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蒿里行
茫茫北境, 长城自原野山麓拔地而起,高墙衔连一座一座峰燧, 像一条盘旋在云中庇护中原的巨大蛟龙。
长城以南, 雨水丰沛尚能耕作;长城以北常年干旱,要么是寸草不生的大漠,要么是只能放牧的草原。
已经没有人记得清楚北凉郡的长城是哪一年开始修的, 也许是古燕国、也许是前朝,有的地方已蚀坍塌, 有的地方在战乱中被破坏。
李弈任的北凉都尉,治所不在雒城, 而在更靠近燕山的黄龙城, 龙盘虎踞, 扼胡骑自北凉燕山一带南下的咽喉。
他有些可惜没能去到苦心经营过的雒城, 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黄龙城, 但也不气馁,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郡兵和刑徒修筑长城。
长城需赶在冬天落雪以前将缺口修好, 李弈并不自矜身份,与士卒一同运木搬石。
时已至深秋,稍稍劳作就汗流浃背, 他脱下甲胄,衣衫也很快湿透, 干脆打了赤膊。这时便有人看见他的背, 夹杂鞭痕、杖痕、刀裂铁灼之痕, 在他在前扛着巨木时背后发红筋肉鼓张, 疤痕毕现。
人群目光闪烁、窃窃私语。
忙碌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一个酒囊递到眼前, 来人是北凉郡守马翼,生的魁伟足有九尺,络腮胡。
从前的郡守刘尧在燕山之战后升迁至车骑将军,原都尉马翼遂替补郡守之职,李弈从长安来,正是补他以前的职位。
在军士眼中,这是“老都尉”给“新都尉”递酒。
李弈接过那酒。
他外罩薄衫,与马翼登上烽燧原眺,寒林衰草,山外之原若无际沧海,云落阔影,人迹处其间,渺然如微尘。
“胡人管那一片叫‘天海原’。”马翼道:“虽马踏下去有草,人踏上去有印,但与海是一样的,人进去了不辨东西南北,骑马走一天,还是云,还是草。”
李弈咽了一口他带来的酒,北凉的马奶酒,腥膻猛烈,一口下去酒劲割肠裂腑,烧喉。他问:“那胡人如何辨明的方向?”
“胡人自小长在那里,就像有人生于水泽,生来就会水,有人生于旱地,下水就会溺死。”
“我就生于楚地,满地泽渚,可我不会水。”
马翼有些惊讶:“将军一表人才,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有吞云之志,我还以为你是长安人。”
李弈但笑不语,兀自喝酒。
隔了一会儿,马翼问道:“这长城,劳民伤财修它做什么?”
李弈口含烈酒,眉也攒起来,阳光很烈,落到他眉宇之间,阴壑皱布。
慢慢吞下去:“不修长城,胡人侵入拿什么拦他们的马?”
“这些年,胡人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越来越多,就像蝗灾,来时那马铺天盖地。多高的墙也能推了,光是北凉就有一百三十二个烽燧,哪里防得过来。”
“你说的有道理。”李弈道:“光靠防是防不住的,要制人而不是受制于人,还需直捣王庭。”
马翼骇了一惊,转头望着他。
“不可能。”他摇头,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这天海原,人一进去一定迷途,再往北又是大漠,时不时就起风沙黑尘,那是要渴死人的。胡人居无定所,逐水草居,今日在此,明日在彼,鬼知道王庭在哪里?”
他见李弈抿紧了唇,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盯向荒原,似乎不改其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劝道:“人有志,想立功是好。可燕……北凉郡是我故乡,没人比我更熟悉胡人秉性。李将军还是莫作此想,免得叫我们兄弟,白白葬送在天海里。”
他说完走下烽燧去,到半途扭转身来。
“我见将军背上有伤,你曾经当过刑徒?”
李弈点了点头:“是,我当过死囚。”
马翼似乎颇有感慨,叹道:“人之际遇,倏忽如云泥焉。”
长安禁军的校尉换得勤快,禁军不太认主,听从虎符调遣,只效忠天子。
而郡兵则多出自本土,李弈走马上任后,黄龙城军中有人不平,念着从前本土出身的都尉马翼,多行阳奉阴违、偷工减料之事。
李弈治军甚严,有犯则斩,处死几人后,北凉军仍不归服,暗中称他“南蛮”“刑徒子”。
这一年冬,某日他骑马从营中回黄龙城治所时,见市中有人挂一排兔腿卖,已剥皮切好,雪白油络缠着红彤的肉,落了层冰霜。屠户翻过来给他看,“天海原猎来的塞北狡兔,硕长壮大,髌骨比中原的一只兔子还大,今日正旦了,使君买一只?”
经他提醒,李弈才想起这日是正旦。
北凉郡和中原离得远,郡中云集各地徙来之人,风俗不一,但新年要吃兔髌骨这一习俗倒和长安、章华都一样。
正旦日吃到兔髌骨,代表新岁吉利。
李弈花了二十铢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兔腿,又绕道去买椒柏酒。
回到治所后,放都尉丞归家,遣仆从,斟了酒放在院中那颗柿子树下温煮着,将兔髌骨在炭火上烤了,用匕首切成小片,撒上粗盐吃。
天晚时,黄龙城飘起了细雪,柿子树叶已落光,雪花飘进光秃秃枝丫中间,洒落桌上简席,吴盐胜雪,酒越喝越淡,他抬起头往外看,北地风紧,卷细雪如絮,高大城墙像浮在虚空里。
他听到隔墙喧声、笑声、歌声,“终冬始春,置酒高堂”。
门外有人匆匆路过的脚步声,“鲜洁衣裳,谒贺亲友”,
市里还有人买卖,吆喝始终不绝,孩童相聚作童子戏,稚声飞逾高墙。
他端着酒笑了笑,没有去管宵禁。
后来他回忆起这个在边地度过的第一个岁节,竟是叫“元徽”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夜,次年就改元光朔了。
次年开春,积雪才融化,草原上堪堪冒起新芽嫩色,李弈便领二十人轻骑出城,探查无垠的“天海原”。
轻蹄飞踏过如茵绿草、白帛碎溪,如蜉蝣入沧海,渺然不知天地之极。
远远看见山麓隐隐,奔走一日却还是无尽荒原。
第一次,他们带了向导还是迷了路,至“居次海”方返,那是一大片湖泊,隐约见几顶皮帐在山下湖边,花了半日走近,已只有散落的牛羊粪便,不见半个人影。
李弈打马将返时,听见草丛一阵嘤呜之声,拨开草丛一看,竟是一只才生出的雪白羊羔,腿尚软不能行,站起又颠倒,在草丛里起伏扑腾似溺水一般。他伸出手,将羊羔托在手戴的皮尉上。
羔羊的毛比初春的草还要软,润涤浩荡春风之中,眸顺毛竖,水似的眼睛看着他。
他叹息道:“独羊难活,何况这般小。”
顺手将那羔羊放到马鞍旁囊袋里挂着,喂些马奶,竟活了下来,带回黄龙城,送给了邻里一丈夫战死的孀居老妇。
那个春天,李弈带领的二十骑一共出探了四次,最短三日,最长足足一个半月。
马翼有一次专程从雒城赶来,骑马到北凉大营,李弈到辕门迎他,他却不入。
拽着缰,那马犹自原地转着踱步,马翼居高临下以鞭指他,指责道。
“你数次擅离职守,万一胡人这时攻来怎么办?”
李弈道:“胡人是残暴擅掠,但也不傻,春日水草丰足,战马不肥,牛羊也需繁衍,此时南侵,耗的比抢的多。你难道指望他们忽然一朝打下城池,放下弯刀弓箭,耕作田野么?再说,不是还有使君坐镇后方?”
马翼半晌没驳出话来,甩鞭击空中,警告道:“你别忘了北凉郡还是我做主,我将上书陛下,禀告你在此玩忽职守,恣意妄为,使我北凉大军军心不宁。”
李弈笑道:“请便。”
一个月后,李弈收到了来自齐凌的手书,写得随意,仿佛友人口吻:“闻卿放迹烟霞之间,登临畴华之野,一春四游,幸哉。”
他看着“畴华之野”四个字,笑了。
“尧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天子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展露出信任和褒奖的姿态。自然,这也不耽搁他自比为“尧帝”,把自己也狠狠夸了一遭。
越品越有些意思。
李弈沉吟半日,方捉笔回信。
他慢条斯理展简研墨,坐在治所的大柿子树底下的石桌边,从正午一直写到暮色四合。
陈诉控弦之利、胡骑之弊,写春日是胡人最柔软脆弱的季节,如果要一举击溃王庭,还需春日用兵。不能每一年都等着麦子成熟了,敌人闻风来掠再反击,如此每年都会陷入被动。
李弈在信的最后写“羌胡之属,虽擅弓马,然其杂居散掠,重小利而轻大义。王师上下一心,万骑奔突,必得而克之,塞上不复有二主矣。”
马翼的上书虽没有让李弈得到任何惩罚,反而皇帝将雒城的李弈旧识提拔为都尉丞,划拨到黄龙城,助长他的声威。
同时皇帝也对马翼加以安抚,封了马翼儿子为太子洗马,成为东宫属官。考虑到东宫和李弈千丝万缕的关系,马翼一年未生事。
当年夏秋冬三季,李弈勤于练兵,亲自擢选了一批军官。
次年春天,他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马翼与匈奴人暗中进行盐铁交易,唯恐打草惊蛇,按下不表,找上书朝中。
不料传密信的人已被马翼收买,这份上书辗转来到马翼手中。
马翼扼腕直叹:“炊熟饭,为人所食。”
立即与匈奴骨都侯暗中密谋,串通北凉军祭酒侯原,趁李弈带人出城巡查之时到黄龙城宣布敌军来犯,行战时郡守之责,夺下军权。
匈奴大军兵临城下,马翼假意迎敌,献城投降。
匈奴骨都侯进城之后,问马翼:“杀李都尉需要几人?”
马翼说:“他只带了二十骑,可派百人。”
左骨都侯还是派出了三百骑,让他们一定要取李弈项上人头。
这三百骑都是左骨都侯麾下的勇士,从城中奔出,呼鹰嗾犬,啸奔原野。
时天色已晚,李弈带领斥候等正在一地势低洼处避风生火,忽感到地面在震动。李弈朝远一望,立即踢翻火堆,握住斩|马|刀,身伏洼地,牵一索一端埋入土里,让亲兵向西先行。
敌军循着人迹追至,远见一列人马奔在前,鞭马急追,不妨半途草里骤起振索,将当先一骑大将的骏马绊倒,只听马匹长嘶一声跪地,胡骑手中拿的火把翻倒倾飞,照出一道飘摇刀光,刀斩处惨叫声起,血喷如瀑。
火把落地,刀光不见。
而在前马尸又绊倒后来之马,前方乱作一团。只听兵刃裂甲之声悚然不绝,李弈一手握刀,一手执枪,连刺几人。眼看敌人势众,扔刀掷翻一骑,夺其马向西奔去。
追杀奔逃持续了一夜,到天明时,李弈带的二十骑全军覆没,仅余只身。
但敌军也只剩下不到百人,并且一开始就失去了统帅,攻击散乱。
李弈换了三匹马,尚能策马疾奔在前,夹紧马背,身体低伏着,不时抱住马颈躲过身后冷箭。手擒白羽箭,冷不丁反身一箭,必一人惨叫坠马,例无虚发。
此时天际微明,他觑见晨曦,摸到箭壶已空,忽然打马回转身来。
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让追军惊讶。
只见他□□在手,堕缰系腕,猛一夹马背,忽如离弦之矢,直冲向敌军。
朝阳初起,疾风吹着劲草,惊隼游掠长空猎食。
胡人还在黄龙城中烧杀抢掠,经一夜屠城,黑烟处处,仓府尽空。
左骨都侯与马翼、侯原等正在清点战利品。马翼劝说左骨都侯带兵马留下来,将黄龙城守住,扼住南下之咽喉重镇。
左骨都侯哈哈大笑,指着车上堆积如山的黑漆漆铁器,白花花的盐说:“城中又不能牧马,这些比城还贵”。
马翼实不愿随他去塞外,面有难色,还欲再劝,左骨都侯好像看见了什么,警醒转过头。
只见是一本来蜷缩在墙下以为已死的老妇,身披血浸赭麻,在地上匍匐着悄悄挪动,爬过血水混的泥浆,悄悄伸出枯槁一只手,探向了角落装战利品的一辆木车。
那辆车上有一头养得雪白漂亮的小羊,约一岁多,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铮亮的银色铃铛。
他大步向前,一脚踢翻老妇,伸手握着羊颈,抓起来,小羊四蹄挣扎。他大怒,目中喷火,将小羊往车上一掷。
“在草原上,只有我抢别人的羊,没有人抢我的羊。”
左骨都侯说着,一把揪住老妇的头发扯向前,拔出了腰上的刀。
老妇惨叫了一声,披的赭麻坠地,脸色僵白,仰望胡人异类深目,颤抖着只能发出“啊,啊”叫声。
左骨都侯将她脑袋放在羊卧的车板上,见她已被吓得双手瘫软,只有腿在无意识蹬动,大笑着唤人来看:“看啊,宰牛羊还需捆绑,宰中原人不用。”
笑声之中,老妇脖颈被冰凉的刀搭上脖,眼看就要像宰鸡一样被割掉头颅。
就在这时,左骨都侯身躯忽然猛烈颤动了一下,喉咙前长出了一根银色铁尖锋。
不是脖颈生出铁,而是一杆银枪的枪头。
锋利的枪尖穿过他的后颈,活生生扎透了脖子,刺出咽喉。
他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地,不可置信的转过头,看见朝阳里站着一个血人。
他不止面上是血,浑身都是血,铠甲被血糊着,鬓发被血黏着,只有眼睛露着凶光,像地狱里的恶鬼,又像披挂朝晖的天神。
竟是派出三百人都未能取之首级的北凉都尉李弈。
李弈一枪捅穿左骨都侯,足蹬他背,慢慢自骨缝里拔出枪来,他颈里的血立时奔涌而出,洒了一地。
这个过程,周遭之人都吓傻了,个个呆若木鸡,竟无一人出声。
他看向马翼等叛军。
“凭你、凭几个胡虏也想取走我的性命?”
他问得甚至很认真,似乎真的在疑惑。下一刻,徒手捏上了马翼的脖子。
马翼极度惊骇之下甚至忘了拔刀,一个九尺高的大汉,被他擒住,竟然像被拎起的小鸡一般。
很快,只听他颈里“咔”一声响,身体像麻袋一样软软坠了下去。
李弈冷冷道:“我命贵,竖子不足取。”
此役,李弈单骑从百人中突围,赶回黄龙城稳定军心,杀匈奴左骨都侯,斩马翼、侯原等叛党,举手间平定叛乱。
这不仅让他在北凉的百姓和军士中获得极大的威信,名号甚至远传到塞上,胡人称他为“杀不死的鹰隼”,远远看到黄龙城都要绕道,再也不敢从北凉南犯。
平定马翼叛乱后,李弈代郡守职,封爵五大夫,总览北凉军政大权,治所依旧在黄龙城。
他治北凉两年,内政清肃,策反许多胡人,兵强马壮,又借燕山草场之便,操练骑兵——这是当朝最贵兵种,只有在长安和燕山养得起。
而后便是光朔二年底的国耻。
胡人绕过北凉这条防线,第一次从幽州南下,过处十室九空,鸡犬不存,尸投泷水,泷水断流。
“我有耕田不能移,我有广境不能失。”如若只坐守,便只能像牛羊猪猡一样在圈中,等着胡人不知从何处闯来,奔策新肥的马,亮出新磨的刀,夺空仓凛,身为贼杀,妇为贼辱,子为贼掠。
反击势在必行。
光朔三年春天,皇帝就密诏李弈等候调令。
李弈令下,北凉军立刻枕戈待旦。
然而这一等,还是等到了秋天。
三年前长安兵灾和燕山之策大耗国力,若不是开国数代经营府库充盈,几乎挺不过来。
如今经过休养生息,这三年风调雨顺,百业兴旺,但要打一场深入漠北的战役,战备还是不足。
皇帝将少府“私库”山林草泽之税全部拿出,还再次对诸侯动了刀子,即便如此,尚需今秋第一茬麦苗成熟以后,才能开战。
虽没有在李弈建议的最佳战机,但一步一步历经坎坷,一代一代走了数十年,这一战还是开了。
光朔三年秋,数万儿郎辞家乡,披甲带刀,大军云集边界,万马奔腾。
李延照是这一战的总指挥,分派给李弈的任务是西线行军拦截敌援和作为奇兵支援主力。
李弈率麾下北凉军进入了茫茫草原。
行军像一道雾,悄无声息。
又像飞鸟展翅掠过沧海。
李弈说:“胡人能在茂原来去无踪,我军也能。”
没有什么比大漠和杳无人烟的荒原更加容易行军。
上苍公正,漠北的广大和荒凉为劫掠游窜的胡人提供庇佑,也为进攻的中原骑兵提供了隐蔽。
李弈带的北凉军,像一只循着牛羊膻味匍匐草丛中的狼,耐心地兜了一大圈。
而后,在某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寻到了匈奴人藏在一片湖泊旁柔软的腹心——毛毡万顶,依依墟里烟。
李弈令骑兵在前,步兵在后。
前方的突击作冲锋阵法,兵渴得双目发亮,双手执刀戈,马躁得需猛力挽缰,肌肉蓄力绷紧。
他只用一句简短的话鼓舞士气:“我中原儿郎,终不为牛羊;战则存,不战则亡!”
战则存,不战则亡!
风吹雾散,露出玄色精良铁甲。
旗帜漫山遍野。
这一日,胡人才知道。
会从头顶苍穹突然俯冲掠至的,除了翱翔天际的鹰隼,还有中原的骑兵。
光朔三年,大捷。
是年,李弈晋封卫将军、封列侯,再度以“卫将军”的称号坐到军中第二把交椅。
这一次,朝野再无任何人敢质疑他的位置。
光朔大捷之后,李弈没有返回长安,仍然以卫将军之尊留在北凉郡,住在那个熟悉边境小城简陋的治所里,自请“持节,兼任北凉都尉”。
他甚至正旦朝贡都托病不去,自行收敛这一战勇冠三军的大胜锋芒,以常人难做到的谦卑恭让之态,避开了可能会与大将军李延照发生的冲突。
这一年的正旦,多了几个部下陪他一起喝酒。
屋檐下挂着风干的柿子,桌上也盛了金灿灿一盘。
柿子树底下石桌石凳使用多年,桌子边角在李弈练枪时被削了一个角。
一人抚摸着断口,不住称奇。
李弈低着头,专注烤兔髌骨。
这时传来敲门声,卫兵出去应了,端回一壶羊奶,说是邻里孀居老妪送的。
“都产奶了,时日如梭啊。”李弈感慨道:“拿进来。”
正旦,四周渐起炊烟火,人声逐渐鼎沸,压过了院里谈笑之声。
光朔四年,李延照在洛阳溘然病逝,有人说他是在此前最关键一战里被李弈夺了风头,抱憾在心,“郁郁而终”。
他病逝时还不到四十五岁,葬在玉台山,以王礼下葬,谥武烈,改元“景元”。
第一把交椅空缺以后,所有人都在注意卫将军李弈的动向。
而李弈依旧留在北凉。
初来时,他厌恶黄龙城的风沙,吹得皮肤龟裂,他也不喜四处洋溢充斥的牛羊膻味,在部下说他魁梧雄悍如胡人敬重的甚么“狼神”“熊神”时,认真地解释他在章华被人叫做“李郎”,曾经是一名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儒将。部下轰笑,竟纷纷出钱,给他的治所买了一樽铜鉴。
铜鉴由大食国工匠打造,十分精美,浮夸的金晃晃铜身雕琢了云彩、缠枝、飞鸟,镜面光洁像一面湖水。
李弈看见自己照在上的面庞,几乎认不出来,褶皱爬上眼角,风沙吹裂了肤,霜华染上了鬓。远远一看,真如塞上胡儿。
他恍然忆起:“我已四十岁了。”
后来,由于这面镜子与他治所实在不搭,后来他转手以一半的价格卖了出去。
这是李弈到北凉的第五年。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人处天地之间,倏忽若埃尘。
景元三年,与胡人长达数十年的对峙和交锋终于到即将落幕的时刻。
这一次,进攻由卫将军李弈总领。
这个从章华出身的大将,半生历经了章华国都尉、章华郡校尉、禁军首领、执金吾、后将军、刑徒死囚、伪朝奋威将军、伪朝卫将军、有功官复后将军、左迁至北凉都尉、兼北凉郡守等十几个职位后,坐上了当朝军中第一把交椅,在不惑之年总领五万精锐步骑、十万州郡之兵,发起了对匈奴的决战。
这一次,是在春天用兵。
粮草冬天便开始凿冰运输了,各路兵马在向着黄龙城汇集,春水生时,战备已足。
出征之前,李弈去看了一次他从草原中救回来的小羊羔,如今已是壮硕肥羊,被一条红绳系着,养在院落里,悠闲地吃着草,脖颈底下铃铛时不时响一声。
“本想给使君再送几年的羊奶,但它年纪大了,不产奶。”养育它的老妪数着手指头,说:“今年有八岁。”
李弈用手摩挲那羊的头颅。
羊咬着半片桑叶子,两蹄前斜,扭头躲避。
老妪解释道:“总关着养,脾气不温顺。”
“羊蹄直,羊角硬。”李弈两只手指在那羊脑上轻弹一下,再推挡住它恼怒撞来的身躯。笑说道:“今年以后,可以去城外牧羊了。偌大天海原,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像在对羊说,也像对老妪承诺。
景元三年,李弈率领的大军穿越大漠,直捣王庭。
匈奴王庭为之西迁,远离边境,塞北控弦绝迹,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边境一直安宁了近百年。
这一战后,李弈得封定襄侯,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
他经略北凉十年,边境市贸井然,修缮长城,练出战无不克、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突骑精兵。不管是内政还是用兵,皆堪称功劳彪炳,震古烁今。
次年底,李弈返回了长安。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他与天子,一朝苍龙际会,不知要搅起何等风云。但奇异的是,李弈回朝,就像是春雨里一滴露水润泥、庭柯一片叶子落地,没有带来任何改变。
他仿佛隐迹了,变成了未央宫千百个台阶里的一级,千万张画幅里的一影。
直到三个月后,很多人才意识过来,朝会时那个沉默的背影是他;欢宴里那个落拓的侧影是他;东宫里赤|裸上身亲自教太子用剑的“泥腿师傅”是他;天子“诏书、制书、敕书”里毫无存在感的“大将军录尚书事”印也是他的。
齐凌曾经有一次在宴会单独将他留住,想将他最小的妹妹华阳公主许配给他,这次,先问他的意思。
李弈叩恩谢绝了:“谢陛下隆恩,但臣已决意不娶。”
皇帝从盛着柘浆的酒盏里抬起眼。
他已不像十年前,那时面上还会走露昂扬矜傲的少年气,此时的他,青涩褪尽,唯能让人想到“天威不可测”五个字。
“为何?”
李弈道:“臣这一生,太多伤心事,失过多次家。”
他很少提起往事,此时对着皇帝袒露肺腑,眼眶微微发红:“我看到过太多次家破人亡,有时候我在家里,有时候我在门外,有时候我就是执起刀斧行刑之人,有时候我就是崩落瓦片下的人。”
“我认同陛下所说,天地为熔炉,人生而为草芥,千秋百代,谁人不死。我如今已经封侯,身居高位,已至人臣之极。我生子,子生孙,子孙再生子孙……不仅要费心教养,保不齐哪一代糊涂,到时候扶老携幼的下来,九泉之下也平添一段伤心事。”
“我不愿身前为此扰,也不愿死后为此扰。”他知道天子的心病,又轻声的说了一句:“臣保太子四十年……活到八十岁,差不多了。”
齐凌从此再没提过婚配之事。
没有姻亲,没有宗族。日子久了,李弈这个大将军录尚书事几乎被人遗忘。
他在世人眼里,是个被北地风霜洗过的,一个有些沧桑的中朝官。行为古怪,每年正旦朝会以后不会留下来参加宴席,而是独自去购买兔髌骨,在他不大不小、不贵不简、中正端方的大将军府里烤来吃。
有些年,会有部下陪他。
有时候,他就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久了,甚至于有人胆敢在帝后离朝时,以为朝中无人,公然反抗监国的太子,串通禁军,意图谋事。
那日,大将军策马从朱雀门入,披挂进殿,雷霆之间诛杀叛军,护卫东宫,所呼莫不应,所行莫有人敢挡,其在军中威信,一至于此。
李弈有个很器重的小部下,名叫桓宏,是章华人,长得和刘壁有些像,也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样子。
这一年,李弈提桓宏作大将军府文吏,让他在书山里磨性子。
一直到年节,桓宏也没能忙完回家,只能陪着李弈这上风过个不那么令他愉悦的正旦。
天下起细雪,两人喝了几杯,兴致都有些高昂。
桓宏提起他当日闯宫救驾的往事,兴奋得脸红,道:“将军那日好威风,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我才知道,权势使人强。”
李弈熟练将炭火上的兔髌骨翻了个面。
“你还有得学。”他笑道:“使人强大的并非权力,而是克制。”
桓宏喝得眼睛微眯,似懂非懂。
又问他为何在宫里用过宴席了,还要回来烤兔髌骨。
“因为正旦吃到兔髌骨,一年都有好运。”
“将军也要求好运?求什么?”
李弈想了想,两字淡落:“平安。”
“古之战者不畏死!”桓宏喝高了,拍着腿道:“将军这样勇冠三军的勇士,马革裹尸是最好的归宿。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将军怎么跟庸人一样求平安?”
李弈听得咬牙切齿,一巴掌抽他头上。
他自摸了摸头,稍稍清醒过来,却还执着问:“我以为明公这样地位胸襟,求的会是海晏河清,边境永宁。将军怎么会只求只身平安?”
李弈拿起烤好的兔髌骨,送入口里,牙齿咬着硬的骨节,费劲地、尝到那一点肉味。
他撕下一口肉,咀嚼尽了。缓缓道:“我这一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这条命,是她给我唯一的东西。”
……
“我要活到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