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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相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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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朔三年, 腊月大雪。

    一日里朔风紧吹,滚滚铅云浓堆双阙之上,大雪落了半日, 至向晚时,瓦檐阶墀玉栏皆一色绒白。

    雪落时, 天地静。

    椒房殿里温暖如春,冬日里火龙一烧, 壁上涂椒香气馥郁,火红的珊瑚直欲滴出水来。

    将至正旦日, 皇后已从建章宫返回未央宫, 准备腊祭大傩和正旦朝贡。这些时日, 许多命妇经常进宫拜见, 同昌长公主齐清来得稍频,这日因大雪, 天将晚还未能启程回府。

    两人正闲坐对弈时,齐清说了一句:“皇嫂身上好香。”

    朱晏亭捏着棋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如何闻着与我前日来时不一样?”

    皇后寻常熏衣或是行止燕居时用的香很容易辨出来是楚地的香, 多是兰芷之息。但这一日却有一股从未闻过的异香,不是从香炉里传来, 却是从她身上来。

    这香配方独特, 沉郁霸道, 从她纤细脖颈里、起伏的襟怀间、静置时若叠了杳杳山水的裙幅中, 时不时飘来一缕, 令人难以忽视。

    齐清满脸疑惑。朱晏亭揾袖自闻, 神情忽然有些怪异。

    四指捏上袖口挽袖轻掩,另只手自然执起棋子,它被微微发烫的手指反衬得格外冰凉,“嗒”一声, 轻轻落到棋盘上。

    只见她低颈垂目,只叫齐清看见乌云一样沉静堆叠的发,还有额颊雪肌拥傍的两道娥眉:“薰衣的香春夏秋冬各不一,必是宫人粗心弄错了。”

    朱晏亭神情自若,举止没有走漏一点痕迹,但内心已起波澜。这香气其实经时已淡,挨得近才闻得着,齐清不说则已,经她一提变得难以忽视起来。

    一丝丝香在暖殿里不绝如缕,萦绕周身,攀上颈项,拂着面颊,像在无时不刻提醒她——这气味,是如何一寸寸侵入她遍体肌骨的。

    落雪从檐上坠下,飞雪扑窗间。

    殿里有些热。

    兵败如颓,棋输子溃,一局罢,齐清纳罕竟然罕见地赢了,朱晏亭拂去残局,道:“出去走走。”

    ……

    腊日将至,中黄门在冒雪准备腊日的“逐鬼大傩”,这是每年除了正旦朝贺以外,未央宫最沸腾之时。

    腊作猎,猎取兽物祭祀祖先。腊也作接,新旧之接,大祭以报功。

    未央宫此时沉浸在欢腾的氛围中,不仅因为即将到来的腊日节庆,更因这一年朝中对北方用兵斩获大捷——元徽二年那一次燕山之策在内忧外患之中得到艰难施行,最后虽达到威慑的效果,自身也伤亡损失惨重。

    那之后,朝中休养生息,三年未应战。

    但仅仅只过去三年,燕山之策取得的战略威慑效果便已消失殆尽。

    光朔二年秋,胡人策马弯弓南下,绕燕山、侵幽州,烧杀纵掠,十室九空。

    敌人掠过即走,不作停留,大军赶到时只有断壁残垣、莽莽苍原,白骨蔽野,哀呜满地,泷水断流,苦水自咽。

    光朔三年,齐凌顶着朝野压力,几乎是尽倾府库,调遣精兵强将、携虎狼之师扑向漠北。此战事关国运,倘若战败,不仅皇帝本人威信大堕,难以控制局势,反对势力也会猖狂反扑,从元初年间就开始积累的暗涌一夕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幸而,此战胜了。

    不仅胜,而且是大获全胜。

    在建朝近百年来首次打出了驱逐戎狄之势。

    ……

    武威赫赫的荣耀背后,是皇帝和内朝的集权再次被拔高,以及伴随封赏、擢牵而来的朝中势力洗牌。

    李弈此战勇冠三军,损失最小,战果最丰,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军中新贵,风头力压大将军李延照,得封列侯,晋卫将军。

    齐清这些日子往省中走的勤,也有希望皇后能代为美言,她的丈夫赵睿也能前往北方建功封侯的意思。

    从前军中禁军最贵,京师子弟多愿为郎官,不愿往苦寒边境去,不到数年,形势竟然逆转。

    此时,碎玉琼瑶纷纷扬扬,雪中隐闻擂鼓声。此前,太常寺在中黄门子弟中择十至十二岁者一百二十人,作为“侲子”,需在腊日当天持鼗鼓作舞,逐禁中恶鬼。传来的鼓声正是他们在昇光门外操练,远传至此。

    朱晏亭望了一会儿雪,对齐清感慨道:“孩童就该执鼙鼓作祭舞,而非执刀戈赴关山。唯愿从此边境安宁,不再起战事。”

    齐清道:“是。”

    并不意外,朱晏亭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中庸回答。

    这也是皇后一直以来的作风。

    从重新抚育储君、诞下二皇子,再到李弈一刀一枪在北方杀出了军功封侯,皇后的地位已稳如泰山。即便在这样如日中天的威势下,她还是如前一般行事,鲜少插手朝事,官吏的任用选拔更是从不置喙。

    天色逐渐暗了,雪也停下来,齐清请辞。朱晏亭担忧雪大路滑难行,特赐自己的车辇相送。到黄昏时,天边竟隐有暮光穿透云层,只见冰宫玉殿披霞色,染醉寒酥碎琼,宫人正燃点华灯,映飞廊凌空,照阶陛孤白。

    她叫两人传讯,让皇帝今晚就宿在宣室殿,也免了太子的晨参暮省。

    大雪之夜,椒房殿便只剩下她和三岁的会稽王齐晏。

    齐晏不像太子那样,满三岁就必须移居东宫。本来诸王皇子应当养在掖庭,但随着皇帝最小的两个弟弟景王齐浩和梁王齐澈都满十三岁开府以后,掖庭几乎空置,官吏轻简,独独放一个齐晏又需大费周章,也恐照顾不周。如此这般,二皇子倒得以养在椒房殿,承欢膝下。

    不比齐昱三岁前历经波折,齐晏承盛平时,又得生母抚育,聪颖早慧。

    朱晏亭晚上去瞧了他一眼。

    小小孩儿,也不知夜深人定,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还在摆弄他的鸩车。

    “仲儿”她唤他的小名,齐晏撒开了手,爬起身朝她走来,将两手抱住她的膝弯,小小头颅挨在裙边,黏腻唤了声“母后”。

    只与她名有同一个字,朱晏亭几乎不叫他大名。命名之初,她觉得子带母名失礼,但不知为何,齐凌似乎坚持想让他们的儿子叫这个名字。

    他说:“公孙先生擅观气相骨,说此子命中大贵,可惜又命犯七杀。幼年多舛,命途乖张,阿姊母仪天下,命为后土,厚德载物,天下子民广沐仁德。借阿姊的嘉名,为他压一压祸事,也好佑他平安长大。”

    但她总觉得原因没有这么简单。

    其实这句话已能说服她,但他又握住她的手,小声补了一句。

    “我也有私心,百代千代后,山河改易,史笔任书。即便到那一日,也有这一藏我之姓、你之名的孩儿,封王列土,录入卷帙,春秋永续。”

    目光恳求:“好不好?”

    她心里软成一滩水,被他哄得晕晕乎乎一口答应下来,换来了此刻只得叫二儿子小名的日子。

    她无论如何也难启口叫出那声“晏儿”。

    倒是齐凌会时不时当着她叫一两声。

    被她叫停多次,仍然不改。

    好似能弥补他叫了这么多年“阿姊”似的。

    ……

    后来朱晏亭才慢慢回过味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许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元徽二年荧惑守心时,不知从何而起流传在朝野一首妖谣,其中最后一句是“晏晏金舆驾”,歌谣伏皇帝晏驾,她名里又带晏,成为了非议的中心。

    当朝谶纬之说极盛,元徽年间这一歌谣流传以后马上就是皇帝病重,继之长安兵灾,更使此谣甚嚣尘上,不能断绝。

    ——齐凌在用他们的儿子承担这个字,为她分化这一劫。

    他总是如此,玲珑心思弯弯绕绕,一样行为七八样用意,有些用意藏的太深,总要她过了许久才回过味来。

    齐晏命名后,朝野渐不闻此谣,因储君名“昱”,嫡出的皇二子名“晏”,此时再念歌谣含义大改,竟有劝帝废长立幼的大逆不道之意,渐渐地就没人再敢念了。

    因藏了这么一桩事,对于齐晏,朱晏亭总觉得有些亏欠。见他一直到三岁无病无灾,甚至生的比当时的太子还健壮许多,才稍稍感到欣慰,以手抚他颈,问乳母:“这么夜深了,怎么还未歇下?”

    那乳母是李延照的妾王氏,不过三十许人,业已精神不继,笑的极是无奈:“本已伺候殿下睡下了,又坐起来,要玩鸩车,小殿下活像小游龙。”

    这孩子倒是与他父皇活生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

    连精力旺盛闲不下来也一模一样,三岁孺子便如此能折腾人。

    齐晏抬起头来,一张小脸板得极认真,灯下双眸是明亮的黑色,字正腔圆道:“不睡,要母后。”

    他话刚说完,几乎是立时,有人从后面接问了一句。

    “你要什么?”

    齐晏紧紧抓着母亲的裙,睁大眼睛朝那边瞧,周遭宫人皆下拜见礼,朱晏亭一回头,便看见齐凌走了进来,外头罩的狐氅已经脱去了,冠上携的雪花被屋里暖意化作露,灯下微闪着,身上仍绕一丝寒气。

    她亲自上手替他擦拭冠上露:“夜寒雪大,不是说就宿在宣室殿?”

    齐凌微偏首安然受之,只是一笑未答,目光仍追着立在地上执裙仰望并乖乖叫了声“父皇”的会稽王,含笑复问:“要什么?”

    齐晏安静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忽然撒了手:“要阿母。”

    叫“阿母”时,多半是在叫乳母。受宠若惊的乳母王氏忙行了个礼,上来将他抱起,带着齐晏一起给帝后行礼,自便退去。

    顷刻前还神采奕奕的齐晏此时眼睫垂覆,卧进乳母的臂弯,还轻轻打了个哈欠,似乎早已昏昏欲睡。

    留着那辆鎏金龙首柄铜鸩车斜斜伏地,静静闪着金光。

    ……

    夜幕深时,大雪又下起来,越下越紧,狂风卷着乱玉,天公揉碎白云,分赴呼啸北风里,吹得窗上扑簌簌作响。

    似乱风卷着残絮,一场纷繁,就飞在她的腰后。

    她脑中混沌,想不起什么时候和他吻在一起的。也许是替他更衣扯下玉带的时候,也许更早,从手心抚上飞雪沾湿的鬓发开始。

    “叫朕别来。”他泄愤似的,在耳垂上咬。

    她也情动得战栗,将手环住颈项,任他掌心滚烫,在丰处停、陷处移,拂在腰里。

    清瘦指节陷落柔软,腰上柔软绉纱便疯似乎填入指缝。

    她呼吸急促起来,簪已叫他解落,滚到地,青丝披散,黏微微汗湿的颈项胸脯上,随呼吸起伏,发丝蜿蜒像布在白瓷上的裂纹。

    “风雪路难行。”

    她轻声的回答里走漏不宁喘息:“你何时真的听过我的话?”

    “我也想听。”

    他缱绻低语:“可我看到风吹雪花,就想起你。”

    她唇色丹朱,缠入一点发丝墨色杂乱,吻他薄薄的唇,手插入他发,发丝间残余的风雪凉意也令她情动。

    一直到年底,战事才平,之前足有小半载忙碌得很难相见,这几日似在补足相思一样的。

    放软身体,任他抱起来。身体离地的一瞬,她闻到他臂弯里沉郁气息,饧然微阖的红绯双目忽地一睁,手抓紧肩头挣了挣。

    齐凌不明所以,面上稍稍浮掠疑惑之色。

    但他果真不怎么听话,身已先于意动。

    她背脊挨上榻上褥,犹意不忿,攀着他臂要坐起来。

    蹙着眉道:“……腊日将至,亲眷常造访省中……你身上的香存得太久,太不像话。”

    这句话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她看见他眼底掠过极为炽烈的情意,几乎要将这双近在咫尺的黑沉沉眼眸烧起来。

    手被反握住,手指一根一根插进指缝。

    指骨相缠。

    “这有什么。”他笑着,另只手挑起一绺汗湿的发,低头垂颈,认真吻落指尖青丝上:“从发丝到足尖,都是才好。”

    她眼眸蓦地睁大。

    椒房殿明烛烨烨,金钩卷着丝帘,轻轻晃动,钩影摇曳,一卷迤逦袍服半搭斜陈地面,与流泻的帐帘交织着,重叠褶皱似流淌的山水,山颤水动。

    雪还在下,是一场暴雪,鹅毛飘絮被狂风撕卷,吹不尽似的刮着。

    ……

    雪落入千沟万壑,填入宫楼阶陛,似乎要所有一切崎岖不平都掩埋,无尽温软绵白覆落,天地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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