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上东门
齐晏第一次在书里看到“会稽”两字时, 刚满六岁。
虽然那时他已被称作“会稽王”很多年。
那是一个蝉鸣悠长的夏日,他开蒙以后便在建章宫受教, 听当世名儒授课讲业, 听得昏昏欲睡。
寻常太学的名师大儒大都苍首鹤发,学时和年岁都像深皱的皮肉和皓皓白发一样堆在脸上。
而他的经学先生不同。
这位先生名叫徐望烟,方及而立之年, 相貌堂堂, 仪容英伟,常着一身雅淡素袍。不管衣上甚么材质的布帛, 叫他八尺之身一挂, 都有些山闲野静, 星河瀑落的潇洒意味。
他授《春秋》时不紧不慢,旁征博引,不似有些夫子那般考究章句、严谨古板, 勿论教甚么都似在说故事, 声音如玉鸣一般动听。
但夏长午燥, 会稽王虽已是难得的沉静生性,也是一个才六岁的孩童,对着冗长书卷极易感到疲惫。
齐晏手中的一管狼毫洇着浓墨,浓密如扇的眼睫低垂着,颤得厉害。他两肩平稳,薄薄身板挺得直,若不是狼毫上的墨滴到竹面上,连徐望烟也不能觉察这位学生走了神。
他抿住了嘴唇,屋里安静下来。
会稽王伴读、丞相三公子公孙无殃不解地抬起头,徐望烟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也随着先生的目光转向了脑袋不住向下轻点的齐晏。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门, 齐晏才觉察到这阵怪异的安静,一抬头,睁开了眼睛。
徐望烟和公孙无殃都在笑着看他。齐晏捉紧了笔,看见笔尖下已滴了一圈浓墨,当即面露赧色,耳根微红。
徐望烟问:“殿下困了?可要去歇一歇?”
齐晏忙摇了摇头。徐望烟道:“暑热易倦,那就不习经学了,但请殿下看卷上‘会稽’二字解乏。”
徐望烟讲《春秋》,不单说史,也会一丝牵万缕,传授周易、兵法、堪舆、水文等,博闻广识,极富趣味。
其实齐晏很珍惜他的授课,只是念着今日父皇要考问功课,天明才入睡,这才困倦到在课上睡着。
“殿下可是会稽王。”公孙无殃起哄道:“你连会稽都不听,如何治国?”
齐晏横他一眼:“我在看。”
“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徐望烟道:“殿下封的是一块美地。会稽治所吴县,吴越之地,山川形胜,登吴山能看云梦泽、武陵花,人杰地灵,多出仁人志士。”
齐晏盯着卷上“会稽”二字,顺着字的一笔一划,用视线描着在虚空中写了一道。虽难以想象出他话里山川景象,想象不到甚么是云梦泽、武陵花,也觉言辞留香,胜美难言。
公孙无殃是个浅白性子,比齐晏年长几岁。闻言“啊”了一声道:“云梦泽……听说皇后殿下故乡就在云梦泽。”
徐望烟笑道:“皇后殿下出身章华郡,隔得不远,在会稽以西。”
齐晏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四只手指抓紧了书卷的边沿,看“会稽”二字又觉亲切了一些。
“殿下。”公孙无殃道:“待你归国就藩,也将我带去。我父是丞相,我就作会稽相,如何如何?”越说越起劲,没有片刻停息,又道:“到时我作参乘,给殿下牵马,带你去看武陵花。”
齐晏被他说得目中绽光,歪过头,眨了一眨眼,思索片刻,道:“可你说的这些,不是丞相做的,是弄臣所为呀。”
公孙无殃喉中一噎,面色泛青,没来得及说甚,徐望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且笑且行,踱至齐晏跟前。
忽然,这位风姿雅卓,向来宠辱不惊、有名士气度的五经博士,对着六岁孩童恭敬作了一揖。
合拢相并的衣袖像晴空的白云,笑容似温曛的暖阳,低眉顺眼,眼角弯着。
“殿下觉得臣如何,可能向殿下求一职?”
齐晏惊得手中的笔坠桌面滚两圈,落到了地上,半晌没有接话。
徐望烟抬起脸,神色无半分作伪。
两人面面相觑。
齐晏陷入深思,分开的双手缓缓并拢,撑桌坐得笔直。
“好。”沉思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对他说:“我要让先生作我的国相。”
未料到他如此郑重承诺了一句,徐望烟竟片刻愣神。
“我呢,我呢?”公孙无殃凑过来问。
“你作参乘。”
“那也得有个官啊。”
“就叫参乘官。”
“这什么官,我怎么从未曾听过?”
徐望烟回过神来,微笑着,一语插入两人孩童斗嘴。
“他日赴会稽,要载满船花。”
他日赴会稽,要载满船花。
许是这话太适宜武陵深处的会稽,从此便深深烙在了齐晏的脑海里,在他想象之中,自己归国就藩,便应当是在春日,辞别了父皇母后和兄长,登上兰舟,带着徐先生和公孙无殃,载上满满一船的花,顺着九曲十八弯的河水一路飘荡着南下,登临兰馨漫道、飞花十里的会稽。
徐先生这样的人物,当与他一领鹤氅,让他临风对月,对酒而歌。
至于无殃,就给他一匹马,不需太快,只要能追得上獐子。
否则他会一直喋喋不休,他太能吵闹了。
……
六岁的会稽王如此这般,对自己的封地作着精妙的部署。
他虽没有宣之于口,却于不动声色之间门暗暗在心里描摹,垒起一座城池。
而这座只属于他的小小城池,摧毁于景元三年。
景元三年的某一日开始,徐望烟不再对他授课。初时齐晏没有觉察到,连续四五日都未见到他后,心里空落落的,便去求见父皇。
父皇坐在烛南殿偏殿大案之后,这里被他当做书房,挂着一幅萧意森森的墨竹,竹叶也像参差横复、一把一把的刀。
听说是他来求见,父皇一反常态,在诏他之前,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齐晏个子刚到大案高,行过礼抬起头,道出心中的疑问。
父皇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新的五经博士,你不喜欢?”
“先生乃鸿儒,上窥天机,辨通古今,儿崇敬万分。”齐晏道:“可是……儿臣答允过徐先生,要带他一起去会稽的。新剑虽更好,儿臣愿佩故剑。”
父皇脸上神情晦暗,喃喃道:“原来如此。”
后来齐晏才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一句多么犯忌讳的话。
即便是郡国一个小小的封臣,也应当是朝廷或者是父皇来委派任除,这是流过无数血才收回来的权力。
但那时,父皇没有怪他,他望着自己,眉头微微皱着,神态似有些担忧。
沉吟良久,立起身。
“你随我来。”
那是齐晏第一次去到诏狱,父皇命人给他围了一件黑色衫袍,宽大到能罩住头和脸。
狱里幽暗,阴风阵阵刮,灯光昏惨,一路无声。齐晏跟随皇帝往前走,看到随侍打开粗锁,似乎意识到什么,心里渐渐揪起。
果然,走到最深的牢狱,他在黝黑铁栅中看见了那袭长身玉立的身影,着一身赭衣囚服,依旧亭亭如岳,像堕在泥中的鹤。远远望见这样的场面,齐晏倒吸了一口气,忽然抓住了父皇的袖角。
皇帝一动不动,站在阴影里,没有显露行迹,问话的是廷尉卿。
他隐隐听见一句:“……是我有意。”
一个黑暗的秘密在六岁稚子眼前展开,像一条盘旋的毒蛇,携着危险致命的毒液,斑斓耀目的颜色又吸引人靠近。
齐晏屏住呼吸,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
徐望烟娓娓动听的嗓音,像暖玉,像流水。临此,还悠悠然道:“自然,会稽王还小,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为何不能克复王典?为何不效周公分封天下?天子穆穆武威,既受天命驭天下,只要政清人和,又何惧诸侯?定要斩尽杀绝,是心中恐惧么?”
“……没有人指示我。”
“不是,我不认识他。”
齐晏感觉,像是有一把冰作的刀刃,随着他的一字一句从脑袋里插进去,凉意顺脊柱而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后退。
齐晏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膝盖发抖,一步一步却迈得极稳,矮小的身影忽错进狱卒高大幽影中,现身惨然灯火下,掀开了顶上的兜帽。
廷尉卿看见他,行礼,叫“殿下”,徐望烟没有动,但肉眼可见双肩震了一下,高挺背影望着发僵。
“先生。”稚气的嗓音响起来:“我视先生为良师,尊崇受教,先生能否最后一次替我解惑,先生究竟想教我什么?”
“殿下……”徐望烟回过头,看见齐晏正幽幽望着他,所有的言辞都被那双明亮的童子之眼堵了回去。
“先生,是什么?”齐晏向前走了一步,逼问。
徐望烟张开嘴,摇着头,哑然失笑。
“教你……为王之道。”
“不是。”齐晏摇摇头,眼眶红透,嘶声愤道:“先生欺我,先生还在欺我。”
徐望烟终于不忍,仰起头,合上了眼。
“我……教你操戈向你的兄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教的,你都……你都莫学吧……”
齐晏听到此,两行泪珠已经冲下面颊,但他窒然无声,只将口间门肉狠咬,尝到腥甜的滋味。
并了两袖,默默作过一礼,转身走出了牢狱,期间门一言不发。
安车起行,车帘飞飘,外头的光跃进来。
齐晏在黑暗牢狱里待久了,觉得刺目,闭上眼睛,这才察觉面庞都湿透了。
他匆忙低头用袖子擦拭,吸气声不止。
皇帝陪在他身边,手掌轻轻放在他瘦鹄样的一弯小小颈领上,感到他躯体里战战的颤动。
“父皇……”
齐晏捏紧袖口,一团布帛扭得不成型,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胸膛急速起伏着,出言便抽得厉害:“……儿子错了……我不知道。”
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不避不惑,进退有度。你去后,他才说了真话。”
“其实儿子还是有些迷惑……他为何要欺骗我。”齐晏终忍不住,愤声呜咽道:“父皇,他为何要骗我?”
皇帝抬起他红透了,满面闪着泪光涕泗滂沱的脸,逼他看向自己。
齐晏对上他眉眼,感到其中隐含的温柔关切意味,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时不时抽一抽。
皇帝没有替他擦泪水,任他脸上河川泛滥,洗出一双黑亮的眼眸,它们本应如辰时的澄空,倒映着世上初始纯好的一切。
须臾生不忍,但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狠心启口,将最残酷的真相昭示与他。
“因为你是会稽王。”
景元三年,七岁的齐晏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因他的身份高贵,却又不是太子兄长那种高贵。又因他养在母亲身边,从小荣宠,得到的宠纵甚至盖过了当做储君严格培养的太子。
所以,只要他存在,他就是复辟封王古制的绝佳工具。
也是一把浑然天成、威胁太子的利器。
他的身边就算没有徐望烟,也会有吴望烟,赵望烟……根本防不胜防。
朝野都在传,说会稽王聪慧异常,明辨清识,仁德至孝。
他甚至不知,这话是从徐望烟嘴里传出去的,还是其他人。
再听《春秋》时,他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老学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都是些纸上春秋,梦里仁德。
景元三年的春末,丞相公孙行落狱,举家抄没。
齐晏从小的伴读公孙无殃再没有入过宫。
据说他被流放到北凉去了。
他到最后也没有去过问,不知道徐望烟到底是不是公孙行安排的人。
也不知道公孙无殃那个自小娇惯长大、秋风才起便会将自己裹成一个毛团的纨绔公子哥如何在寒苦北地过日子。
有些时日,皇后有空就将会稽王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射箭。
据说这是独一无二的荣宠,连太子的骑射她都没有这般上心过问。
皇后几乎不施脂粉,衣着简素,一把浓密如瀑的青丝用丝带系着,安静地挽弓、拉弦。
白羽在她玉葱一般的指间门飞驰。
她话不多,或是安静的拉弓,指点他两句。
或是兴起骑上马,放任奔马信步,忽然张开鞍侧弓箭,或是转身、或是俯就、或是正对着,乍放一箭。
没人知道皇后骑射究竟有多好,她极少展露。
齐晏已是自小受教于国手,竟也看不出深浅。
只能见她散漫闲适,若展翅翩临庭间门的惊鸿,但凡射出箭,未曾有过分毫失手。
“弓要么就不要拉。”有一次,觉察出他拉开弓弦以后的踟蹰之心,皇后对他说:“一旦拉开,就不要停。否则你想让敌手看见什么?看你有杀心,又下不去手,或是没有能力下手?”
齐晏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中一震,弓弦在脸侧飞过,箭羽轻飘飘飞出,未飞到箭靶就落到草丛里。
皇后打马上前,亲自将那支箭捡回来,送回他手里。
“再来。”
齐晏深深吸气,长长吐气,心知半分杂念也休想瞒过她的眼睛,只得将所有注意都凝聚在箭靶上。
拉满弓时,眼睛也红了。
他每日天未明就起,天色深暗才歇下,每日泡在苑里,不是在没命地奔马,就是在射箭。时常汗水湿透了周身都没有觉察。
有一日,他累到周身脱力,指尖握箭且不能,拨着箭手指颤了几次,软得拿不起,胸中忽涌起一阵悲愤之情,似潮水汹涌,他对身侧皇后说:“阿母,儿不愿意生在天家,身外事事都像露水蜉蝣,朝生暮死,都抓不住,没有趣味。”
皇后听了他的话,神情骤改,苍白着脸默然许久。
她缓缓收了手中的弓箭,反问他:“寻常人便不是如此了么?”
齐晏被这句话问住,惊了一惊。
她走到齐晏身后俯身,半蹲着,从他腰间门挂的箭壶里取出一只箭,一手抬着他的臂,一手握着他的手,让他架着放到弓弦上。
“心不惊,不疑,不惑。”母后的声音不像啁莺啼鸟,是有些沉的,似淙淙鸣泉,虽然语平气静,却叫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声音做。“看着弓弦。”
他望着细细的一线,从松弛到绷紧,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手臂和气力,都交给了身后的母亲。
她引他臂,拉满了弓,而后像她说的那样,没有犹豫地射了出去。
由手臂到胸膛都震了一下,箭正中了靶心。
她笑着轻声说。
“你瞧,这不是还抓得住么?”
听了这话,齐晏最后一丝气力都弃他而去,这些时日的辛酸苦楚似是一瞬间门都奔涌上来,他也不握弓了,转过身猛地一下扎进了母亲的怀里。
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脖颈,泪水都擦上她的衣襟。
皇后一动不动,任他哭泣,将一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掌心放到不住起伏的背脊上。
会稽王直到此时,方露出一个七岁的孩童的形容,哭的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叫“阿母”。
“阿母在呢,阿母在。”皇后拥着他,摩挲他颈项、发顶:“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们会稽王呢?”
柔声抚慰他:“你可是阿母的骄傲。”
她说完这句话,将视线越过齐晏的肩头,越过中了箭的靶,投向远处默默负手守着他们母子的君王。
挪过腮,轻轻擦过儿子温热、湿软的脸颊。
“阿母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三月,艳阳天。齐晏在昆明池钓台上垂钓。
这钓台雕作一只出海的鲸鱼,衔波鱼跃,三面龙首吐水,垂泄如练。他被刺目的阳光照着眼睛眯紧,屏息望着水面的浮漂。身侧香几上摆着宫娥送来的甘瓜和酥山,还有皇后的嘱咐,说春阳虽柔,也要当心正午暑热。齐晏满口应承:“叫母后放心,我今日钓些白鲰,与她添馔。”
他衔了一枚香药腌过的青梅在口,专心致志望着水面那缕鱼线,忽看到波上猛地一动,“咚”的一声,无数涟漪荡开来。
顺着小石子方向看去,太子兄长刚刚攀上钓台,脸红扑扑,看着他笑逐眉梢。
“小弟!”
齐晏放下钓竿,欲起来行礼,竹竿已先一步被一只手按住。
“我站在台下看你半日了,不打个石子恐怕要看到日落,你小小年纪这么坐得住。”
太子坐到他身侧,托起冰鉴里的甘瓜来看。顺手便取下腰间门文采辉煌的佩刀,便替他片瓜。
齐晏余光瞄见,但鱼漂在动,他只得双手握紧钓竿,视线和注意分不开半分。只得说:“皇兄,不妥……”
然而话音还未落,白刃切破翠绿皮,红润汁水流出,香甜的香气四处飘散。这瓜是贡品,从西域来,极稀少。少府先紧着皇后兰台殿供给,连东宫的太子都不禁啧啧称叹:“今日跟着小弟,得好瓜吃。”
齐晏嘴角扬起,视线稳稳当当,停在浮波之上。
“片以金刀,承之雕盘,甘侔蜜芳,冷甚冰圭。”太子一边喃喃自语着,一面将剖好的瓜放到他身边。
“给。”
“父皇要是知道他赠给兄长的刀,余事不做,先切了瓜……”齐晏一只手握钓竿,腾出一只手来取瓜来吃。
咬开一个小小的月牙,果然甘甜如蜜,冷沁心田。
太子从瓜里抬起头来,颊腮上还挂着两点殷红汁水,慌忙道:“你可不许说。”
斯文矜雅得多的会稽王轻轻把带着一口小月牙的瓜放回了几案上。
那片瓜也像一弯弦月一般,轻轻晃荡。
他两手握竿,忽一抬腕,鱼线荡回,鱼鳞跳着泛出银光。熟练的挤出鱼钩,白鱼从他手里滑落到装满水的银盆里。
盆中已经游了好几尾鱼。
齐晏歪过头看他,笑眯眯道:“那兄长给我甚么好处呀?”
太子抓耳搔腮:“孤的那把麟爪弓你要不要?”
齐晏眨了眨眼:“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御赐的吧?你这是先罪未消,又添新状。”
太子一时凝噎,无言以对。似乎当真搜罗天下也找不到可以令齐晏心动的宝贝。
且不说他就住在诸宫里最华贵、各国贡品都优先往那儿送的兰台殿。
再说他总一副万事不挂心的疏离生性,好像四岁以后就很少对甚么表现出浓烈兴趣。
太子思忖半晌,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到,为兄一定做到。”
齐晏重又望向扎穿了水面的那根鱼线。
波澜已消却,细细一线,拖拽着一整湖澄静山水色。
他笑笑道:“先记上,往后我提出来,你定要偿我。”
太子伸出手来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齐晏也腾出一只手,与他击了一掌。
许是这日格外空闲,太子陪着他一直垂钓到黄昏时分。盆里已装满了,太子挽起衣袖,将手伸进去搅一搅,游鱼滑不留手绕圈游荡。
“你为何会喜欢钓鱼?”太子勿论看过他在此垂钓几多次,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十分难以理解自己的亲弟弟在七岁这等年纪,不逐马、不追鹰,不爱狩猎,也不喜斗兽,单单有了垂钓这等老态龙钟的喜好。
齐晏一圈一圈,细致挽好鱼线。
对着他笑道:“阿兄,我可是要去会稽的。吴越之地饭稻羹鱼,早些习惯了好。”
这一年,一岁多的小公主给建章宫带来了阵阵明丽的春风。
往前许多命妇贵女都在感慨,可惜皇后殿下膝下无女,不能继承她的美貌。说得多了,似乎神明也有此憾,他的妹妹便像一只偶然撞入山野的小麋鹿,猝不及防闯进人间门。
维清长公主出生于景元二年。
那一年的长安,所有人都得到了赏赐,不仅广施仁德,甚至设四方高台于长安东西两市,连月向过往之人抛洒打着彩结的钱币和芙蓉彩饼。仿佛非如此,不能尽表天子得到这个女儿的喜悦。
齐晏曾经拿到过一个侍从从市上抢来的芙蓉彩饼,做得栩栩如生,花瓣娇媚,彩饼正面是“安宁”,背面是“长乐”,含芳美蜜糖,佳词懿言,是对小公主的祝愿。
景元三年春,维清还在咿呀学语的年纪。
一日,齐晏去瞧她时带了一束野花编的环,蓝色小花点缀在碧叶上。
还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公主却已知道爱美,把玩花环爱不释手,不肯入睡,乳母只得用玉杖系起来,悬在她床前。
翌日天未明,花朵有些枯萎凋落,齐晏又遣人送了新的来。
花朵还沾着露水和凉意,方才开绽,饱满如初。
于是小公主第二日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从未凋谢过的新鲜花朵。
日日如此,桃花、杏花、柰花……送了一整个春天。
春末,七岁的会稽王请求归藩。
那时他身边人才知道,齐晏望着不咸不淡的疏离好性子,但一旦拿定主意,竟是九头牛都拉不转。
皇帝以此事不急给他压了下去,让他再等几年,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硬骨悖逆叫板,连连三次上表,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藩王之身私出长安相胁,最终得偿所愿。
这一出当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自光朔年以后,天子威信和权力达到顶峰,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当面直撄锋芒,不仅犟过了他,并且全身而退。
会稽王“仁孝”的名声由此有些惹人疑,甚至他将离长安时,朝野疑云密布,许多人疑惑他是否有人撺掇,是否身边之人有不臣之心,御史台收到的上书纷如雪片,要求彻查。
最后还是皇后亲自携他就藩,方将此事压下去。
齐晏与母亲离开长安的时候,是夏日之初。
抵达会稽治所吴县,已将近秋节。
用的是皇后的仪驾,一路行得缓慢,途间门顺洛水而下,转淮水、湘水,入章华。
齐晏生于关中,不惯楚地低湿,又逢夏日苦瘴,过了秦岭便风寒不愈,大多数时候都乘坐华贵凤辇、披着衣氅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
他身体忽冷忽热,冷了母亲便将衣围紧些,热了就传入冰盘,又亲手替他擦汗扇风。
为照料他病体,也为慰藉母亲的乡情,他们在章华郡停留了半个月。
他住在云梦泽畔,看到朝夕岚气,波撼大地。
看见已经烧毁的丹鸾台,只剩下一座空台,爬满藤蔓,仍然高耸如云。
尝到了母亲心心念念的霜橘。
某日清晨,他们拜会了一个母亲的故人。
她面挂素纱,蹲在水泽之畔浣衣,敛着裙裾,木槌之声阵阵,激上岸边的水微湿她的衣裙。远处洲渚里有女子在唱吴歌。云云杳杳,软语呢哝,虽听不懂字句,但其中无限柔软缠绵之意,似乎这歌声就像水和雾,将人心柔柔地埋入十丈红尘之中。
那位母亲的故人抬起木盆转过身,看见了他们。
她先是怔住了,愕然良久,放下木盆迎上前来,手在衣上擦过,俯首拜礼。
“见过殿下。”
又移过目光看齐晏。她的目光很温和,眼睛里洇着水色,眉宇竟和母亲有几分相似,只眼角已有风霜的痕迹。
“这是……二皇子殿下?”
“我带他来就藩,要去会稽。”
母亲与她说话就像对着亲人,家常闲谈。
“会稽还在下游……”那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使人觉得可亲:“小殿下生得好俊俏,难怪有人唱歌,翻来覆去唱‘思公子,思公子’,我方才还疑,哪来的公子,原来是会稽王到了呀。”
她迎他们回家,数间门房屋在乌桕树下,还有桑树亭亭如盖。屋里陈设简朴但整洁,机杼上有半截布。
她面有局促之色,直到母亲将别人都遣到外去,才慢慢自如起来,端上一盘霜橘,去灶里生火造饭。
齐晏大病初愈,困顿疲惫都被泽边清风吹走,听着犬吠鸡鸣,看炊烟袅袅升起,大觉新奇,绕着房前屋后探究乌桕树上一个巨大的鸟巢。
“那是伯劳的巢。”旁侧忽传来一个声音。
齐晏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与太子一般大小的少年,正一脸笑容,好奇地打量他。
“东飞伯劳西飞燕,你听过吗?”
齐晏想了想,轻声道:“听过……我就是东飞的伯劳。”
他触景生情,想起父皇,想起兄长,想起咿呀学语的妹妹,如今伯劳飞燕,天各一方,不知何日复得相见。不禁神情黯然,胸潮涌动,心绪不复。
那少年笑道:“伯劳尖喙利爪,可是难得的猛禽,寻常的小鸟见了都怕它,你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说着,又拉着他去看伯劳捕食,喋喋不休,直说这鸟有多么美丽,多非凡品。
他方才腾起些思乡的愁绪,被这少年一打岔,好受了许多。
这夜是母亲故人亲手做的饭菜,都是些家常小菜,烤的云梦泽的鱼,外皮焦黄,撒上粗盐;腌的蔓菁,鲜甜可口;黄橙橙的霜橘壳里蒸了蟹肉。齐晏吃惯山珍海味,觉得这些小菜也别有野趣,胃口大开,竟自己剥食了一条鱼。
那晚,皇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他们抵达吴县的时候,银杏尽染,满城飘金辉。
抵达吴县那日,他心境已如秋日的晴空般疏朗辽阔。思及旧事,只是想着徐望烟至少有一件事没有骗他,吴县的确龙虎之势,山川形胜,会稽山水墨峥嵘,美不胜收。
万物清丽,足以游目骋怀。
白云苍狗,惹人想纵声高歌。
皇后陪他在会稽王宫住了些日,替他安排王宫庶务,选擢宫人,宴请当地名族,等朝中将朱恂的会稽相任令颁下来,将齐晏郑重地托付给他,一切安排妥当,在寒冬来临以前,她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在母亲离开的那天,齐晏才真正感觉到要离开家了。
他不忍母亲担心,如常相送,克制着只尽藩王对后之礼,扶着皇后的手,躬身将她送到车辇上。
母亲对他的叮咛嘱咐,早已说过千遍万遍,消湮在呜咽秋风之中。她步步回盼,待乘上凤辇要放脱他手时,又蓦地抓紧了。
他看到丹蔻纤纤的手,深深嵌进衣料里。
最终无言,车帘缓缓坠落。
齐晏一直站在原地,等凤辇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得看不清了,才翻身上马。
朱恂也翻上马,以为他要回城,却不料见他猛地策马追了上去。
“殿下!”
朱恂大惊失色,匆匆打马追上。
齐晏奔马跟在车后,不敢靠近,只远远眺望着车辇的旗旄,追了一程、又一程。
一直到天色快要晚了,连旗旄也看不见,他才勒马停下来,已不知此乡是何乡。
官道上阵阵秋风,刮得骨头生疼。
从景元三年开始,长安对于齐晏来说,便是西北方向的万重山,走过几十里重峦叠嶂,又是望不见尽头的山水相连。
他送走皇后,回到会稽王宫后又病了一场。那年冬天,郑楼苍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水而下,船头击飞夹杂冰块的击水湍流,几次险些落到水中。寒冬大雪之夜赶到会稽王宫,给他带来一罐蜜饯霜橘。
蜜饯盛在小碟子里,还冰冰凉凉的,被霜雪淬过。
齐晏有些舍不得吃,搛起端详半晌,送了一瓣入口。冰甜未化,急着问他:“徐姨什么时候来看我?”
“明年开春江水融化了就来。”郑楼苍说:“叫我阿母再给殿下做好吃的。”
“好。”齐晏点点头:“你对徐姨说,孤不着急,一定要等冰化了,路好走再来。”
然而郑楼苍辞别他时,齐晏却反悔了,又说:“能不能叫徐姨早点来?”
会稽王宫繁丽厚重,会稽王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他裹着玄狐裘,坐在主位之后,近乎恳求地巴巴望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徐姨来看他一眼。
郑楼苍忽然觉得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封王很可怜。
齐晏这场病拖了一个月才好透,也许是终于认了水土,也许是骨血里始终有一半熟悉南方,那之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再生过病。
会稽的清风明月在肩,催着人像春风里的枝条,疯劲地长。
在会稽,他是至高无上的会稽王,没有人敢管束。
他也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像是没有修剪的茂密枝丫,伸到哪里,便是哪里。
泰始十年,会稽几家豪族一起设宴请他,下帖子谎称听琴品乐,其实暗中意在举荐女子作王后,齐晏不明就里,欣然应承。
那场宴会重金请了长安宫廷乐师拨弄弦音,丝竹泠泠,红妆雕琢,香风十里。曲水流觞,尽集当地文人雅士。
众人翘首以盼,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会稽王现身。
于是兴致恹恹,花凋月掩,几位盛装而来的豪族贵女都相继离场,人少以后,琴声更加清越。
只听七弦清注,弦弄月影,泉水一样的琴声衬得月愈白,竹如墨。
有宾客说,这是花了百金请来的乐师。
有一个误入此间门的寒族之女,本是请来凑数,主人家未发话也不敢离去,听这琴入了迷。
只觉琴声美里孤索,若清风涤荡,又若冷月照人。
乐师是贱籍,有些身份的女子便不会接触。
她倒自如,悄悄靠近。
只见乐师衣氅宽大,面挂野祭上才有的傩鬼之面,背如玉梁,渊渟岳峙,垂首专注弹拨,长指划拨丝丝的弦。
她在琴桌畔落座,默默听曲。
几曲听下来,已对这乐师生出亲近爱慕之心。
越女胆大,弦罢尚惊颤,趁着酒劲,不待余音飞尽,便问他:“我可以揭开你的面具吗?”
乐师点了点头。
她便挪过手,纤指攀上狰狞的木傩面,拿住漆木雕的瘤,掀开了鬼面。
面若冠玉,眸似清水,少年目中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竹喧笙箫歇,花溅鸟惊心。
不止这女子,众人都惊怔在席上——这一曲又一曲,替他们弹奏了整场宴席的长安乐师,正是会稽王。
这人琴技惊人,宴未开便至,期间门勿论主人宾客点何曲,都操琴奏来,落在宾客眼中的就是一个温敦缄默的身影,任谁也想不到这贱籍乐师是会稽王本人。
被人掀去面具后,他兴也尽,留下了奏琴赚得的重金,请主人家买酒,大宴三日,过往者不拘门第皆可入席,都算作他做东。
其行为放诞不羁,可见一斑。
那次宴上偶掀他面具的女子名叫江漪,出身吴地寒族,便是后来的会稽王后。
会稽王于泰始十二年回长安成婚,纳江氏女,封江漪为王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会稽的日子远离权力中心自由自在,但在各种人心和权欲交织的长安,时日久了,总有人会为了各种目的,去揣度歪曲会稽王就藩这件事。虽然“嫡长”祖制重如泰山,但没乘上东宫东风的、与东宫势力有宿怨的、别有用心搅动局势从中获利的,总是大有人在。渐渐的,流言不胫而走,有说兄弟离心、太子嫉贤;也有人说会稽王选择出走是聪明人,因为“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
长安有天子和大将军守护庇护的东宫密不透风,对比起来,会稽王是最容易攻破的那个点——他亲缘淡薄,七岁就出了长安,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这样孤身长大的封王最容易委付信任给内监、卫兵、臣属,这是有比比先例在的。何况,齐晏在会稽行为不羁,没甚束缚,视高低贵贱之分淡薄,以封王之尊当乐师给人奏乐的事都干过,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久而久之,有些“聪明人”会不远千里南下,来依附会稽王,抬他礼贤下士的名声,也趁机作入幕之宾。
而齐晏来者不拒,羽翼强大,在泰始末年隐隐有踞视西顾之态。
泰始三十五年,天子骤然驾崩于建章宫兰台殿。
接到厄讯,会稽王痛不欲生,立刻便要赶回长安奔丧。就在这时,他手下亲信得到消息,说太子忌惮他日久,身边弄臣有意诱他入长安杀之。
众人劝他,当今之势已同水火,必须先下手为强。
臣属为他谋,说一则,他身份高贵,名播四海,从小便是隐患,如今已长成心腹之患,太子一旦登极,必欲除之而后快。二则,谶纬妖异,童谣再起,太子就算此时不疑,听多了也会生疑。三则,有目者见,有耳者闻,不管是才能还是心性,会稽王都更适合成为天下之主。
当此之时,快一瞬便是胜,慢一瞬便是死。
劝他下定决心时,甚至有人拿出当年豫章王的往事来。
“殿下岂不闻先帝隐诛豫章于明恭皇太后的葬仪?”
齐晏闻言色为之改,手捏成了拳。
谋士为他谋划的上策是,不明着奔丧,带卫士走水路悄悄去长安,先争取文昭皇后从前势力的支持,再举谋事;中策是从会稽发兵,夺襄阳,北上清君侧;下策是如此这般,直赴长安,将生死交付给别人,作别人的砧上肉。
齐晏没有第一时间门出发奔丧,缟素加身,把自己关在屋里,谁来也不见。
一日一夜,他喝了一斗酒,宫殿被酒气淹没,他缟衣素服,身似素白之芒,面色苍青如鬼,若即将化于门间门投落的一线天光,一双明眸眼周红透,其间门黑白分明,清然决意。
“传令,都来王宫,与孤定计。”
数道令牌出,会稽王宫四门洞开,迎宾客谋士,连朝廷设的内史也传来。
有人对齐晏说:“若要起事,先斩内史,速夺襄阳,方可凭江北顾。”
齐晏点头:“好。”
不多时门客集备,客卿入宫。
因要谋大事,齐晏命人将王宫门都关上。
命侍从将酒都斟满,举杯对众人道:“晏命孤薄,从小流离,孤身远引,不见父母兄妹。我有今日,都要仰仗诸位。”
敬过酒,仰脖一饮而今。
又道:“我今日启程,奔皇考山陵。我一生浪荡无羁,无半寸功业立身,仰不能见皇考与亡母,俯有愧于生民。”
“若不携诸位头颅共我并至,我惭颜进拜乾陵!”
话音一落,众人色变,但已晚了。
齐晏拔出了腰间门长剑,扼过劝他起事的首谋,手起剑落,一剑通穿了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溅出,染上了他身上的素衣白袍。这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身穿濒死,被他扼着颈,喃喃道:“你是我此生杀的第一个人。”
恍然间门他觉得此人便是徐望烟。
于是手指握紧,剑柄转了半圈,狠劲绞出血肉。待他没有气息了才抽出剑来。
那一日素来光风霁月、礼贤下士的会稽王大开杀戒,手刃十六人,割下头颅尽送长安。
他披麻戴孝,一身素服,从殿里走出来时已经染红。
王宫大殿里的血,漫到门槛边。
他手提着剑,抬足迈了出去,走向殿外天光。
会稽王以十六名叛贼之首献长安,只携几个随从,求入京参加先帝的葬礼。
新登基的天子允了,并迎他于京郊。
齐晏悲痛难言,数日滴水未进,送灵时,一直跟进了乾陵,在文昭皇后的牌位之前,献上了自己杀人时穿的血衣,泣不成声。
一生至此,他自觉已俯仰无愧,回首半生,虽辛酸也有,但刀刃之上的蜜,诱着人赴汤蹈火去舔舐,为这一刻的甜蜜欢愉,可以治愈此生的流离苦楚。
他想起一句话没说出口,在母亲教他射箭时,他于心里默念的——
“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若他想骨肉相残,想要争个高低,凭借权术和厮杀登极,从一开始便不会选择走出长安。
他既已走出长安,怎会中途叛道。
在旁人看,他这是“伤己奉敌,为人鱼肉”,蠢笨至极,往事之鉴昭昭,他必落到最坏的下场。
但他已全然不在乎,因他已走完了自己想走的路。
本来,“会稽王行为放荡不羁”,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此夜,山河尽缟素,山陵安如岳,明月照人间门。
……
泰始三十五年,帝崩于建章宫,谥武,与后合葬乾陵。
太子于未央前殿受命登基,改元鸿嘉。
鸿嘉三年,帝因病崩于宣室殿,膝下无嗣,留诏传位于会稽王。
与遗诏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天子亲笔写的信——
“幼时尚欠阿弟一物,思来想去,恐怕天下无有珍宝能动阿弟之心,唯我所有,尽付与卿,我不觉好,但人觉好,我与阿弟,愿得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