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燕歌行(上)
永安十二年三月初八, 天刚亮,一骑快马从未央宫中飞奔而出。
时春光明媚,垂柳新着嫩色, 桃杏蓓蕾已绽, 漫道落英缤纷, 马蹄踏处尘土亦香。
快马飞奔的方向时长乐宫皇太子居所。
长乐宫东设有东宫衙署,与朝中一样设辅臣卿仆,此时又名春信宫,代指东方储君。
这日,院落里琳琅满目放置了许多珍宝。大雁、玉璧、玄纁束帛、明珠黄金,有的以锦匣盛装,有的以丝帛相束,礼单是红色锦书,丝带合束,软软的落入太子佩着玉韘的手指里, 它比春日里偶被东风卷落发梢的花瓣还要轻,换来了十六岁太子眼眸里久久的茫然。
宗正卿齐茂还在负手等候:“就等殿下过目, 这些就要送到章华国。”因他是太子的族兄,此时也有身份向少年劝解一句:“就快要成婚了,殿下也收收性子。”
他意有所指, 今早亲自送这些来东宫, 便看见太子和太子太仆李延照都轻服胡靴,仿佛要出城游猎。幸而赶来得及时, 才将他们生生截住。
齐茂见他神情大是有趣, 忍不住莞尔一笑,揶揄道。
“自己的聘礼,自己看。”
此话一落, 受不住调侃的年轻太子面上掠过片刻赧然,挺着背僵着臂,颇端重地低头细看礼单。
太子下聘的礼都有定例,宗正寺在今年年初接到天子密令后暗中准备,虽然仓促,但该有皆有,礼数周全。
只是本该昭令天下的事,却被授意办得极为隐秘,连皇后都不知晓。
齐茂道:“要得急,但已置办周全,殿下放心。”
齐凌忽看向礼品里唯一的活物,金笼里两头被羽灰白、红喙长颈的鸿雁。
他把礼单合拢,交回给齐茂,道:“这雁太小,孤去猎两头,明日叫人给你送去。”
宗正寺本是送来请他过个目,没料到他还当真挑拣,只得应了。
齐凌又注意到一开启漆盒里放置的一对白玉指环,洁若羊脂,水色清透。
问道:“玉上怎么不嵌字?吴王娶妻时都嵌了。”
一语,将齐茂问住了。
吴王齐鸿与他的未婚妻都在长安,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定聘的玉虽是吴王送的,但上头镌的诗是现在的吴王后亲自给的,是五个字“团团如明月”,成为一段佳话。
齐茂想说,殿下的未婚妻远在章华,有何好与兄弟伉俪相比较的?
口里只问:“殿下觉得,刻什么字好?”
年轻的太子被他提醒,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思索片刻,指尖托着小小一环玉圈转了一圈,目光落到环里侧:“镌我名。”
他转过头,对李延照道:“问名,都有此礼吧?就算全了。”
齐茂欲言又止。
李延照到底年长他几岁,方想对他解释“问名”是夫家问未过门的新妇之礼,没有反过来的。
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人急趋而入,看见是他,齐凌面上骤然改色。
匆匆遣走宗正寺的人,那御前守卫凑到近前道:“陛下昨夜突然昏厥,病笃,诏殿下立即入宫侍疾。”
天子宿在紫阳殿。
齐凌隐奉密诏入宫时,御前由卫尉带兵把守,昨夜侍驾的昭仪裴氏还在。见他来,眼眶便湿,面色隐隐泛白。他请裴夫人回宫,裴氏不肯,他便请卫士将她押回严加看守,形如软禁,以免走漏消息。
那妇人挣扎饮泣、渐行渐远之声吵醒了病榻上面色枯败的皇帝。
他面庞被病痛折磨得如一段朽木,睁眼时,眼睛却像一眼最活泛的泉水,滚下泪来。
人将死时,和圈里牛羊将被宰制时,其实是一样的。贵为天子,也难以避免袒露出脆弱和柔软。
“太子……凌儿。”
皇帝唤他的名字,眼睛不住轮着,直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才放下心来。
“这是哪一年?”他急切地问。
齐凌喉咙轻咽,忍着喉间颤意,轻声答:“永安十二年。”
皇帝应了一声,又沉沉睡了过去。他在榻前,握着他枯槁的手,感觉那只手温度一丝丝流走,不禁又握的紧一些。
不多时,皇后也到了,被拦在了殿外。
他听见母后急切询问、悲伤哭泣声,幽幽一廊之隔,紫阳殿青帷垂落,似分隔了两界。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立起身来,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盛装华服、鬓发微斑的母后站在刀戟门外。看见他时,面上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她沉默了良久,只能看见胸口在起伏。
嘱咐:“汤药针砭都要上心,凡能亲力亲为,勿经他人手。”
他应了。
她又道:“若要帮衬,叫你舅舅。”
齐凌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向她行了礼,转身走回内殿。
皇帝已经坠入一个很长的梦中,有时会突然醒过来,每次都要抓住太子的手才能放心睡去,又每每都会问他今年是哪一年。
齐凌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回答。
天子后来听到“永安”两字便会哭起来,泪珠滚滚落下,说:“不是永安,是昭瑞二十三年。”
齐凌记得那一年,那年他刚出生。
皇帝哽咽不成声:“那年,朕尚有父,有母,有兄,有妹,有妻,有子……”
被疾病夺走升起的帝王像一头病狮,望着像残阳一样濒临落幕的路途,威仪不存,涕泗滂沱,呓语连连。
在与他最后相伴的日子里,齐凌知道了孝简皇帝很多不为人知的密辛。
他说皇位本不是他的,他性子寡柔,不得孝昭皇帝的心,会传位给他,是孝昭皇帝看上了自己。
他说有个思念的女子,早已过世,名字也流散在宫闱真假莫辨的轶闻中。
他说每杀一个兄弟,他都会偷偷哭一场。
他说他其实很怕他的母亲,总觉得一事做不好,母亲会废了他。
他说这一生都被人推着走,不知不觉就走到尽头。
他说立皇后的事等一等,过两年,等章华国人离散飘零。
他说以后只能是阿腃姑姑的女儿当皇后,一定要替他守住这一生最后一个诺言。
死亡让威仪万千的天子丢弃冕旒,放下刀剑,龙榻上只剩下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
流莺轻啼,春光流逝,但他的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他身在紫阳殿侍疾,再也分身乏术,没有去猎那两头许诺的雁。
未备周全的聘礼在长安连月阴霾下潦草送走,某个清晨装上渭水,顺流而下,渡过洛水、沅水、湘水,送往章华国。
先帝驾崩一月后,他于未央前殿登基,改元元初。
齐凌奉行先帝之策,继续推恩诸侯,恰逢章华长公主病逝,成了递来的筏子。于是大刀阔斧夺国、去藩、罢兵、置郡,动如雷霆,短短三月章华国不存,惊骇四海。
常山王闻风而反,执金吾李延照领兵平叛,七月,诛常山王。
他在褒赏李延照加官进爵同时,也封了他家族的女子为夫人,以安其心。
那时,他新掌大权,锋芒毕露,蹑虎狼群,忙于平衡周旋,操控近在咫尺的长安与远在天边的藩国。
全然忽视了,自己轻飘飘一道诏书,于他人而言可能是山崩地裂。自然也无暇顾及那些被他摧毁的高柱底下,是否还藏有无所依凭的生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瓦薨裂开,废墟砸下。
八月,郑太后以章华国已除、朱氏女目下身份不配为后为由,提议他迎娶郑氏之女。九月,群臣请立皇后,皆被驳回。
他念着先帝临终一诺,不可背弃,但需等些时日。
这一等,就是三年。
再见到他的未婚妻是元初三年。
他出巡琅琊的途中,转道拜谒高|祖龙兴之地,见到了朱晏亭。
父皇曾与他说,姑姑在楚地筑高台,云栋丹楹,杜若匝阶,将未来的皇后像神女一样养在台上。
她芳名远播,“禀气淑贞,温敏柔顺”,仿佛照着母仪天下的位置雕琢的一尊玉。
但谁能想到,传闻中的神女非端庄坐在高台,而是衣衫褴褛立在草莽之中,以鲜血遍体、玉碎之姿——旁边还有个疑似与她不清不楚的男子。
她缓缓登上他的车辇,除服明志。
衣裳褪下,仍攥着手指,仿佛抓住最后的尊严,即便她已赤|裸身躯,乌发泄落,但那双坚毅又明亮的眼睛,从蓬发里绽出光来。
尽管她再狼狈,传达给齐凌的也是挑衅,而非妥协。
因此年轻君王看着她惹人遐思的曼妙玉体,第一时间腾起的是怒火。
分明是她与人在野外被他撞见,话尚未好好说几句,似乎有冤也不见得诉,反倒是除衣相逼,直接陷他于“心胸狭窄逼凌弱小”的境地。
他倒真想如此这般把她携车里带回去,看车辙滚动以后,她会不会惊慌失措,这双沉静得似乎山崩地裂也照不进影的乌黑眼眸里,会不会流露出惶然无依的神情。
但他喉咙翻滚几遭,最终也只是咽下多余的话。
没有别的选择,但凡他还想要一丝脸面,只能按她想的做。
只是放她走以后,怒意还在肺腑里小火慢烧,温温翻滚,他将视线投向车外的山水。
不知为何,方才分明未曾细看她,此时却觉山水也多了几分风姿。
仿佛山水更清,岚雾妩媚,叫人望着心里隐隐牵疼。
分不清是怒得烧疼,还是另一种奇异的灼疼。
他理解为好奇,为她境遇落为何到这等地步。
后来,曹舒查到章华这些年发生的事,录入书卷,其实不过短短数百字。但字字句句,都令人心目骇然,齐凌初时看罢掩卷,手指放在竹片上,深深呼吸,卷起来重重抛掷在地。
“她与朕尚有婚约,朱恪怎敢如此行径?简直辱我太甚,他眼中尚有君父二字在?”
曹舒忙蹲下去将抛散的竹片卷起来,从地下抬起眼眸看他。嘴唇颤了颤,犹豫些时,还是道:“朱恪罪该万死……但陛下驳了三回立后之请,想必有人妄自揣测上意,非是有意辱君犯上。”
曹舒本意是想平息事态,朱恪行径固然令人不齿,但目无君上的大不敬之罪,对朱门来说太大了。
说出口后,却被自己的话吓得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因这分明将部分罪过归咎了座上的君王。
他急悔失言,一时间六神无主,口齿无措:“奴婢……奴婢非……”
齐凌冷静下来,陷入了沉默。
他让曹舒起来,把摔散的竹片拿回案上,而后低垂眉目,自己拼起来,断简残章不成句,竹片被拨弄得哗啦啦直响,泄愤似的。
“你的意思,他们以为朕负心在先?”
“奴婢不敢……”
“让你说你就说,你都开了头,既要因一句死,何不如说十句。”
曹舒满头冷汗,直悔掺和此事。
嗫喏道:“……负心,倒未必,毕竟无凭无据,陛下就算不纳朱氏女,也不算失信于天下。”
他说皇帝并没有负心,但皇帝听了这话却更不开心了,斥退了他。
曹舒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
“无凭无据是吧?”
大案后天子神情晦暗,上意难测,莫辨,曹舒讷然不能答。
他道:“齐鲁之地号为\"冠带衣履天下\",既然都东巡至此了,就把婚服做了。”
最后的话,落定这是口谕,而不是一时玩笑。
“你去传谕。”
这桩婚事历经坎坷,下聘到做婚服间隔三年。
他隐隐期待诸事周备后,将诏书传到章华去,叫她知道一切尘埃落定。
怎奈婚服才织好锦绣,由长安名笔光禄大夫亲拟的封后诏书才写得半幅……
他的未婚妻已经先一步赶到了琅琊,拿出先帝的诏书,再一次陷他于“背信弃义”的边缘,只能按她想的做。
她赶到琅琊那晚,对着她搏命般孤注一掷的上诏,他有一问郁郁盘桓胸臆,忍住了没有问出口:“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什么样的?”
究竟是洪水还是猛兽?
下棋尚且讲究有来有回,你一招我一招,彼此试探深浅,吞子吃子。
但连连两回,他尚抱臂袖手观局还没出招,她已杀招毕露掀棋盘。
根本没法接招,除非他也掀桌子。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掀。
后来在琅琊扶桑苑围猎之事,她以为自己布局精妙,图谋掩饰得很好,但其实他一眼就看出这局是为了救李弈。
又是为了李弈。
琅琊临海,晴雨不定,有时风送来几朵云,便会下起骤雨,不多时又放晴。
他多少怀揣些新仇旧怨,乌云已如翼垂落天际,还是纵马往密林里钻。她在后跟着,蹄声渐渐踟蹰,忽疾忽缓。
密雨下起来,打在叶上,落入叶隙间,桑噬之声铺天盖地。
狩猎小径只容奔马,没有车辇华盖。
春雨如绸,林间漫起岚气。
“陛下。”
她终于忍不住唤。
他勒马回转,视线被斜斜雨帘遮蔽,见她驻马在道畔树下,马鬃已湿了,密密耷着,她头发、衣裳都垂着。
他的马才别了半个头,手上缠紧缰,马喷着鼻,蹄伴着雨杂乱点落。
谑笑浮于面。
“怎么了?我尚能前行,阿姊不能了?”
她沉默了一瞬,带些气性轻叱了马,从树盖下走出来冲入雨幕,一手抱上了另一只手臂,又迅速放落。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轻轻叹了口气,打马回转,堵了她来路,让两匹马湿成一团的鬃毛撞上去。
对着她鬓发和眼睫,被雨打得发白的脸庞。
在她错愕的眼神里拽上了她的马缰,两缰并做一股,牵回了树下。
他的衣氅也湿了,沾水发沉,解下来披落她肩头。
“聊胜于无。”
她身量实已高挑,但用他黑氅也显得大,需双手抓住氅边,雪白脸颊露在上,鬓发簪髻都湿了,金簪上的花蕊还在滴着水珠。
掀着浓密眼睫,用他氅边擦着落入眼里的雨水。
他淡扫一眼,转过身去看雨。
雨越下越大,激得嫩叶疾颤,打落草地,泥水飞溅,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边有乌云,陛下便不该再前行。”
她声音响在身后,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在埋怨他。
“是吗,这么说是朕在做傻事?”
他伸出手,接了两滴飘落的雨,湿凉穿入指缝。
密雨连天匝地,人声显得异常温柔。
身前千林万木,好一场大雨。
“知难而行,便不算太聪明。”
他笑着弹去了指尖的水,一语双关:“阿姊最聪明了。”
他转过身去,伸手攀上了她发上戴的花簪,已被雨水打湿了,金里汪着一泓水珠,他指一捻,又湿了指尖。
她身躯在氅底下僵硬绷直,垂目可见。
他低着头,逼视着她的眼睛:“朕之所以纵马进来,一则,骤雨不终朝;二则,高树可避雨。你认为我这是聪明,还是做傻事?”
她有一双微微狭长的凤眸,打湿的迷离眼睫朦胧了锐利,只需深望一眼,仿佛下雨的不是身后天地,而是她目中的山水。
她是不甘示弱的,忽然在他全然掌控的一方天地里抬起一只手臂,牵着他衣氅的一角,轻轻替他擦拭额角的雨滴。
在他唯恐惊动此举些毫、直将呼吸屏住的瞬间。
她张启朱唇,一字一顿:“聪明地做了一件傻事。”
他笑了:“你知道就好。”
元初三年琅琊的春日,朝晴暮雨,东明西晦,变幻莫测。
时不时下起一场雨,仿佛天悬一瓢海水,然而雨脚还没隐去,一束一束天光从云里播撒,耀眼日光洒落湿润门庭。
许是琅琊王宫住不惯,也许是这片檐宇下多出一个未过门的妻子,他的心思也如一片随风摇曳的浮云,忽而阴沉,忽而明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