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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溪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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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曦, 羲和驭日,晨光为出。

    齐曦的名字一眼看不出是个公主,读来比她的太子哥哥还要明丽些。

    她出生在冰雪覆盖的隆冬之季, 那一年渭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出生那天天气晴朗, 皓日高悬,暮时红彤彤的霞光染透了皑皑白雪, 渲出冰雕红霞的奇异景色。

    她因此得名,曦。

    封号维清长公主。

    还有个小名,叫皑皑。

    齐曦懂事起就很喜欢被叫小名。

    在她记忆里,母后喜欢管她叫封号“维清”。

    父皇叫小名叫的多。

    所有人都怕父皇, 两个哥哥都怕他, 但是齐曦不怕。

    因为叫“皑皑”的时候,莫管他之前是什么表情, 都会因为这两个连读的温和的字眼露出一丝和煦的微笑来。

    她出生得晚,比太子哥哥足足小了八岁。

    据年老的宫女说,母后生出二皇兄的时候身体损伤, 太医判定不会再有儿女。

    所以她的出生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但她来了, 像一只凶猛的小兽类,生机勃勃的长大, 蛮横夺走了大半父皇对儿女本来就不多的注意力。

    她得到太多的破例:

    年幼时身份最尊贵的公主。

    本朝第一个不是以封地作为封号的公主。

    ……

    十一岁的太子哥哥曾经对她忿忿的说:“幸好你是个女子,否则孤定饶不了你。”

    那时她才三岁,咿呀学语,星眸雪肤, 胖乎乎的手软得像雪。

    以为齐昱在说什么好话,咯咯对着他笑。

    笑的他没有脾气了。

    再后来她不懂事,不小心把这句话鹦鹉学舌给了父皇, 为太子惹来结结实实的一顿板子,据说她那文质彬彬从来不亲手做粗活的父皇都亲自执杖教训了。太子足足蔫了好久,那是后话了。

    太子哥哥齐昱是个甚都写在脸上的人,又自小被众星拱月的捧大,活像一头骄傲的小狮子。

    因为小时候“结了仇”,所以齐曦渐渐长了,太子也不怎么搭理她。

    但她经常会收到一些不知道谁送来的无用物什——

    三四岁时是用过的弹丸、都有了一层包浆的小弓箭、结对成阵的木人兵、活着的小白兔。

    五六岁时她头发渐渐的长长了,雪团子一样的圆润脸蛋褪去白脂,有了小女子的样子。收到的就变成了麋鹿的宝石项链、小小的缠枝镯子、还要很小刚刚好可以簪住她头发的挂着铃铛的白玉簪子……

    纹样之花哨稚拙,五岁的小公主都不喜欢。

    隐藏手段之拙劣,连五岁小公主的乳母都能顺藤摸瓜查出来是谁送的。

    五岁的齐曦对着这些东西发愁,收下又不喜欢佩戴,退回去又怕扫了太子的面子。

    有一日,她鼓起勇气拉住齐昱的衣角。

    齐昱还是别过头去不肯看她。

    绒绒鬓发之侧埋着微红的耳根。

    “兄长,汝之蜜糖,我之□□。”齐曦才上了一年的学,正是兴味浓的时候,也不管情景如何,学了些词句就用。

    “我不要麋鹿和铃铛的簪子华胜。”

    齐曦小声暗示他:“父皇送母后‘满池娇’那一套就很好看。”

    不知是被暴露暗暗送东西更加羞耻、还是竟用上“汝之蜜糖我之□□”来形容他送来的东西还不合心意更加难堪,太子僵了好久,甩掉了她的手,一言不发的走了。

    齐曦本想与他修好,倒像是弄巧成拙。

    她去找母亲。

    她极喜欢母亲,觉得这是女子最好的样子,一言一行都喜欢模仿她。

    母亲娴静幽雅,甚少言辞。她身段袅娜,带着些楚女的神秘之感,头发垂落时像湘江云水。

    兰台殿里灯华晏晏,她抬起头看见母亲堆作山一样的青丝中埋着发簪,黄金在灯光下散发清冷的光,正是父皇送的那支满池娇。

    金莲华鸟,一池春水,比麋鹿和小铃铛不知要好看多少。

    母后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她说,太子是心肠非常非常好的人,又好又软。

    不光是他,二皇兄也很好,她的两个兄长都是好孩子。

    齐曦不知道这并非母亲为了他们兄妹和谐编造的谎言。

    连大将军都有忧虑:“我朝驭下,莫不以霸道和王道杂之。慈不掌兵,善不治国,太子优柔,恐招疑。”

    不光大将军疑惑。

    怎么看,二皇子会稽王齐晏都更是那块料——几乎和今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才思敏捷,光华内敛,玉质天成。太傅都夸赞过他“会稽王仁德,性至孝。”

    所以才会有人“疑”。

    太子资质不差,但会稽王实在太出色了。

    命运捉弄,偏偏就这么两个性情大异的一双嫡子。

    皇后对大将军说:“小政在谋,大政在德,小政善掠,大政善施。以礼以法以情,太子都名正言顺,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为了打消旁人的疑虑,她四年前,把才七岁的会稽王带去会稽就藩。

    齐曦即便此时只有五岁,也听得出母亲在安慰她时有些心事。

    她在隔日爬上了父皇的膝头——这里是建章宫烛南殿侧殿,皇帝的起居之地。

    华美凉硬的长榻几案上摆着穿了五色绣衣、挽着发髻的蒲人;通体玉雕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堆被玩得缺胳膊少腿的骑马木俑;书桌上摆着歪歪扭扭写了半幅的字;地上还歪斜着一架插着兽尾的鸠车……尽是齐曦的玩具。

    每摆一个过来父皇都会不太愿意,但慢慢的尽也被她七七八八塞了一殿。

    这里早就被她玩乐惯了,满殿阿公都不敢管,眼睁睁看着她从旁侧钻入了宽大的书桌底下,再抓住皇帝的衣袂爬上了膝头。

    “皑皑。”

    书房里也不是没有别人了,还坐着一个眉骨高耸的胡人。

    父皇轻声呵斥她。

    齐曦看见他喉结在动,嘴角还挂着丝笑,自觉是被纵容着的。遂伸出藕节一样的臂挽了他的颈,侧过半边脸去觑那胡儿。

    这胡人是外邦质子,对维清长公主的名声有所耳闻。

    逢当朝国力大盛,周遭小族皆望风归附,势力远振西陲,鞭挞广漠。

    中原盛朝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中年才得的一女,生的粉雕玉琢,如珍似宝不足以譬喻其尊矜。

    小小人儿这一眼睨来,就是恼他占着父皇,要他让路。

    “小女顽劣,让你见笑了。”

    皇帝大似头疼,却没有让她下来的意思。

    “臣也有妹妹,却没有公主殿下这么机灵可爱。”

    胡质识趣的起身告退了,弯腰行礼。

    还取出一串缀满了青、红、黄色宝石和珍珠花的项链赠给小公主。

    “这是怎么了?”

    人一走,皇帝就沉下脸来,低头严厉的注视着这次骄蛮得过分的小女儿。

    “我昨日和母后夜里谈心……”

    “你又去扰你母后,不是给你立了戌时过后不许去扰她的规矩吗?”

    齐曦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算,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嘴先一步瘪了,可怜巴巴的抬着头:“贱妾茕茕守空房……”

    “不要胡乱用诗,现在是哪个先生在教你?”

    “是女儿昏聩,父皇莫要怪罪先生……”

    “昏聩”二字一出,皇帝的面色更是又添一层铁青。

    意识到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齐曦在他开骂之前索性单刀直入:“母后想二哥了,我也想二哥。昨晚还梦见二哥说,‘江之水,白石皓皓,如渭与洛’,二哥肯定也想家了,他什么时候才回家啊?”

    听她稚嫩的声音念出“江之水,白石皓皓”这样的诗词,皇帝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手轻轻在女儿头顶上抚了一把,把她轻巧放到地上,嘱咐乳母将她抱回去。

    分封出去就藩的藩王就是远在天边的臣下,再是王子皇孙都不金贵,是不该随意回京的。

    有事召回,也要很快回去。

    而且会稽王现在才是十几岁的孩子,长安发出命令是轻易而举的事,但他却需要跋涉千里,舟车劳顿。

    千里之途,身体不强壮的话,生病甚至殒命都是常见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皇后亲自送会稽王去就藩以后,再没有再宣召过。

    那日过后,一封手书从建章宫出,跨过山河,横远千里,至江水下游、湖泊罗置的会稽。

    另一封手书又同样的路径送了回去,这封信与前一封笔迹相似,笔锋稚嫩,但已有银钩铁画的风骨。

    心照不宣。

    再然后,一匹天马载在舟中,从长安送出,沿河而下,又入洛水,再入江水。

    一月、两月、三月。

    楚地夏日灼灼的太阳,将那日日驰马的从长安来的小公子的皮催的黝黑。

    江水上浩浩荡荡的风,催少年鬓发蓬一样飞长。

    八月节在白露之后。

    民间门有这日着新衣之俗,需阖家上下一同打扫门厅,再按照祠簿祭祀一年所奉尊神。

    建章宫处处装饰有蓍草,宫娥太监将门廊地砖都擦拭得像一泓一泓可以鉴人的水。

    齐曦都像模像样的拿着一柄小小的麈尾拂兰台殿枝丫横斜的珊瑚,被乳母抱走才作罢。

    她双脚才落了地,就看见参加完朝中大祭的父皇归来,兴冲冲的奔上去,看见了在他身后跟着的太子……和比太子高了一个头的黝黑健壮的少年。

    脆生生问:“你是谁啊?”

    “……”

    当日,齐曦看见母后搂着那个黝黑少年,眼中含泪。

    她声音发着颤,手指在少年身后衣上抓得紧,似有万语千言要诉,终归只说出了两个字。

    “我儿……”

    晚宴时,她看见桌下父皇的手紧紧握在母后手上。

    晚宴后,她躲过乳母、诸太监的围追堵截,悄悄藏在巨大的柱子后,绕到兰台殿的画屏处,听出些喁喁低声。

    “这个八月节的礼物,阿姊喜不喜欢?”

    阿姊?齐曦细细琢磨这个称呼,未曾书上闻过,歪头不解。

    她也曾想作姐姐,但是却没有弟弟妹妹了。

    母后平时不爱说话,对着父皇倒毫不客气三言两句的。

    “是我生的儿子,怎么就成了陛下送的礼物?”

    齐曦暗暗称是,是这个道理,这不是借花献佛么。

    又听父皇邀功:“我和晏儿通了半年书信,督促他骑马射箭,强健体魄。我还把天马送了过去,老的那匹老死了,这一匹是孤品了。”

    齐曦默默的想,若我有父皇一半会邀功,也不至于今时今日还戌时过后都不许来兰台殿了。

    齐曦听到紧要处,成功的触到了屏风后的几案,滚下来一个瓶子。

    她蹲下去捡,抬起头就看到了被惊动了驾临她身前,一脸黑云密布的父皇。

    被拎出兰台殿以后,父皇给她下的禁令又提前了——酉时之后不得进兰台殿。

    父皇下令的时候他就随便坐在台阶下,但他表情分明说着“君无戏言”。

    齐曦怎的哭着撒娇滚地都没用,反把头顶珠子蹭落了一地。

    父亲的脸还是铁盾一样刀枪不入,甚至嘴角噙笑看她笑话。

    齐曦舍不得珠子,只得委委屈屈爬起来自己又捡。

    “皑皑。朕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于你。”

    齐曦方才的哭嚎都是干打雷不大下雨,连眼睛都没红,板着张小脸捡珠子。

    稚嫩的声音,偏说些老成的辞令:“陛下但说无妨。”

    皇帝失笑,帮她捡了滚到足边的一粒,摊开手。

    “皑皑,你不足两岁时,你二皇兄就去会稽了。”

    珠子在他宽大手掌里,散发着幽幽的莹光。

    “你连他甚么样子都记不住,你怎么梦到他的呢?”

    齐曦去拿珠子的手滞在了半空,圆圆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小心翼翼窥探她父皇的神色,手猛地去抓了珠子,然后灵巧的在地上一滚开三尺远,拔腿就跑。

    她父皇咬牙切齿的笑声响在身后。

    “好啊,朕居然被你这么个诗都背不好的小玩意儿骗了。”

    齐曦跑开好远,半个身体都藏在门后,才探出身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

    八月节那一日,也是齐曦第一次知道二哥齐晏长什么模样的时候。

    齐晏给她带了很多礼物,都是从楚地搜罗来的小玩意。还有大幅美丽的华锦,给她做衣裳。

    “皑皑最喜欢二皇兄了。”她专程去道谢。

    齐晏说:“我这些都是借的旁人之物,不比太子殿下去年专程要了一块玉,亲自找人做了纹样,改了又改,雕成了许多小铃铛,妹妹可有戴上?”

    霎时,齐曦只觉得整张面皮红透。

    那晚她戴上那支坠了许多铃铛浮夸无比的白玉簪子。

    六岁的小女孩头发不长不厚,堪堪簪上,夜风一吹就轻轻的响,她在辇上都用手抓着不好意思叫人听见。

    齐昱看见她,藏了一支比皇后那支少了些花样的满池娇的簪子在袖子里。

    一向看不惯的兄长,要和他修好,齐曦出声磕磕巴巴。

    “太、太子殿下……”

    “你不必这么称呼孤。”

    “兄长。”齐曦转过头给他看了看头顶上挂着的簪子,又认真对他说:“……是我之蜜糖,我很喜欢。”

    玉阶生白露。

    黑夜里巨大的宫阙楼阁像一个又一个魁梧巨大、会吞噬人的鬼怪。月光如雪,将千万顶屋檐都镀上了霜华。

    这一片苍莽、波澜未定的海里,有小小几级玉阶,挂的温暖宫灯罩着这一隅,像是一叶扁舟。

    维清长公主靠在太子肩头睡着了。

    太子解开他的大氅给他妹妹围上,又把一支满池娇簪在了她的头上。

    月华流照,金莲华鸟,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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