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跑了两步,许愿低头看一眼还端在手中的盘子,猛然想起此行目的是送饭。
许愿:“……”
太丢人了,怎么没放下再跑呢?!
于是她又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回了帐篷。
短短一句话,她硬是说出了垂死挣扎的气势来:“玄将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给你送早饭来了。”
听到许愿的声音,玄晖微微偏头,漫不经心看一眼去而复返的女人,也没大在意,随意说道:“放桌上吧。”
玄晖方才也未想那么多,他耳力极好,听到响动便让人进来了。
毕竟军营里到处都是糙老爷们儿,怎知来者会是一位女子。
许愿闻言,便低头将餐盘放在桌上。
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倒不是真那么纯情看不得男人,只是方才情形太猝不及防,多少有些不礼貌。
更何况,对方可是救过她的玉面修罗。
“将军,栗子小米都是养胃的,多少用一些吧,身体重要。”
她礼貌性地劝了一句,正想转头离开,余光却见那人轻微一抖,发出一声闷哼。
许愿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玄晖,这才注意到他左肩后方一道豁开的新伤。
三两滴鲜血滑落,湮没进背部的纱布里。
方才在门帘的位置,她看不见这伤口。
玄晖好似是想自己上药,却因为看不见而一直找不准位置。
闷哼也是因为他不小心碰开伤口,导致伤口再次流血。
一时痛得狠了,他连脖颈处都沁出汗来。
玄晖抬头深呼吸,喉结滚动,却仍然举重若轻地回复她:“知道了,你出去吧。”
命令是下了,可许愿半天没动步子。
她眨眨眼,观察半晌,有些犹豫地轻声说道:“将军……我帮你上药吧?”
简单的一句话,他却好似听到天方夜谭,偏过头来时,锐利而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许愿自知此话唐突,却没后悔。
旋即她补了一句:“我手很轻的,一定不会弄痛你,好不好?”
玄晖听着这哄小孩儿的话,一时没有搭腔,仿佛在翻来倒去地咀嚼她的话语。
空气中安静至极,许愿有些紧张。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不太顺畅的呼吸声。
可他顿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
许愿看着逆着的光影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唇角勾起的弧度。
她脸上顿时有些烧得慌,倒退半步。
只怪自己这温软的脾性与一手好厨艺,做惯了朋友们的贴心宝贝,一时也改不掉见谁委屈了都哄哄的小毛病。
许愿正想再次开溜,谁知玄晖却又转头看向她。
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她不安的面孔,而后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许愿定定神,下意识地对他笑笑。
而后她走上前去,伸手拿起桌上柔软的纱布,在盛满温水的盆里过了一次,轻轻拧干,开始小心翼翼地清洁他狰狞伤口旁斑驳的血渍,而后开始简单地清创。
许愿垂着眸子认真擦拭着,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纱布浸润她的指尖。
鲜血很烫。蜜色的肌肤也很烫。
男人身上盈盈散发出的热意也很烫,在这个微凉的清晨尤为明显。
她又换了沾着药粉的药捻儿,极轻极轻地往他肩上的伤口处碰了碰。
这一下不过试探。
许愿抬眸,紧张兮兮地看玄晖的反应:“疼吗?疼你一定要说啊。”
然而他好似什么反应都无,只垂着眼帘,静静地望着地板,剑眉星目莫名透着懒散之意,低低应她一句,就再也不出声了。
此时的玄晖,让许愿慢慢平复了对他的惧意。
离开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卸下冷硬的铁甲,他便与昨夜的杀神判若两人。
比起森冷威严的将军,此时的他倒更像是个放纵不羁的公子哥儿。
虽然这位贵公子身上布满了新伤旧伤,乍一看只觉可怖。
方才试探的瞬间,许愿的目光飞速滑过玄晖的挺拔的鼻梁,颜色浅淡的薄唇,以及耳廓一颗并不明显的朱砂痣。
而后是浅浅颤动的喉结,矫健的臂膀,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横亘一道疤痕,却仍然结实有力。
昨夜冷雨中,就是这只手,将她一把拽出了深渊。
思及此处她骤然醒神。
她立马做贼心虚似的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他的伤口上。
玄晖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慌意乱,以为她有所顾忌,便不以为意道:“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没那么矫情。”
许愿应声,不再心猿意马,手上忙活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他们的距离太近,玄晖不好偏头看她,显得无理。
于是他只能继续低着头,视线虚虚地顿在某一处,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
昨夜注意到她,是最后一次清扫战场的时候。
他远远地看到尸山涌动,觉得不对劲,便催马上前想探个究竟。
谁知死人堆里竟忽然探出一截儿手臂,胡乱挥舞着,倒像是诈尸了。
月色并不明亮,却仍将她的手臂映照得极白,玉瓷一般。
以及后来她眼里那滴欲落未落的泪……都仿佛盈溢着一层光辉。
恍然间,玄晖又听到她柔柔的嗓音:“上好药了,我给你包纱布。”
许愿细致地将纱布一圈圈地缠上他的肩膀,微凉而轻软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皮肤。
她又问道:“这样会不会疼?”
见他懒洋洋地摇头,她依然慎之又慎地将纱布打了个结。
哪怕已近尾声,她都非常刻意地放轻动作,生怕不小心弄痛了他。
玄晖难免有些不适,只因从未被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过。
正逢此时,帐篷的门帘又被人撩开。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头走进来,拎着一只大包裹:“少爷,东西我拿回来了……诶?已经上好药了?”
此时许愿包扎完毕,干脆地退至安全距离,笑吟吟道:“那我先走了。”
玄晖点头,道了声谢。
许愿瞟一眼桌上的早餐,实在不忍心血被浪费,多说了一句:“粥记得尽快吃,凉了味儿就不好了,若还是犯恶心,含片姜也行。”
玄晖避开她殷殷期盼的眼神,含混应一声,伸手取过外袍披在肩上,背对着她开始整理衣服。
小厮竹枝见状赶紧放了包裹,上前服侍他穿衣。
直到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他这才转过身。
竹枝自是盼着主子能多吃些,便也顺着劝一回:“少爷,这栗子闻着可真香,您尝尝?”
玄晖垂着眸子,伸手捻起薄薄一片生姜丢进嘴里嚼了嚼。
辛辣的味道霸道地占满口腔,咬开后,又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方才的疼痛耗了不少精力,他忽然觉得腹中空空。
于是他再次看向那碗仍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粥。
半晌,迟疑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沁人心脾的清甜立刻冲淡了生姜的辣味。
味道倒是不错,玄晖有些意外,也不再推拒,三两口便将小米粥喝尽了。
放下碗后,目光落至军中日复一日的粗粮馍馍上时,他的胃口忽然消减下去。
又不想吃了。
另一边的许愿又送了一份小米粥早餐给老杨军医,前夜就是这位老军医给她医治的伤。
见到是她,老杨叮嘱了许多养伤的注意事项,又给了好些药品。
从老杨那儿回来后,许愿都觉得自己饿过头了。
但不吃也不行,于是她坐在伙房的小马扎上,随意就着咸菜啃馍馍,边看着胖哥准备大锅饭。
她看得挺起劲,因为没有尝试过。
本身她饭量就小,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时热爱摆盘艺术也是为了视频照片里看上去更美观,所以走的是量少精致的路线。
但胖哥就不一样了,他大刀阔斧地备菜,剁个猪肉都带着力拔山兮的气势。
青菜和大肉团吧团吧往热好油的大铁锅里一丢,哗啦一声,剧烈翻炒过后整个伙房香气肆意,再洒些佐料,出品更是锦上添花。
胖哥见她感兴趣,便认真地指点道:“在外头呢,做这种大杂烩浇头就很实用了,下饭又方便。”
许愿吃饱了,拿了个小盆准备泡木耳与地皮菜。
她跑到胖哥的灶台旁挑了面粉过来,往小盆里倒了点,这样能洗得更干净。
这时有人进来,许愿抬头一看是竹枝,他端着方才她送过去的木盘子。
胖哥同竹枝打了招呼,往盘里看了一眼。
那馍馍虽没动,但装粥的碗已经空了。
他立马大力表扬道:“厉害啊,将军竟然真喝了你煮的粥!”
竹枝也笑着说:“原来是这位姑娘的手艺啊,可算是解决了我们心头大事,少爷以往总因为反胃禁食,然而出征在外,条件有限,也没法子准备得太丰盛。”
许愿笑眼弯弯地自谦几句。
可在眨眼间,她却发现那进度条竟然移动了百分之一。
聪明如她!这进度条果然就是她的美食事业线!
许愿立马殷切地看向竹枝:“那需要我今日再给将军另备餐食吗?”
竹枝正有此意,点点头:“备吧,少爷不想吃再说。”
得了准信,许愿这才放了心。
她随即琢磨开来,为了保证士兵们能吃饱,胖哥等伙头兵做的大锅饭都是大肉和顶肚子的主食。
若玄晖吃不下这些油腻的,那还是先做些素菜吧,再加个鸡蛋保证营养。
这么想着,许愿便去装蔬菜的大筐子里埋着脑袋翻箱倒柜,最后挑了一根茄子,一截儿芹菜和豆皮。
她舀了清水将紫茄子洗净,细致地切成长条儿,拨拉进噼里啪啦的油锅里。
直到白瓤都泛了金黄,她又将茄条沥干油,淋了酱汁后一同团进锅里,用小火煨着。
等待出锅的间隙,她又去洗了水灵灵的芹菜,切成晶莹剔透的小丁儿。
而后她又将过了热水的卷卷木耳捞出来,与新鲜的芫荽蒜末还有小米辣搅拌在一处。
热锅里香油混了料汁,往碗里一浇,洒些白芝麻做点缀,凉拌芹菜木耳就完工了。
许愿转头东张西望,又瞧上了胖乎乎的大蘑菇,撕成条后和豆皮一起爆炒,香气四溢时又加了沸水炖成汤,临出锅时她还打了个蛋花儿,一缕一缕的金丝缠绕着鲜香的蘑菇,很像壁画上翩翩欲飞的仙女。
此时茄子也煮得软烂香糯,她装上盘,又浇了一圈浓郁的汤汁。
许愿瞧着这菜,自己都想忍不住尝尝了。
这会儿已经快到晌午时分,士兵们经过一上午的操练,或者执行任务归来,都已近饿得饥肠辘辘。
有些与伙头兵们关系好的人,已经按捺不住跑来伙房看看大锅饭煮好没有。
结果一掀帘子,倒没见着胖哥,却发现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
姑娘穿的男装过于宽大,更显得她身材玲珑,挽起的袖口中露出来一小截儿白玉似的胳膊,正在将菜装盘的手也如青葱。
鬓边垂落的碎发并不显得凌乱,反而衬得她格外地温柔与娴静。
她听见身后动静,循着声儿转过头来,露出一双清水分明的笑眼。
那三个毛头小子先是被许愿的面容惊艳得一愣,随即又被饭菜香气吸引,三两下就围了上来,他们日日吃的都是大锅饭,说不腻味那是假的,忽然见到这清爽的菜色,哪里忍得住口水直流?
有个惯会耍滑头的,瘦得像麻杆,嘴馋却是头一份儿。
他见状直接就要上手拿,面儿上还不忘嬉皮笑脸地逗许愿:“小妹,你做的菜可真香,我隔着帐篷都闻见了,让哥哥尝尝你做的什么呀?”
许愿赶紧伸手护住:“不是给你的,不能拿。”
麻杆没想到会被她拒绝得这般干脆,不免有些落面儿,当即眉头一竖,声音也强硬起来:“吃你一口菜是给你面子,凶什么?真是不识好歹!”
许愿仍然坚持道:“不行就是不行,这是给玄将军的菜。”
三人听见玄将军的名号微微一怔,想起昨夜玄将军确实救了个人回来。
但他们随即便满不在意地大笑起来。
麻杆嘲讽道:“行啊你,这就想着讨好玄将军了,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挺多!”
“拍马屁却拍到马腿上了,你不知玄将军今日禁食?这些菜还是来孝敬哥哥们吧!”
“怎么?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生气,莫非是戳破了你想勾引玄将军的心思?”
军营里的小兵们,左右没念过几日书,男子们玩笑开惯了,说出来的话也粗俗猥獕。
许愿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不禁皱眉。
但她颇有自知之明,莫说打架了,吵架都不定能有他们拉得下脸来说脏口。
面对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她只能用锅铲挡在身前:“莫要信口胡言,快走开,否则我要喊人了。”
“瞧瞧,性子还挺烈,有本事你喊啊!”麻杆冷笑道,“说得好像我们占你便宜了似的,麻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碰都没碰到你,只想吃一口菜怎么了?”
是,他们确实没碰到她。
但三个大老爷们儿将她围堵在灶台的角落里,她连突围的缝隙都没有。
麻杆见许愿还敢拿着锅铲防卫,顿时起了坏心眼,直接伸手一把抢了过来!
许愿猝不及防被缴了械,下意识地尖叫一声。
手背上被沾着热油的锅铲边缘划了一道口子,顿时就见了红。
麻杆见她受到惊吓的样子,还笑着逗她:“来,哭一个给哥哥看看?哭不出来我就继续用锅铲烫你,烫到你哭为止,反正最多也就是蹭掉你一层油皮——这可不算违抗军令啊!”
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世被这般欺负,许愿的眼眶确实涌起些许热意。
三个兵痞子见她这番狼狈样,竟然笑得更欢畅了。
麻杆还想说什么,却见忍着泪的许愿忽然举起了拳头,结结实实地给他的鼻子来了一拳!
那一拳带着蓄力已久的蛮劲,麻杆的鼻孔顿时喷出鲜血。
笑声戛然而止,但许愿的反击并没有停。
她直接抡起了大锅的木质锅盖,照着麻杆的脑壳就是恶狠狠地一顿猛敲,邦邦邦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麻杆的脑壳是空心的。
麻杆顿时被她打蒙了,他的小弟们也看蒙了,而许愿打完就跑,顺道还踹了他一脚。
“你他娘的!”麻杆方才只是惊愕于许愿会主动动手,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恼羞成怒地挥舞着锅铲朝她一扑,大吼道,“老子打死你!”
许愿迅速举起了锅盖挡下麻杆的一记锅铲袭击,又瞄见地上方才泡木耳的盆子,立马抱起来朝着三人泼去,直截了当地给他们洗了个面粉糊糊澡。
泼完她还趁着麻杆睁不开眼的时机,直接将盆砸他脑壳上,掉头就溜。
她脚底抹油似的冲向了门口,麻杆见她跑了,竟然还要追!
可门口的帘子此时却掀了起来,帘后出现玄晖桀骜凛然的面容。
他一眼便瞧见顶着锅盖逃跑的许愿,瞳孔微颤。
许愿冲得太猛,一时刹不住车,眼睛都瞪大了,啊啊哇哇乱叫一通。
就在极其微妙的两人即将相撞的档口,玄晖完全适应战斗模式的身体本能地侧身,让出了一道空隙。
——直接让许愿一猛子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