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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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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皑皑……”

    雪白的狸奴睁着琉璃色眼睛, 蓬蓬的毛似一整团拢在一处的鹅毛大雪,匍匐伸直前爪,脖子里系的一个金铃响动, 绒毛扫过榻上紫檀的几架, 轻巧跃上了矮榻。

    绒爪无声落榻面,狸奴忽然犹豫, 尾尖竖起, 白须翕张, 圆瞳凝注,爪子弯曲前探数次, 蜻蜓点水一样,始终不敢靠近伏在榻间芙蓉簟上沉睡的小人。

    小人约莫三岁的年纪, 杏子红的裙裳, 鸦色头发梳成小髻,发顶柔软毛绒的顶心上戴了一个堪盈掌大、繁花锦簇的金花冠。花冠极小, 精雕细琢的小花朵攒簇, 蕊瓣分明, 花叶婆娑, 缀以各色宝石,蜂鸣蝶闹。

    狸奴伸出爪子,拨玩冠上豆粒大小的金蜜蜂。

    小人无知无觉, 睡得很沉。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 她额上微微起汗, 面颊红扑扑, 发冠歪斜着,花镯儿滑落,一只鹅黄的丝履远远落在紫榻一角。

    狸奴耳朵尖忽然警觉竖了起来, 轻巧跃下矮榻,身驰爪落,不见了踪影。

    门口响起宫人脚步声。

    “找到了!殿下在这,快,快去禀报。”

    要说现在,整个宫里最担惊受怕的,恐怕就是维清长公主的乳母常氏。

    常氏照顾这个小公主,一度焦虑到想提早请辞回家,连照顾她到出嫁这份天大的荣宠也不想要了。

    齐曦刚学会走,便会跑,性子极其跳脱,半刻也闲不住。

    而偌大的建章宫,处处都能藏住她。

    这日本来在自己的寝殿里好好午歇着,侍女打个盹的时间又不见踪影,急得乳母四处寻找,甚至惊动了皇后,后来在一个兰台殿的小偏厅里寻到了她。

    连兰台殿的宫人都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怎么溜进来的。

    宫人从路上落的一朵小珠花、一个小小的木骑马俑,推测她本意应当是想来找皇后。但宫阁幽深,廊道缦回,又有复壁重障,还需掩人耳目,迷路偏途,来到了这里。

    约莫是累了,就此爬上矮榻睡了过去。

    皇后深知她的性情脾性,虽也着实提了一晌午心,也未深责乳母,只是再次增添了随侍宫人,并叮嘱一定要更加细致,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低语嘱咐时,小公主还伏在榻上沉睡着,缩成一团,浓睫轻颤,不知做什么好梦。

    ……

    在皇后所出的三个孩子里,太子从小乖巧功夫做足,会稽王少年老成,他们兄弟俩心照不宣将所有调皮捣蛋的分例都留给了最小的维清长公主。

    齐曦从略微知事起,便没有消停过。寻常的童子戏玩腻了,上林苑的鹿、兽苑的小马、沧池的水、高楼之上的燕巢和铃铎……都成为了她的玩具。

    这些再摆弄够了,又将目光投向皇帝的烛南殿。

    众所周知,天子的新奇玩意是最多的,他兴趣宽泛,涉猎极广,府库珍奇乃当太子起便开始积累经营,就算锱铢之数,累日也成巨靡,更何况以四海供一人。偶然拿出一两件宝贝,足以让齐曦震骇,安静数日。

    但他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有一日受不住磨,放任齐曦自己去挑选。

    他自己不能陪着,御前的侍奉也不敢得罪齐曦。

    那日齐曦在烛南殿呆了一个下午。

    次日,皇帝发现一个万寿山的铜机关有些奇怪,万寿山也名万兽仙山,乃一个径三尺的圆盘,上作蓬莱等三山,上作仙兽祥云,内置精妙机关术,飞鸟走兽能自动,动时万物相鸣,缩仙境于方寸,蔚为壮观。

    他无心一瞄,只见山峦间的赤豹形状有些怪异。

    未过心,还在与人说话,机关滴滴答答的轻转,一障山峦转过来,露出了扬翅昂首的……大角羊。

    再看见,虎头插在鹿身上,牛角戴到豹头顶,龙像树一样倒插在山坡上,猿猴背上骑着仙风道骨的仙人。

    皇帝眼角隐隐抽动,面色还算风平浪静,取过桌上茶盏,极缓极缓,送了一口茶。

    对向不住察言观色,以为说什么触动了天子,所以有些迟疑的中书令。

    笑得有点勉强。

    “你继续说。”

    ……

    中书令走后,他才起身走近万寿山,乍一眼与寻常一样,山还是山,兽还是兽,细看却什么都不一样了,兽插山里,山堆兽上,树长兽中,万兽又七零八落、诡肢怪骸,惹人称叹。

    能将此物糟蹋的这般细碎,又拼到复原一眼能诓骗过人,齐曦也实在聪颖。

    但此物匠人早已逝世,此物实乃世间孤品,也不知少府能否寻到人修复,皇帝不由得感到心疼,更有愈发不好的预感,向齐曦去过的库房里检视。

    出来的时候,面色已黑青。

    齐曦在喂鹿。

    她身躯很小,斜阳落在身上,投下影子细细,她身边的幼鹿也很小,仰着瘦脖饮她拿的牛乳。她专注地低垂着头,额上梳不住的柔软胎发被风吹得掀起。

    皇帝的脚步落到庭院里,便停了下来,静静抱着袖在一旁看。

    齐曦过了一会儿才留意到多出来的身影,抬起头看见了他。明眸立刻笑弯了,扔了手中牛乳朝他奔去,似飞燕投林,皇帝垂手一捞,将她接住抱起来,动作熟稔无比。

    身后牛乳撒到地上,小鹿低下头舔舐,砖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梅花一样的湿印。

    齐曦两足离地,双手挽着他脖:“父皇,我想你了,你都好多天没来看我了。”

    皇帝微微笑着:“不是昨日才见吗?”

    怀中幼小身躯,些微一震。

    “昨日是我去看父皇。”

    “那朕是不是该感谢你百忙之中,还来看顾?”

    齐曦明显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力回避昨日这个话题:“唔……我愿为父皇牛马走。我可以日日奔波去见父皇。”

    “大可不必。”皇帝立刻拒绝了她:“往后不许来了。”

    她抬起头,小嘴一瘪,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父皇……”

    是了,是她先将自己珍藏的宝贝糟蹋一通,又摆出这幅委屈的模样。

    但这怀里的柔软一团,臂膀用力些便会勒坏似的,只眉尖一蹙,杏仁眼里水波要起,他便半句重话也讲不出来了。

    只要笑不笑的,看她几时真哭出来。

    齐曦终也哭不出来,禁不住了,将脑袋扎进他胸口,似小雀藏首到羽翼里。

    此刻,这对父女的对话才稍微真诚了一点,但也只有两句而已。

    “知错了吗?

    “知道了。”

    “还敢吗?”

    “不敢了。”

    ……

    足以令太子闻之落泪,会稽王听之沉默。

    虽是亲生女儿,但齐曦和皇后性子并不十分相像,若说皇后像是山头清冷温柔的圆月,她便是正午的烈阳。她喜欢花团锦簇的热闹,喜爱明丽鲜艳的衣裳。

    皇后偏好素淡,用她自己的话说“从小艳丽衣裳穿太多了。”

    幼时的严格教养还是在皇后的喜好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有些事她本能抵触,但又不可避免成为了习惯,常常朝云暮雨,阴晴骤改,一丝矛盾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比如在建章宫时,她常常素面朝天,云髻淡挽,穿的裙裳像云、像花,蕙带兰香,轻体玉质,若天上人。

    但偶尔有人来拜见的时候,她还是会郑重其事地梳妆,戴上沉重的华盛、钗环,偶施浓妆,灿若云霞。

    后一种情形并不多,因为夫人们都远在未央宫,倘若不是逢年节,都不需要来晨参暮省。

    齐曦偶然怀念她浓妆时,便会念叨:“母后什么时候能每日都装扮呀?等着人依次个个进来拜你。”

    皇后笑着戏言了一句:“或者要到当太后的时候了。”

    但她说完,立刻垂下了眼睫,面上像有一阵阴云掠过。

    那时也没有旁人在场,最近的宫人都在屏风远处。

    因此母后说的话,只有她听见了。

    “可我不想当太后。”

    但是父皇膝下只有太子和会稽王两个兄长,不管将来谁做了皇帝,她都会是毋庸置疑的太后。

    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比天子还高,怎会有人不想当呢?

    齐曦眼睛里盛装着安静的疑问,眨了眨眼。

    皇后不作解释,只又喃喃着,笑着重复了一遍:“阿母当真不想当太后。”

    这是她听到的母后说的最任性的一句话。

    很多很多年以后,齐曦才从别人的口里知道“太后”这两个字对她意味着什么——是三言两语轻易决定了她命运的端懿皇太后,是始终与她为敌的明恭皇太后,也是曾欺她父皇驾崩、将她像傀儡一样推上龙椅的“伪朝太后”。

    她的一生在这三个时光里,过得都不算好。

    齐曦也隐隐猜测到,母后那句话还有一层意思是,她不想再体验一次没有父皇的日子。

    或许连母后自己都没有察觉,她除了需要见外人,还有一种时刻会好好装扮的。

    那时,若逢自己在,还会问自己“衣裙颜色可妥当?簪子合不合适?”,纵已千娇百媚,还要对镜理红妆。

    神情之郑重,还以为她是有何要事,怎知等她梳洗移驾后,从兰台殿望出去,就望见了父皇。

    要么是御辇候着,要么是给她也备好了马,亲手执缰辔,有时还替她拿披风或是箭壶。

    这些宫人做就可以的事,他做起来神色自如,没半点异常。

    有一回,她还看见父皇执了她的手,将她抱上马背,二人共乘一匹马。父皇肩膀一遮便看不见她了,马蹄奔起飞尘,将宫台远远抛诸身后,当然也包括自己。

    后来,齐曦在书里读到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年纪还小时,齐曦不太能理解父皇和母后之间的关系。

    齐曦也有先生,也涉经学,与太子一般读书习字,读史明理。

    纵观经籍里,有明德贤后,也有宠姬嬖妾,但勿论是哪一种关系,都极难往父皇和母后身上套,她始终觉得他们是不一样的。

    也始终觉得本朝不是母后受宠,倒是父皇索着母后的宠爱更多些。

    她的父皇据说年少就锋芒毕露,人近中年后更是天威深重,不管是宗室、臣属还是外邦,只能笼罩在他雷霆骤雨般莫测恩威之下,任其欺压。

    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单独在母后面前,简直与兰台殿养的那只狸奴一样……

    她有一次起的太早,过来晨参暮省时父皇还没有离去,因为母亲废除了寝殿必须有宫人在内彻夜看守的旧例,守夜的人都在殿外,她等得无聊,赖仰着自己身份和这个时辰宫人不敢大声喧叫阻拦,悄悄溜了进去。

    寝殿里三足云纹香鼎淡烟冷烬,金色纱质轻绡帷帐一直垂落到地,她好像已离开建章宫,迈入另一个新奇的、曼妙深邃的世界。

    纱帐里人影绰约,是母亲坐起的身影,影子勾勒瘦削的肩,乌藻般的发。没有风,但帘幕在翻动,金纱像洒满朝晖的湖面。

    人声低语,呢喃若从云间来。

    “再一会儿……”

    是父皇的声音,低哑,懒懒的央求她。

    “仿佛听见维清来了……你为人父,尚不及你女儿勤勉,像什么话。”

    ……齐曦窥见这一幕已是心里惊动大觉不妥,闻此言更觉会被父皇记仇,正欲悄悄离去,便又听得他嗤笑一声:“她算什么勤勉,不过是起来胡闹。”

    齐曦挑了挑眉,不再挪足。本欲就站在这里,等父皇起来吓他一吓,问个明白他想自褒就算了,为何还要顺带贬她一贬?叫他知道隔墙有耳,莫要再在人后说人是非。

    但只站了一会儿,她便像毛上惹起了火的小猫,腾的一下跳起来,匆忙转过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她身后的帷幔上,皇后肩头被一只臂膀按低,长长青丝委落、弯曲,最后堆在肩畔,蜿蜒着,成为指尖挑弄揉搓的墨丝。影垂下逐渐交叠,鼻尖与他鼻峰错过,吻上去。幢影本当密密叠着,只她太纤瘦,只需轻轻绷着身体,纤纤楚腰便弯起一弧,让她的仙姿佚态一点点堕入尘泥,似一朵含着雨水俯就向人间的乌云。

    鸾被向上掀了一下,一声轻吟如烟。

    稍微了解一点父皇的任性纵情以后,齐曦再也不敢轻易闯母后的寝殿。

    时日越长,齐曦越发现,她父皇实际上是非常任性的一个人,只是当着自己和太子兄长不得不充作端正严父的模样,就像他御宇登极习惯了作天下人的君父,但母后就像是一个缺口,能将他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本性掀出来。

    齐曦靠得近,故能见他喜,见他忧,见他怒,见他也是凡夫俗子,患得患失。

    他们虽然有时也会争吵,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一个在建章宫,一个在未央宫,两地分居彼此不见。

    而父皇惨就惨在,旁人这个时候起码还能借酒浇愁,但他不能喝酒,只能清醒熬日子,熬不过几天就低头了。

    他实在舍不得的。

    齐曦甚至有些好奇,他日刀笔吏书今朝,会如何写就这对帝王夫妇。

    但等她学的史经越来越多后,偶然一日,一念贯穿脑海,令她悚然惊骇——并不会有什么特别!

    她的父皇和母后是幼时奉端懿皇太后之命订的婚,此等平庸相识,实在泯然众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登基三年以后便成婚了,其中有点波折,但那也是朝事而非家事。

    父皇既没有为她烽火戏诸侯;

    她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实在是太平常的一对天家夫妇。

    唯一特殊的是父皇三个子女都是母后所出,但前朝如此这般也不见怪,有些皇帝虽内宠盈掖挺,但或是天命作弄,或是子女夭逝,或是在位太短,以至于无嗣承业,过从宗室旁支,这样的事太多了。

    她都能想到史官会怎么写母亲。

    倘或父皇不昏头,保持这个势头下去一定会进入宗庙,到时作为他的皇后,无非是“明贤淑静,委身紫掖,纯质昭华,辅成帝业”之类的美言。

    这般再想,又有多少风雨飘摇的前朝故事隐藏在只字片语中。

    多么可惜,热腾腾许多人,冷冰冰一卷《春秋》。

    更可惜者,能进入如椽鸿笔的竟是凤毛麟角,一两百字已是难得,大多数人生死悲欢都是浮尘,笔尖一拭,甚么也无从探寻。

    那时她岁,正是半大不小、倒懂不懂的年纪。

    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拉住父皇,忧心忡忡地对他说:“父皇,怎么办才好?除了我恐怕不会有旁人知道,你多迷恋一个女子了。”

    “……”

    父皇神情怪异看着她:“皑皑,你最近到底在读什么书?”

    齐曦说:“在学章句,读《春秋》。”

    父皇点了点头:“叫你先生今日来找我一趟吧。”

    维清长公主的成长,总是伴随着乳母、侍从、先生的汗水和泪水。

    但“艰难万险”,她还是长成了,逐渐亭亭玉立,成为长安城最艳丽的那朵鲜花。

    继承了母亲的明光和父亲的英气,杂错出烈阳一样耀眼夺目、开阔明朗的性子。

    齐曦九岁时,某一日去给练剑的太子兄长送蜜浆,见到武场上一个有些奇怪的将军。

    他魁梧得像一座山,面上有北地风沙的痕迹,刀斫斧刻的脸,两鬓微斑。

    与太子的其他师傅不一样,这位将军身上浮腾着杀气,这是真正征战沙场百战而归的大将身上才有的气息,即便他悠闲抱臂,容色平静,戈锋剑芒还是从他举手投足之间洒落出来。

    只是静幽幽立在那里,无端便令人不敢靠近。

    连被骄纵惯了,在建章宫横行无忌的小公主见他都感到害怕。

    悄悄打听,才知道这原来就是杀的胡虏不敢南下饮马的大将军李弈,也兼任太子的骑射师傅。

    十五岁的太子兄长虽然已经有半棵杨树这般高,不至于落他手里像老鹰带着小鸡,但齐曦还是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她悄悄躲在一旁看,惊异地发现这大将军并不像看着这般吓人。

    相反,他比自己见过的东宫武侍都要温柔。

    哪里动作不到位,要么轻声提醒,要么一遍一遍再示范。

    烈日底下,他也不见任何不耐之色,神色始终温和,声音平缓动听。

    粗看像一尊铜浇铁铸的铁人,细看又是极其软和的。

    齐曦躲在凉处,见两人逐渐被烈日晒得面颊泛红。

    在他们休息时,她在宫娥的帮助下盛了一盏蜜浆,先端给了太子。

    齐昱笑着对她说:“多谢皑皑,我们皑皑长大了。”

    大将军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视线交错的匆忙一瞬,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极复杂的神情,有些惊愕,有些好奇,浓浓的探究意味。

    齐昱恍然大悟,向他介绍:“她是我妹妹,维清长公主。”

    大将军目中含着柔和笑意,起手对着她行了一礼。

    “拜见小殿下。”

    他又说:“臣给殿下送过生辰礼物的,殿下还记得那匹玉狮子吗?”

    那是多年来燕山产出的最好的马匹,有一匹殊色,如昆仑白玉,鬃密如狮,因以得名“玉狮子”,前年维清长公主生辰时送给了她。

    听见此话,小公主眼睛骤然亮起来。

    “原来玉狮子是你送的呀!”

    大将军笑了起来。

    齐曦亲手端了一盏蜜浆,走到他跟前,双手捧着掂高了足,仰着一张玉雪堆成的脸,稚声稚气说:“大将军劳苦功高,皑皑要敬你一杯。”

    她身高还不及大将军的腰,他怔怔的低下头,对着稚嫩脸庞,清澈目光,一刹之间百感交集。

    他手指碰到冰凉铜盏,霜华落到指尖上。

    大将军俯就山一样魁伟的身躯,蹲下身来,也用粗糙双手捧接过那盏冰凉蜜浆,一碗清甜蜜浆,饮出了豪气干云的气概。

    宽大手掌覆到她额发之顶,轻轻抚了一下。

    “多谢小殿下。”

    齐曦心满意足,捧着空盏粲然一笑。

    齐曦十五岁时,宫里开始渐渐传出为她议亲的声音。

    作为当朝唯一嫡公主,又是天子掌上明珠,且生得貌美倾城,一时竟无人想象谁能娶到她。

    她不用再联姻,她的父皇实权在握,武威安世,只要有他在一天,各种势力都被压得没有喘息之机,不需要公主去笼络。

    而本朝武德充沛,胡人远避,疆域大开,万邦臣服,她也不用像前几朝有些公主一样为了边境的安宁远嫁塞外,住进牛羊堆里,作游牧之族单于的阏氏。

    关于择婿,母亲对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许强取豪夺”。

    “你只需择一个心仪的郎君。”她说:“自然,必须得旁人也心仪你,不可强取豪夺。”

    “心仪”这两个字,知易行难。

    不能强取豪夺,也要让心仪的人心仪自己,那就更难了。

    齐曦曾找携妻子回长安小住一些时日的二哥齐晏请教过。与太子兄长奉旨成婚不同,会稽王娶了一个出身微末的寒族之女,将她捧上王后的宝座。

    她想他应该是心仪江漪的。

    长夏蒸热,上林苑浓阴蔽日,两匹马一前一后,徐徐前行。

    “……就因为她掀了你的面具,你便心仪了她?”

    “也不是,只是她认真听了我的琴,我便也想认真看一看她,后来志趣相投,才结为连理。”

    齐曦听得似懂非懂。

    “我可能扬鞭在市,指到谁便是谁?”

    “劝你最好莫要如此。”齐晏笑道:“若让母后听了你这句话,恐怕会打断你的腿。”

    “为何?我这与掀人面具有何不同?”

    齐晏笑而不答。

    所有人大抵都以为,齐曦选的夫婿会远在天边,但没想到,居然近在眼前。

    她在十七岁这年,看中了忠烈侯萧用之的遗孤萧韶。

    他父萧用之从前是燕国人,老燕王齐振的部下,在燕国除国后萧用之作为都尉并入北凉大军,后来在燕山之策中诈降诱敌,身死贼首,悬首长城烽燧,得封忠烈侯。

    他全家几乎被杀光,只幼子萧韶得免,袭其侯爵。

    天子怜其孤弱,接到宫中抚养,让他做了太子伴读,也在东宫任职。

    萧韶年长齐曦八岁,与太子一起,看着她从调皮捣蛋的小公主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

    连太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相中了他,知道此事后,大受打击。

    难怪她来看自己骑射的时候越来越多,视线总往自己身边瞄。

    难怪她越来越喜欢装扮自己。

    难怪她时不时逞能,要把自己的玉狮子骑过来,还要与自己赛马——分明是和他身边的萧韶赛马!

    那场赛马萧韶还赢了她!他那时还惊讶好强得父皇下棋赢了她都要嚷嚷半日的妹妹居然不生气,她非但不生气,还夸萧韶骑术好!还赏他吃糕点!

    现在想想,她赏给萧韶那些形状奇特、难以入口的糕点,该不会不是故意捉弄他,而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吧?

    他都没吃过妹妹亲手做的糕点。

    早知道就吃一个了,他那时还笑话萧韶来着。

    现在想想,该笑话的竟是他自己。

    ……

    太子越想越牙痒痒,单独召见了萧韶。看见他来,一拳便狠狠揍了上脸去。

    萧韶不闪不避,挨了一下。

    太子一手攥着他衣襟,冷冷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萧韶如实回答:“不知殿下何时有的心意,但臣慕殿下已有数载。”

    “数载是几载?”太子牙间咯咯直响,只想,若他胆敢说出比三更大的数,就立即拔出剑来杀了他。

    萧韶的回答,堪堪踩着他的最大忍耐之限。

    “三载。”

    “……”

    他目光坚定,不像作伪。

    两人之间僵持良久,最终是萧韶说:“请殿下恕我的罪,乞你心中明月,掌上宝珠,我会一生一世爱护她。”

    太子容色松动,色厉内荏,狠狠一掼他衣襟。

    “你自己向我父皇乞去吧。”

    愤愤然拂袖而去,走到半途,又折返,恶狠狠地对他说。

    “方才你说的话,若做不到,孤一定宰了你。”

    萧韶获得皇帝的认同就更难了。

    即便他从小就在宫里行走,在皇帝眼里看着长大。家底清白,忠烈之后,名声极佳,立身清正,文韬武略,是给太子东宫储备的武官,是预备着以后接李弈大将军录尚书事这个班的人选之一。

    但还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还是在齐曦自己三番五次下嫁的坚持下,皇帝找萧韶谈了几回话,单独带去出巡一次回来,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齐曦的婚礼,是长安一件难逢的盛事。

    是时金华映日,百戏腾骧,宫人持花成薮,车架骈行,华盖浮云。

    钟磬并作,九宾彻乐,宫廷伎乐惊憾世人,百戏花车绕城,激水为比目鱼,水化雾起,又有凤皇振翅而起,腾云驾雾,清啼直上云霄。

    更不提十里红妆,万户之封。

    连皇后都觉得这样的阵仗实在骇人。

    这时的未央宫灯火明亮,燔炙满案,明烛要连连烧三日,晔如春华。

    这是嫁女儿的习俗“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

    皇后也不如何思相离,忠烈侯府就在未央宫南永康里,齐曦随时都能进宫。只是少她顾盼在旁,一时觉得少些什么。

    皇帝从宴上回来得早,柔声对她说:“望着灯烛做什么,同我出去走走。”

    太史令择的吉日,这日刚好是十五,一轮圆月在天。

    清辉与红烛交相辉映,腾骧百戏欢声直欲传上龙首山。

    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将五指合入指缝之中,作交扣之状。

    她对他说:“维清的婚事办得太奢靡了。”

    “这算什么,加封还没赐下去,夫家还要再抬一抬。”在这件事上,皇帝格外一意孤行。

    她又气又笑,捏紧了他一只手指:“你是半点也不听劝。”

    皇帝忽然停下脚步,怔怔的看着她。

    他面上的神色温柔,目光比月色还要轻,落到她鼻尖,拭过她的面颊,唇颌。

    这么多年,他看着她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炽热里带着迷惑和清澈。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世事虽有失有得,如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但我要她就是今夜的满月,没有遗憾。”

    “因为皑皑在我心里,也是还没有长大的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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