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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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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年节, 就是都城长安最热闹的时候。那一日郡国百官都要向帝后朝贺,光是排在朱雀门外公卿的车架都要排几里地, 除了岁贺、岁币、还有向圣上敬献杂戏的百戏班……这一日的未央前殿, 玉笏交接、鱼龙曼衍,奇珍异彩光耀寰宇,上国气象无限风流。

    年少爱闹的太子最喜欢这样的节日——不消说, 送去未央前殿的珍宝总有他的一份,来自四海玩器流光溢彩堆在琉璃匣里;跋千山、涉远洋而来的各地使者携来孔鸾凤鸣、金狮玉像;还有各怀绝技的奇人异士让严冬里的长安满城飞花、香飘千里。

    东宫的太子太仆早在一月之前就被兴致勃勃的小太子召去, 询问那一日有什么安排。

    “孤打算见一见百戏班的头子、去长安西市体察民情、尝尝果子酥山、再唤上好友去终南之郊逐猎,为父皇猎几掖玄狐, 要几人跟随、几匹好马、多少走骡?卿找几个人议一议, 定一下。”

    太仆先是迟疑:“就算是年节……殿下一味玩耍, 会否太过……”

    “嗯?”年轻的小太子正是气盛, 一双凛然凤目含着乌楞楞珠子将人一瞪。

    太子太仆的舌头顿时如酥山里的甜油一样软:“年节陛下要接见诸王百官, 在未央前殿一坐就是五个时辰,而后深夜会宴, 管不着殿下。”

    “嗯。”太子怡然自得,被他说得通体舒畅,后仰靠于座:“照孤说的, 安排一下。”

    “诺。”

    那人要走,太子又叫住他:“母亲也不知年节前能归否。你等记得要时时探知母亲行程, 每日禀报给孤, 母亲若不能按时回京, 一定要备好礼物, 送给母亲。”

    “诺。”

    小太子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年节繁忙,父皇无暇,母后不在, 自己自然可以信马由缰,随心所欲。

    不料,天不遂人愿。

    翌日,一旨圣喻如焦雷劈上了太子头顶。

    皇帝下旨,令他陪同接受百官朝贺。

    太子急的一天没吃下饭,连最爱的糖蒸胡米都如鲠在喉,就着蜜水也咽不下去。

    天黑之后,万念俱灰的找来他最亲信的太子太仆问计。

    “父皇从来没有召孤陪他受朝贺,如今却是为何?那未央前殿的椅子硬邦邦的,一坐五个时辰,这要怎么坐?”

    太子太仆微笑道:“殿下多虑了,陪陛下坐着接受朝贺的,自古以来只有皇后殿下。至于殿下你,自然是站着的。”

    “………”

    太子畏君,这是众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平时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如一头小狮子一样的太子,见了皇帝就乖顺得如同猫儿一般,他在皇后面前爱耍的把戏,半点也不带到御前。

    一进宣室殿就从头到脚老老实实,直白真诚若心无大志的愚夫,问甚说甚,正直之至。

    反差之大令东宫近侍都瞠目结舌。

    唯有慈祥但神秘的曹阿公曾经一语道破天机——“殿下聪明,知道不要班门弄斧。”

    言下之意,当今东宫这些把戏,都是从前那位玩剩下的。

    此语令东宫诸人不由得对曹阿公又生了几分敬畏。

    故而即便再不情愿,太子也只得穿上玄金朝服,戴上羊脂玉冠,佩上明珠金错刀,蹬上皂靴,穿戴得玉人一般,低眉顺眼跟着父皇接受百官朝贺。

    如同太子太仆预料的那样,那个属于他母后的位置空着——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母后了,只知道她奉旨离京,好像还带着二弟,也不知是陪他就藩还是做什么,就连年节也没有回来。

    未央前殿的凤座上空无一人。

    数十枝金叶鸾足宫灯其照,唯一的帝王之座光芒独揽,座上的父皇身影让他想到清寒料峭的天气。

    按理说,父皇而立之年,正年富力强。

    按照太子太仆的说法“照皇上这个势头,殿下这太子至少还要当四十年。”

    但他内宠单薄,也不眷嬖臣,母亲离京,也没有哪个夫人乘上东风,敛翅化凤。

    他唯我独尊,掌内朝凌外臣,横扫诸王,吓得梁王叔叔曾在宴会上对他嚎啕大哭,哭得闻着动容见者落泪。

    太子平时只知道他的铁腕,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越发觉得他令人畏惧。

    但不管是再深沉莫测的君父,在这一刻他俩都是共通的。

    太子觉得他离了解父皇无限靠近——因为他们要一起听冗杂的朝拜、足足……五个时辰。

    这足够任何一对不甚亲善的父子变出过命的交情。

    然而事实证明太子又想错了。

    ……

    先是诸王。

    诸王朝拜过了以后,又是百官。

    此时太子已觉得足底隐隐发烫,藏在衣下的腿不自主的择微抬稍解酸疼。

    但来自身体的煎熬远远不及来自心灵的折磨——因为他发现父皇时不时在盯着他看。

    没有人喜欢来自自家上风的注视,尤其这个上风是个非常危险的君主。

    父皇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际上他的目光再明显也不过。

    底下御史大夫在说:“昔者唐虞成康……”如何如何。

    父皇盯着太子的眉眼,点头应声。

    太子吓得背后激灵灵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大司农说:“去岁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父皇和善的眼神似乎要将太子侧颊烧出一个洞来,应“善”。

    太子膝盖一软险些就要跪下陈言——这些真的与儿子无关,这些也都不是儿子的人,他们真的在捧父皇,并没有儿子的功劳。

    到底也没有敢说。

    太子忍耐着久站足底的灼痛、以及皇帝时时注视的内心煎熬,过了生不如死的五个时辰,起码收到了来自皇帝上百次注视,只觉得侧脸都要被烧出了一个洞。

    等到终于熬到朝拜散去,他回到东宫时已如足踩软棉,被两个人扶着下了车。

    回来后,他越想越怕,找到太子太仆说:“父皇一定是怀疑我了。”

    太子太仆不以为为然:“怀疑殿下什么?怀疑殿下下棋喜欢赖皮藏子吗?”

    太子焦急万分,将朝会上皇帝的异常反应对他都说了。

    “这次父皇特令我同参岁节,一定是试探我,孤就要像前朝的太子一样,被废被关起来流放到南方去,病死在那儿了,连母亲都见不到。”

    太子声音有些颤抖。

    “……”

    太子太仆深深看了才十岁的太子一眼。

    本想说,你才十岁,你能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但想一想还要在东宫拿俸禄,语气和缓了一些。

    “臣倒是觉得,殿下不必担忧。”

    “但殿下若真的担忧到睡不着觉,臣这去打听打听。”

    ……

    事实上,太子太仆就是皇帝放在太子身边的人,他对上意与局势了如指掌,太子的位置稳得像长安之南的终南山一样,要说不稳当是半点不可能的。

    但他还是耗费了许多钱财,从皇帝近侍的口中撬出了皇上今年岁节反常下令太子随侍的原因。

    口中噙这这个秘密,太子太仆提灯执腰牌,穿过冗长的复道,朝东宫的方向走。

    今日是岁节,年岁之交,万象之始。

    欢庆似要烧了整个长安城。

    长安城中伎乐杂耍变出来的“满城飞花”与清冷的冬日明月交织成奇异的景象,萧瑟凄清中又有些浓艳旖旎,似真似幻。

    月上中天时,花瓣飘在风中消散不见。

    未央宫犹极尽渲染,灯火如海。

    龙首山上挂着一轮明月。

    太子太仆从万千交织的廊道之间,遥遥仰望龙首山的尽头。

    忽然感觉遥远的君心就像层叠密云中流泻出来的光辉一样,看到了云开月初的一瞬。

    风中传来淡淡的鸾铃声。

    内侍忽然着急起来,步伐紧促敲打在砖石上,一路的小咆,有人喝令他暂时回避不要动。

    于是他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答他:“皇后殿下回宫了。”

    太子太仆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随着桂枝和木兰做的凤鸾驶入朱雀门,未央宫中的灯火似乎都要一瞬更加明亮了一些,车从朱雀门进来,朝椒房殿而去。

    皇后仪仗之前的内监大报、而后是小报,去宣室殿报讯,又去椒房殿报讯。

    悠悠长巷中,滚滚车辙听来无比动听。

    离他最近的时候,太子太仆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抬眼皮窥探了一眼,宫灯照在凤鸾上,纱中倒影婀娜侧影,长颈若鹄,姿如惊鸿。

    隔得这么远,他都闻到清幽的兰香。

    堪堪从楚地归来的车架,似乎携了一车的兰馨,携满芳草,带着鸟鸣,终于圆满了岁节之夜。

    他自然不能得见皇后之面,也不能知晓她回到未央宫后君王的反应。

    他唯一怀揣的是从内监那里花了二百金买到的秘密,等他将这个秘密带回东宫的时候,太子早已进入梦乡。

    这位说是担忧君心难测的太子殿下,其实不过初生牛犊、鹦鹉学舌,他早就在皇帝静水流深、日积月累的宠爱里,有了有恃无恐的资本,根本不担心自己真的被厌恶。

    于是他只得苦笑,独自藏下了这个秘密。

    “太子类母,眼眉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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