可连着喝了三大碗。
玄晖面色沉静,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许愿忙碌的背影。
他虽然打小儿便在军营,但毕竟出身仆从众多的将军府,几乎未曾自己动手做过吃食,也很少亲眼瞧着别人下厨房。
然而眼前的少女在烹饪时,动作熟稔娴雅,仿佛从未与油烟污渍斗过气,而是发自内心地享受创作艺术的过程……她看上去很快乐。
鸡汤热好了,在锅内翻滚着气泡。
许愿将早准备好的手擀面放入汤里,又添了佐料与新鲜脆嫩的小青菜。
缓缓搅拌过后,终于起锅了。
大碗里金灿灿的鸡汤,面条劲道,碧绿的小青菜与深色的蘑菇充作点缀。
许愿最后在汤面上洒了一把青翠的葱花,算是大功告成。
她本想直接将两碗面条端到外间的桌案上,结果手指一碰就被烫得直接捏住了耳垂。
玄晖瞧着,直起身子,笑一声道:“我来吧。”
“用这个用这个。”许愿从墙上取下两枚用作隔热垫的软布,轻巧地围住滚烫的瓷碗,“这样包着就不会烫到手了。”
玄晖嗯一声,伸手去碰瓷碗,指腹却不小心擦过她未来得及拿开的手指。
她仿佛未受影响,旋即转身去拿了两双筷子,脚步轻快地跟在他背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至外间桌椅前,许愿坐下后兴致勃勃的招呼道:“快吃吧,凉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玄晖将热腾腾的瓷碗摆在她面前,又顺手接过她递来的筷子。
指尖与指尖轻擦而过。
一时间,他们都有片刻的凝固与迟疑。
或许是因为,方才在厨房的一连串的互动都太过从善如流,一切顺遂得仿佛本该如此,导致让人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错觉他们已经在一起过了很久这样平常而温馨的日子。
这个错觉,属实是太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