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将军府大门口处,竹枝在目送许愿离开后,才拎着食盒离开。
他匆匆走过将军府的廊腰缦回,最终抵达金虎院。
门房处的仆从见到竹枝后恭敬地行礼,竹枝心里存着事儿,便也只是随意地一点头。
倚湖而建的书房内,秋日的阳光从雕花镂窗洒落,照在书案上铺开的公文纸张上。
坐在案前的玄晖正悬握着毛笔,凝眸书写。
他气息平稳,手腕有力,写出的字迹亦是笔锋刚劲,分毫看不出是久病的模样。
竹枝轻轻敲门,得到允许后方踏入书房。
他缓步走入,轻手将食盒放在茶案上,这才过来继续伺候笔墨。
玄晖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着他繁忙的公务。
直到他停了最后一笔,竹枝才轻声道:“少爷,许姑娘的汤到了。”
玄晖应了一声,将毛笔搁置。
又听竹枝说:“她已经发现了,让您别喝。”
听完事情经过,玄晖终于轻笑一声:“还挺聪明。”
“他们大抵是心急了。”竹枝替他收拾着笔墨,“毕竟许姑娘的装修快要弄完了。”
玄晖闻言,似乎提起了兴趣。
他有些想不通似的问道:“你说,她都已经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拿到房子的第一时间竟不是让店铺开张,而是搞些花里胡哨装修?她到底在想什么?”
竹枝想了想道:“大概是对自己的厨艺无比自信?想要一步到位?奴听京城的官爷小姐们说,优美的用餐环境有助于进食,简而言之,就是在舒适的地方用餐更有胃口。”
“是吗?”玄晖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我原以为她会尽快搬入,若是想要利用她的人着急了,说不定能逮个正着,北陆营里毕竟人多手杂,难以时时监管。”
他在公文末尾印上印章,而后垂眸将公文收在一起,垒成厚厚的一摞。
许愿的想法与作为不与众人相似,身上的谜团与矛盾也实在太多,玄晖不明白其中意义。
早前在军营中时,玄晖因为得了许愿的好儿,让副将去打听清楚她的身份背景,顺道吩咐让北陆营多照顾着她些,毕竟此女心性要强,可别再被人欺辱。
可查出来的信息却让他不得不多疑。
大抵是被后娘磋磨已久,曾经的许愿虽长得好颜色,可性子沉默内敛,在家里就是勤勤恳恳干活儿,与其他北地农女一般并无特殊之处。
但这与玄晖所认识的许愿本就不一样。
玄晖并未声张,只按兵不动。
正逢她来将军府送点心,他特意注意了她的手,细嫩青葱,连个硬茧都无,简直像是从未干过粗活的娇小姐。
于是他借此关头试探一番,果真被抓住些马脚。
与她交锋后谈妥合作,再加上近月的观察,他更是确定,眼前活生生的许愿与资料上记录的许愿相比,堪称脱胎换骨。
她在濒死一回后,仿佛学会了很多未曾接触过的技能。
到底是她曾经在藏拙,还是换了芯儿?
这应该是一个秘密。
既然身怀秘密,理应讳莫如深,再暗暗实施她的计划。
可她却半点心眼也没有,每日热情而辛劳地赚着那点银子,而后兴致勃勃的倒腾那新得的一亩三分地,似乎已经心满意足。
竟有如此诡谲怪诞之事,玄晖根本难以用已有的经验与逻辑去揣摩她的想法。
如今他心目中的许愿,就像是话本所写的那般,在消息闭塞的深山老林里学会妙手天成的绝技后,第一回独自下山的小弟子。
身怀宝剑,性子却天真而不谙世事。
而此时他们口中的许·天真·愿,正站在北陆营的屋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有得必有失,她能明白,但心里仍满是得知被人利用后的郁气。
也不知这些暗中谋害的恶人夜里睡不睡得安稳。
但现下却容不得她再计较细节,时间紧迫,她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所幸是这段时间以来,她时不时就会去新屋收拾,这会儿都已经布置得差不多,可以拎包入住,而且新屋地处闹市区银杏街,不管缺什么,在街上买就是了,十分便宜。
要从北陆营搬过去的,也无非是些细软。
今日阿川回了旧屋扫墓祭祖,许愿来不及通知她搬家的事情,只能给她留了字条。
许愿原以为心情滞涩,难以纾解,可待她真的背着包袱站在了明亮的小院儿里,胸口淤积的酸胀感竟然消散了不少。
置气毫无意义,管他又要遭谁毒手。
她环视周围几乎要落成的雅致景色,轻轻松了口气。
既然玄晖想要告诉她此处安全,那么今后大抵能在这前铺后院里安心过日子。
许愿利索地将主屋收拾了出来,清理干净房间的角角落落,桌案橱柜里也塞满了她的生活用品,深色的大木床上铺上柔软的被褥,以及她用荞麦皮灌好的枕头,蓬松柔软,还带着清香。
昨日她才将床上用品在秋日的午后晒过半晌,全是阳光留存时干燥温暖的味道。
大扫除结束后,许愿又逛了一趟银杏街。
她买了不少近日的吃食,囤了些能放的干粮,短期内是不敢再回北陆营了,公共厨房里那些剩下未做的新鲜菜,她也不想要了。
若连菜也有问题,见她搬家后,那位内应自然会不动声色地将其拿走。
傍晚时分,已经忙活了好几趟的许愿抱着新买的小花苗儿回到了院儿里。
她开始一株一株移植到用深色石砖砌好的花圃里。
花圃里土质柔软,是她早就翻好的。
仙客来,蓝目菊,耧斗菜。
她精心挑选的花朵,全都是耐寒又漂亮的的品种,它们将会在即将到来的冬季,为小院儿里添加一抹亮色。
夕阳西下之时,许愿正埋头苦干,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许愿一惊,蓦然回头,乍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军靴。
而后是修长的腿,以及穿着墨色劲装的窄窄腰身。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上抬,掠过他在胸前抱着的双臂,舒展的宽肩,浅浅而动的喉结,微微勾起的唇角,最终定格在他带着三分笑意的眼里。
许愿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寒凉的空气仿若凝固在他们之间,岌岌可危。
片刻后,她无端松懈下来。
她对于他的到来只装作未见,继续回头忙活手上的事情。
见她这般,玄晖也不恼,三两步走上前,单膝着地地半蹲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动作。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许愿虽未抬头,却能感受到他靠来时压迫的感觉,鼻尖也萦绕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香气味儿。
避无可避之时,她宛然有些心猿意马。
他好似喜欢用沉香来熏染衣袍。
玄晖在旁,见她移植完一株苗,立马很会来事儿地递上另一株去。
许愿抬眸瞪他一眼,他反而对她笑笑。
身居高位,竟然能这般没脸没皮?她一时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玄晖见许愿肯看他了,自然抓住机会笑道:“莫要生气。”
说着又将另外一捧花苗儿递上,供她挑选。
许愿颇有些无奈,终于愿意开口,却仍是夹枪带棒:“怎么,不装病了?”
玄晖动作一顿,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是来道歉的,毕竟不确定你的身份,方出此下策,他们可是要我的命,我怎能掉以轻心?”
事出有因,言之成理。
许愿却泰然自若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并不退让:“我上回也说了,将军需要我做什么,一次说清楚便是,对于救命恩人,我岂会恩将仇报?”
可话音未落,她又觉得双方立场不同,争论此事毫无意义。
他遮遮掩掩是为了保命,而她又不喜欢打哑谜,交易自该明码标价。
该怪谁呢?好像谁都理直气壮。
许愿原本还有些愤愤不平,想明白后又有些泄气。
她现在只怪自己当初一时嘴快,将一个“秘密”脱口而出,才卷入这纷争中。
但玄晖的眉眼透着漫不经心,仍然是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仙客来的花瓣,忽而转眸对她挽唇而笑,半晌后开口道:“许姑娘,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许愿狐疑地看向他,每次他露出这副表情,总有种又要被他忽悠的感觉。
而且交换秘密这事儿,听着很像是小学生的课后悄悄话。
“我知道了你一个秘密,所以今日我来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玄晖懒懒散散地席地而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背撑着下颌骨,“如此你我扯平,我无需再怀疑你与暗杀我的组织有关,而有我作保,你也不必担心秘密泄露。”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许愿无所谓地笑笑,也学着他盘腿坐了下来。
浑厚的夕阳已经缓缓落下,一丝属于夜里的冷风忽而吹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
但是石板上仍有太阳的余温,暖和的热意将她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
许愿镇静地看向他,语气轻快地问道:“那先说说看,你到底知道了我什么秘密?”
玄晖的目光落在她清水分明的眼里。
沉吟一瞬,他看到了墨色瞳仁里倒映出的自己。
但他旋即轻轻一笑,低声回答道:“曾经的许愿并不识字,也种不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