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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燕歌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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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琊潮声紧。

    汹涌雪浪漱壁击石, 打在礁石上轰如雷鸣。

    有一日,淮安王至琅琊王宫,齐凌陪他宴至三更, 老爷子兴致高昂,击箸长歌, 字字句句皆不忘提他先朝的功劳,隐隐埋怨其养女殷嫱未能问鼎皇后之位。

    初时尚好, 他自托晚辈,着意加言安抚。

    但酒过三巡,淮安王喝醉了,昏话频出, 大拂天子颜面。后来干脆头撞桌案上, “咚”的一声之后,伏案昏睡过去。

    不管是他先前口出狂言, 引在座众人惊讶,还是蓦地撞倒,使群宾面面相觑, 上座的齐凌面色都没有甚么变化, 只是撩起眼皮望一眼,便使人扶他下去休息。

    他尽遣宾客, 兀自斟酒,宫娥案畔跪侍,将酒从金罍里倾出,浆水注进玉爵, 一盏不盈掌,仰一下脖杯里酒水即尽。

    远处海潮声翻涌,殿里歌舞不兴, 丝竹寥落,只有他手中的酒盏落到木案之上的声音。

    忽然,他拿不动酒盏了。

    因大案对侧有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杯沿。

    他抬眼望见了朱晏亭含着关切的眼眸,她跪坐对侧,挥手摒去宫人,不止按了他的杯,还将金罍阖上。

    她行这些事时不疾不徐,直起身、侧过脸,袖口翻展忽敛,灯烛照着青丝,已是睡前的装扮,没有丝毫装饰,只松松地挽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像一道墨色青青的流水,惹人去戏,他却有些迟疑。

    小心翼翼,伸出一指轻轻一拨,水流散开,像是水满溢出来,丝丝缕缕漫进衣上温柔的褶。

    她缓缓向后坐直,身影和发丝都从指尖退走。

    他得以再去握盏,手方触及杯身,杯沿上又停了一指。

    “陛下醉了,不宜再饮。”

    “朕没醉。”

    “醉了才会说没醉。”

    “当真没醉。”

    他言辞淡淡,从善如流,未去碰触酒杯,抬起头打量她:“你此时还未入睡,不怕明日漏了破绽?”

    正是提及她这些日子缜密小心,唯恐丝毫行差踏错,每日不到卯时便起,候着太后的通传。勿论每日多早去她停驻的宫殿,她总是已经装束妥当,仿佛从来也不会睡觉、不会疲惫。

    她说:“这是臣女应当做的。”

    “‘这’是什么,朝惕夕乾,侍奉太后滴水不漏?”

    未等她回答,又问:“还是作新妇,醉扶夫婿归?”

    她抬起头,启口未能答。

    而他直直望过去,似乎调笑,但眼神逼视,未给她不答之机。

    她再度道:“陛下醉了。”

    他哑然失笑,就势正襟整衣。

    “是,朕醉了,扶我回去。”

    她犹豫片刻,当真探身来,托起他的一只手臂。似乎知道醉中之人身体沉重,手指撑在桌沿上。

    他也自在任其施为,只觉她瘦弱单薄,像一根细细蒲草,稍加点力便会折断似的。撑案便起,袖口向桌上一扫,不慎将酒盏拂倒,琥珀色的酒液流出来,伴随一股甜腻香味。

    朱晏亭动作僵住了,蓦地向桌面望去。

    宫人早识趣退开,桌上浆水泛滥横肆,甜味越来越浓。

    她视线在案上凝滞,又望向他。

    “桃浆?”

    他也垂目扫掠,点了点头:“是”。

    放她肩头的手臂却没有拿下来的意思。

    她深深吸气,僵着身躯一动不动。

    就这么沉默相对须臾,她伸两手托举他臂,让出身来,退后了两三步,站到案台后去。

    失了支撑,他倒也站得直,笑了起来。

    她恼羞成怒,拂袖便走。

    “朱晏亭。”他在后唤,声音低沉佯怒。

    待她僵直身躯回过头来,又笑意如初,微微歪过头,耐心相询的低姿态:“不是要扶我回去吗?”

    她亦笑了,只是笑得勉强,凤眸微眯,眉梢挑着——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骄纵痕迹,从她恭让温良贤淑的表象里走露出来。

    从这些痕迹里,流露出她其实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她回身款款走近,从袖里取出一方巾帕,将酒盏重新扶起,擦拭案上的甜水。打开酒壶闻了闻,面上写着“果然如此”,倾壶也斟了一盏。

    她将那杯“酒”举起来,想他一敬。

    “不能扶陛下回宫,妾自罚此杯。”

    袖挡着,仰头一饮而尽。

    只见袖口如云展云舒,罢如清风收去,酒盏里已甜腻浆水已涓滴不存,她向他展杯底。

    而后深深作礼告退,这次他没有出声再叫住。

    看着她的背影穿过灯火阑珊的大殿,迈过朱槛绣地,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夜色里。

    而他一夜愤郁心境,也因这小小插曲,竟然得以开解。

    殿外浪潮声音更大了。

    再忆初相识时,争锋相对,猜忌时多,畅意时少,欢情稀薄。

    但有与无,毕竟是两回事。

    只要有一点甜在心头,便会牵着人苦苦相索,剥寻探究,勿论需历经多少酸涩苦楚。

    初时想去探究,占有,征服。如执剑征伐,剑向不毛之地,令其称王臣服,献出最深处的柔软。

    这一场战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或是长|枪直捣,或是迂回慢进,或是绥靖四方,或是扼咽直索。

    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光是见到她,已足已掀起心中阵阵狂澜。

    一生中最向往的战利品。

    最深密林里最敏捷的野兽。

    风华绝代,一笑融化千山万壑冰雪、一滴泪水令人心疼的。

    他的皇后。

    他曾想过把一切都给她——压在她纤纤身姿上的金玉锦绣,让目所见处所有人都向她叩拜,给她最高贵的位置,给她能保她终身荣华安宁的嗣君。

    到最后,却发现原来被“帝王之尊”这个天下最大的枷锁束缚着,原来什么也给不了她。

    只能眼睁睁望着她决然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两个方向。

    走到穷途时,也曾望着襁褓中与她极似的孩儿,近乎绝望地想。

    我与你,也不过是活在这世间的两个人而已。

    怎么会相隔千山,怎么会举步难行,怎么会同床异梦。

    最甜蜜的日子,竟然在他濒死昏迷的那几夜。

    那几个晚上,桂宫灯火通明。

    他第一次被疼痛牵醒时,看见了她背对自己坐在床边,双臂紧紧抱着肩,本就瘦弱的身影压得单薄至极,低低啜泣着,说了什么,声音如隔云雾,听不真切。

    她的痛苦震动心神。

    但她还在此,在床畔守着他。

    他私心祈盼着,叫帘幕都垂落下来,把所有人挡在外。

    只有我们两人,好不好?

    有时,他半梦半醒之际,看见她哀哀望着自己,雪白腮上有一滴圆润剔透的泪珠。他想抬手替她拭去,尝试动弹,肩背便传来针刺疼痛,神识未清醒到开口叮嘱她只言片语,又重坠入黑暗之中。

    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见她。只在渺茫瞬乎,感到手里钻进一只柔滑温暖的手;若有若无,闻她身上温热的香气;或是面庞一凉,像溅在颊上的露珠。

    而他连反手握一握她的手也不能。

    他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曾有一日浑然不知昏晓,知觉尽失,连手足僵冷都不能觉,目前唯有无边无际玄黑深默。身似洪荒中渺渺微尘,顾不见来路,也不见归途。

    不知登临三途黄泉中哪一处,忽叫人卡住脖颈一般心胸猛悸,砰砰听得两下,是胸膛在震响。一口冷气灌入喉咙,生叫咳嗽唤醒,却睁不开眼。

    眼皮上光影错落,灯烛泫然。

    一道凌乱足音响起,自远而近。她的足音很好辨认,总是平踏稳落,不疾不徐,难现仓促惶急之态,譬如此刻。

    她惶然走到床前,停顿片刻,衣裙窸窣,缓缓坐下。

    寂静里,忽起汤勺啷叮之声。

    她轻声唤:“陛下。”

    她的呼吸很沉,一二息后,又唤:“夫君。”

    声音沉静,如温玉坠地,每每如此,便是她决意之时。

    往往每一相决,决计恣然任行,一条道走到黑,无人能挡。

    那日私调羽林军跪在他面前时,也是如此态度、一般语调。

    他一慌想应,却喉如塞满烟絮,胸口潮热翻涌,却难吐半字。苦涩的汤药送到唇边,她的手在发抖,呼吸也前所未有的急促。勺里的温热汤药也荡起一重重涟漪,触碰他的嘴唇。

    他忽而想笑,又感遗憾,不能在此刻睁眼,将她难得一见的容色神态记下。

    她唤了声夫君后,就陷入了沉默,持勺的手不住地抖,勺中潮水涌动在唇边。

    也许在这一瞬想了千万个念,也许甚么也没有想,只是听着那声“夫君”,余音杳然,涟涟不绝。

    他不着痕迹、轻轻抬了抬颌,任苦涩冰凉的药汁顺着唇间的缝隙倾入,喉咙翻滚,咽了下去。

    苦水入肺腑,黑幕沉相覆,拖拽他沉入不见底的深渊,或许再无醒转的一日。

    然而意识消失之前,他却只想再调侃她一句。

    “你可真是把君王病榻之前,能做不能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

    也就是我纵着你了。

    她的手一直抖到了他失去意识,所以她应当不知晓,喂药的时候他其实清醒着,只是没有睁开眼。

    她也不知道那药是他自己咽下去的。

    这个秘密他一直藏在心里,没有让她知晓。

    后来,他携三千羽林郎破朱雀门,将生死托付于她一念之间,虽于战场之上披坚执锐;但战场之外,早已丢盔弃甲。

    如此豪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幸而——

    当他骄凌万物,为尊,自以为悬河注火,必捣龙城,只是一次又一次碰撞到高壁深垒,溃不成军。

    而当他失去所有,成为她指尖可以随意处置的虫豸,却在那一刻,窥见了整个春天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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